回到济南的第三天,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新铺的柏油路太宽,汽车呼啸而过,玻璃幕墙的大楼把天空切成碎片。我像个误入现代城市的原始人。
那些网红店、奶茶铺……只需一点营销,门口就能排起长龙。我总觉得有些魔幻。
突然想闻闻空气里湿润的味道,想听听泉水的声响。这"突然",像一种本能,推着我往黑虎泉的方向去。
站在入口那座仿古的牌坊下,有点恍惚。牌坊是新修的,比我记忆里那座气派很多,也假了很多。旧的那座,我记得是石头雕的。新的这座,看起来能照出人影。
小时候常来这儿玩。能捞虾,能捕鱼,能蹚水。至今仍觉得,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底下人流穿行——拖着行李箱的游客,穿着汉服摆姿势拍照的姑娘,遛弯儿的老头——都像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只有那阵混杂着水汽和柳叶味道的空气,穿过五六年,结结实实扇在我脸上。
顺着青石路往里走。越往里,那轰隆隆的水声便愈实在,从四面八方涌来,不进入耳朵,而是直接捶在胸口上。我转过最后一个弯。
三只石雕的虎头出现在眼前。它们依旧张着大嘴,喷出凶白的粗水柱,砸进下面墨绿色的深潭,溅起老高的水雾。
几个老头不紧不慢地排着队,手里拿着红蓝塑料桶,等着接老虎嘴里吐出来的水。他们不像在打水,倒像在朝圣。我才注意到,他们每人只带了一个,很小的桶。接了水,人人都把桶抱在怀里,像和尚捧着什么古老的舍利。
小时候,我觉得这几个虎头傻乎乎的。嘴里喷着水,像呛着了,咳个不停。现在看那石雕硬朗干净的线条,却不由得佩服。我在网上看过无数城市所谓的"古韵"。第一次发现济南的古韵,尽管我已见过很多次。想到这,不由笑了笑。
如果"白月光"这个概念不局限于人……那我这次重访黑虎泉,就像见到了童年那位总穿着校服的白月光,如今披上了华丽的袍子。
顺着水边往西走。一排垂柳几乎挂到水面上,像一道厚厚的绿帘,把对岸遮得严严实实,只能影影绰绰看见对面行人的轮廓。日光被柳叶切碎,均匀地洒在石板路上。
走着走着,目光被几个小小的身影吸引。几个还没长开的孩子,弯着腰,撅着屁股,把网兜伸进水边石头的缝隙里。旁边放着一个塑料桶。我走过去看了看,是半桶黑壳小虾。
脚步蓦地停住。像是胸腔里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就是在这样一个傍晚,天将黑未黑,蚊子开始在水面上聚堆。我拿着竹竿、棉线和从厨房偷拿的一小块猪肝,手脚并用地翻过那时还不算高的铁链护栏,溜到主泉池下方水流平缓的回湾。
那里水草丰茂,藏着很多黑壳虾。黑暗是我最好的掩护,把管理员的手电光和他们半真半假的呵斥挡在远处。
但有一样,我总是避不开。那些占领了小亭子的人。
前面那些探到水上的小亭子,飞檐翘角,挂着红灯笼。天一黑,灯笼亮起,光线暖昧,就成了男男女女的领地。他们挤在角落的长椅上,粘在一起,窃窃私语,或者干脆像两尊沉默的影子,融为一体。
那些该死的情侣,毁了我的大生意。
那时,我烦透他们了。他们往那儿一坐,我就不敢把头灯开太亮,怕光柱扫过去引来管理员。他们窸窸窣窣的动静,也总盖过虾米啄食猪肝时那点细微的触感。
有一回,我手甩偏了,钩子直接挂在一个男人的裤腿上,拽了一下。
那团影子猛地一抖,一道压抑着烦躁的目光扫过来。我吓得一缩脖子,手忙脚乱地收线,连那点猪肝都甩掉了。事后跑了老远,心里又羞又气。
如今,那些亭子还在,只是灯笼换成了节能LED。白光,冰冷,刺眼,不再暧昧。亭子里空着,只有一位穿着橘黄色保洁背心的阿姨坐在里面,翘着腿刷手机,脚边歪着扫帚和簸箕。
像是被什么鬼使神差,我走进去坐下,靠着冰凉的石栏杆。水面映着对岸新起的高楼,霓虹灯的光影在里面扭曲摇曳,光怪陆离。几条细长的黑色游鱼在水下无声地巡弋。
我试着想象当年那对男女。快六年了。他们结婚了吗?还是……早已分开?
想到这,忽然记起前阵子新出的那本散文短篇集,里面关于初恋的描写,确实不少……
现在才明白,在人家谈恋爱旁边捞虾的小孩,大概才是那个讨厌鬼。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继续往前走。没几步,就到了那组铜像前。
一个赤膊的老汉,筋肉虬结,古铜色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油亮的光,正费力地转动一个巨大的辘轳;旁边,穿着粗布褂的老太太,脸上笑出褶子,弯腰用木盆接水;还有一个光屁股的孩童,顽皮地围着水盆玩耍。
小时候,这里是最好的游乐场。我最爱爬上去,骑在那个小孩雕像上,或者去摸那个老汉的背,被无数双手摩挲得锃亮。那时只觉得好玩,热闹,有使不完的精力。
现在站在它面前,却像第一次看见它们。我的目光先落在辘轳和木桶上;它们的制式,似乎是民国风格。老汉的身材,绷紧的肌肉线条,是典型的"水夫"体型。老济南地下泉眼多,早年间,有卖泉水为生的人。他们从黑虎泉这样的泉眼里取水,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吆喝。
"甜水嘞——!"
这组雕像,塑的不是虚构的田园牧歌,塑的是一种真实的生计。
转动辘轳的吃力,是生活的重量。飞溅的水花,是这座城市的血脉。
绕到侧面,基座上果然有一行小字:"雕塑表现晚清民国时期水夫于黑虎泉取水场景"。下面,居然还有个二维码。时代真是变了,以前用手摸,现在用手机扫。
雕像没变。看它的眼睛变了。
日头又沉下去一些。打水的人渐渐多了。刚才还都是老头,现在多了不少外地游客,和小孩子。他们都喜欢来这里打水。很多年轻人直接用手捧着,当场就喝,试试这"泉城"到底是什么味道。
虽然在我这个本地人喝来,这水还不如白开水。但如果我是游客,大概也会想试试。
那些老头老太太则不同。他们打水的动作里,有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熟练,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像在求神拜佛。
我站在一旁看着。记得最近有同学跟我聊起这个。有人说老一辈人很重视水。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天光彻底暗下去,景观灯"唰"地亮起,把虎头、亭子,连水下的石壁都照得通明,勾勒出一种近乎布景的效果,与白日迥然不同。游客一下子涌了出来,举着自拍杆,相机闪光灯不停闪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本地人,有外地人,甚至还有外国人。我依稀记得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几乎全是老头和小孩。看来济南这几年的文旅确实搞上去了。
我避开人流,走到一段相对安静的岸边。这里水声稍敛,能听到波浪轻拍石岸的细微声响。
是同一汪泉,同一片水声,同一排柳树。为何隔了几年再看,感觉全然不同?
小时候看到的是好玩,是热闹,是能捞鱼摸虾的游乐场。
现在看到的是历史,是时光,是无数人生活过的痕迹。
小时候讨厌那些情侣碍事,觉得他们打扰了我的清净。
现在,我不可能这么想了。
小时候觉得那些铜像是可以攀爬骑坐的大玩具。
现在知道它们是一部无声的、没有呼吸的史诗。
是我变了吗?还是这个地方变了?大概都变了一点,也大概都没变。变的,或许只是我看它的角度,和它看我的年岁。
泉水轰隆,不给答案。
它就这么轰隆着,一百年前是这样,一百年后大概还是这样。
它见证过水夫的挑担,情侣的秘语,孩童的钓竿,也见证着如我一般的过客,在某个寻常的傍晚,那点不可名状、影影绰绰的怅惘。
它什么都明白,却什么也不说。
我站起身。该走了。
暮色完全沉降,灯光愈发刺眼。那三只黑虎依旧不知疲倦地吐着泉水。一群穿着崭新汉服的年轻姑娘说笑着从我身边走过,广袖罗裙,环佩叮当,带起一股甜腻的香风,奔向那已被打造成网红拍照背景的虎头泉。
我最后回望了一眼。
也罢。
我摇摇头,转身汇入离去的人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