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在战争进行时将襁褓中的我放在某个建筑残骸的角落,或者说是遗弃、丢弃更为贴切——这是三十年后我再次见到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时她所告诉我的。
我在心里大概说过有无数次地请求希望你能回来找到我,我对她说。我希望总有一个地方我可以永远停留。“被生下来真是太好了”,这样的想法我从来没有过。陪着我走过前三十年人生的只是仇恨,对于残酷的战争,还有对眼前的老妪,即我的母亲。
我有她以前的相片,是将我救起的士兵留给我的,就在一块小小的银色怀表内,而那士兵最后也死在战场上。画中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很年轻,身着淡灰色的长裙,头上带着红色的发钗,嘴角勾勒出浅浅的微笑,小小的酒窝浮现,她的双乳下垂,正怀抱着一个襁褓中的新生儿。画面中只有上半身的我的母亲,除此外我没有任何有关她的记忆。
在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几乎所有的作物都死光了,富裕的人尚且过冬,贫穷的人不知去处,总之可以归为天灾这一类,人类不会战胜的一场天灾。我裹紧大衣,带上软呢帽,在这期间寻找着一个人。大概是下午五点,我乘车来到一个人烟稀少的破败的小镇。这个小镇上的人几乎快要死光,大雪勾勒出的路旁的死尸上有啃食的痕迹,我知道那不是老鼠。在小镇某个小巷的最深处,我点亮了煤油灯,这是唯一的光亮。一栋先前应该是房子的建筑物前看见了她。眼前之人大约是五十岁,坐在满是尘埃和灰烬的冰凉地面上,身穿着灰色的破烂单薄短衫,下身是仅用来遮蔽的布料;她没有穿鞋,一双脚染上尘灰色,脚趾头血红的冻疮也破烂流脓。整个人瑟缩在风中,却一动不动,像个死掉的人,即使有老鼠在她旁边游荡,等待着她的死亡。
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迫使他抬起头来,她的头发大多都已然发白,眼窝深深地凹下去,额头上的皱纹紧紧不散去,嘴唇皲裂而发白,却带着一抹诡异的殷红,看不出什么表情。在听了我的话后那满是血丝的眼白忽闪,带着疑惑的乌黑眼珠愣愣地盯着我的脸。
我没有错,我很抱歉,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行行好吧,她说。她双手合十,对着我不断上下摆动,头也低下来。我感到一股灼热的目光在望向我的皮靴,这种近乎野性的看见猎物的贪婪眼神让我心里发怵,诞生出了恐惧的情绪。我从此刻知道,她是一个在死亡边缘游离的流浪汉,而不是我的母亲。
你不应该是我的母亲吗?你为何不想想自己的孩子在这三十年间过得怎么样?男人在心中咆哮。我的眼中充满了水汽,掩盖住藏在心底的轻蔑,我不爱我的母亲,但我也会因她此时的处境而感到悲伤。她确是我的母亲,不然这悲伤不知从何而起。或许是时间的伟力使她成了这副模样,不,她最初应该就是这样,从她把我放在那场战争起,她没有变过,一直没有!我不承认这样的母亲!
在听完老妪的叙述后,男人从大衣的内衬拿出皮夹,从中抽出所有的钱,想要交给她。她突然暴起,用尽身体的力量抓住我的裤子,歇斯底里地吼道。我要吃的!吃的!不是这些废纸!我被她微薄的力气拽到在地,压到了地上的老鼠,“砰”地一声,灯脱离我的手中,摔落在地,纸张也飘落到地面,差点被煤油灯点燃。我的惊恐仅持续了一瞬,便重归与平静。我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是恶臭弥漫的街道,和遮挡住阳光的高墙。
我甩开她的手,扔掉皮夹,转身离开这个巷子,脚步有些趔趄。她是将会被苍白死神光顾的人,我在这毫无意义,她的人生也毫无意义。我清楚,死在战争中的魂灵远不止如此。可我的心里的唯一的侥幸消失了,随着油灯的熄灭一起坠入无尽的黑暗深渊,悲痛的情绪尚有,但不再长存,我的理性告诉我她将会是个负担,我将会回应他三十年前的做法,就让她在此处静候着她的身体消失。我的心里再无一丝波澜,我不再是我母亲的孩子,我最后离开这个小镇,不去看它一眼。
到头来,母亲也只是人类。她也拥有人类一种自私的情感,所以抛下我。而作为人类,她也败给了这伟大的自然,留在了那名叫战争的地狱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