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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宮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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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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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飘雪

暮春的午后,阳光像融化的黄油般稠密地涂抹在街道上。我站在宛平南路600号门口,手里捏着那张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的诊断书。纸张边缘在我指腹下微微颤抖,不知是我的手在抖,还是春风在作祟。

“重度抑郁症,伴有自伤倾向。”白纸黑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孙兰从医院大门走出来时,阳光恰好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眯起眼睛,那一瞬间我恍惚看见初见时的她——三年前文学社招新会上,她穿着淡蓝色连衣裙,发梢别着一枚樱花发卡,站在讲台前朗诵自己写的俳句。

走吧。”她轻声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堵着一团浸透水的棉花。记忆中的孙兰不是这样的。她会在我熬夜写论文时突然出现在图书馆,变魔术般从包里掏出保温杯,里面是她熬了四个小时的百合莲子汤;她会因为读到一句好诗整夜睡不着,凌晨三点打电话给我,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兴奋:“明石,你听这句——'我是我自己的灾难,你是灾难的四分之三……”

现在她走在我身边,却像隔着一整个银河系。她的手腕上缠着浅色丝巾,我知道下面藏着什么。上周三凌晨,她发来一张照片,手腕上整齐排列着五道新鲜伤口,像五线谱上突兀的休止符。照片下面写:“你看,血珠滚下来的样子像不像红宝石?”

我的手机当时就掉在了地上,屏幕裂成蛛网状。

记得大二那年你带我去辰山植物园吗?”孙兰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我当然记得。四月的樱花雨里,她踮起脚尖把花瓣撒在我头发上,笑着说要给我编个花环。后来我们在温室看到一株濒死的蓝玫瑰,她蹲在玻璃罩前哭了整整二十分钟,说那朵花“孤独得让人心碎”。

其实那天我就该发现的。”她停下脚步,从包里掏出一盒烟。这是她最近养成的习惯,尽管她以前最讨厌烟味。打火机咔哒响了三次才点燃,她深吸一口,烟雾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我对着那朵花哭的时候,不是因为同情它,而是羡慕。”

我的胃部突然绞痛起来,依稀记得学生时代那个因为家庭环境而严重抑郁被确认是双相情感障碍的少女,不清楚当时班主任为什么把我调去与她同桌,大概是想把我的快活分她一些,于是我有幸近距离感受到了她的‘疯’:那节要做针线活的劳技课上,她开心地说要为我表演魔术,然后当着我的面用大头针把自己的十根手指串在了一起——她当时也是这样笑着说的:“你看,一点都不痛哦。”记忆中的血腥味突然变得真实可闻。

“兰,”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可以……”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她打断我,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谁先觉得累了,就主动结束。”

信封里装着我送她的所有东西:电影票根,游乐园门票,写满情话的便签纸,还有那枚她从不离身的樱花发卡。最上面是张对折的纸条,上面是我熟悉的字迹:“我是这个世上除却你母亲以外最爱你的女人。”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锯开我的胸腔。三年来积累的所有回忆突然变成锋利的碎片,在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我想起她第一次在我公寓过夜时,半夜被噩梦惊醒后蜷缩在我怀里颤抖的样子;想起她毕业论文答辩前夜,因为焦虑发作把整瓶安眠药倒在手心数数的样子;想起上个月她生日那天,在切蛋糕时突然说“要是能永远停在二十五岁就好了”时诡异的微笑。

你确定吗?”我听见自己机械的声音。

孙兰将烟头按灭在路边垃圾桶上,动作精准得像外科医生。“抑郁症最可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不是那些黑暗的情绪,而是它偷走了你爱人的能力。”她终于看向我,眼睛像两潭死水,“我不想让你看着我被一点点吃掉。”

暮色开始四合,最后一缕阳光照在她左手的丝巾上,隐约透出暗红色。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早就不止隔着抑郁症这道鸿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她开始整夜失眠的时候?是她不再为诗歌流泪的时候?还是她第一次用美工刀在手腕上刻下“无”字的时候?

好,我理解的。”我说。这句话轻飘飘地浮在春末潮湿的空气里,像一句拙劣的台词。

她转身离去时,一片梧桐絮粘在她肩头。我下意识伸手想拂去,却在半空停住了。这个动作太过熟悉,熟悉到让人心痛——去年春天,也是在这条街上,我曾无数次为她掸去肩头的飞絮。那时她会假装生气地瞪我,然后趁我不备把絮毛吹回我脸上。

现在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暮色,背影渐渐被街道吞没。我低头看手中的诊断书,发现自己的眼泪落在“自杀风险评估:高”那行字上,墨水晕染开来,像一朵扭曲的小花。

回家的地铁上,手机突然震动。是孙兰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暮春时节最残忍,把死去的花和活着的花混在一起。”我盯着屏幕直到视线模糊,想起去年冬天她抑郁症初次发作时写在本子上的一句话“爱一个抑郁的人就像在漏水的船上刻舟求剑。”

车厢剧烈摇晃起来,窗外的霓虹灯拉成长长的色带。我突然明白,从始至终,我既没能救那个用针穿手指的女孩,也没能留住会为蓝玫瑰哭泣的孙兰。春天就要结束了,而我的心里开始下雪——不是浪漫的初雪,而是那种混着泥土和腐叶的脏雪,落在心上就再也化不开。

走廊的灯光把人和一些东西照的惨白。我盯着那个墙壁上发红的电子挂钟,想起孙兰手腕上淡粉色的疤痕。那些平行线如今长在了我的神经上,每当夜深人静时就隐隐作痛。

所以,你最近睡眠还是靠药物?”林医生推了推眼镜。他是孙兰的主治医师,现在却在处理我的毛病。这个讽刺的事实让我喉咙发紧。

安定已经没用了,”我转动左手腕上的表带,下面藏着三道新鲜的指甲痕。上周噩梦惊醒时,我差点把皮肤抓出血,“现在换成奥沙西泮。”

林医生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窗外,五月的梧桐絮又开始肆虐。去年此时,孙兰还会孩子气地追逐这些飘絮,说它们像“会飞的棉花糖”。如今这些绒毛粘在窗玻璃上,像一层肮脏的雪。

你还在见那个叫孙蓝的女孩?”

我的手指僵住了。两个月前在出版社走廊撞见孙蓝时,我差点打翻咖啡。同样的及肩黑发,同样在右眼角有颗泪痣,甚至拿着同款的皮革笔记本。当她转身露出困惑的表情时,我才发现那双眼里的神采完全不同——孙兰的眼睛像终年雾锁的湖泊,而她是晴空下的山泉。

只是工作往来。”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她负责我新书的插画。”

林医生突然摘下眼镜。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孙兰父亲——那位著名的钢琴教授。去年圣诞夜,他就是用这样的动作开始那场毁灭性的谈话:“雨宫先生,你认为自己配得上我女儿吗?”

当时水晶吊灯在教授光洁的镜片上折射出冷光。“兰兰五岁就能弹肖邦的《冬风》,十二岁获得柴可夫斯基青少年组特别奖。”他修长的手指轻叩钢琴漆面,“而你呢?听说你最新小说被退稿三次?”

记忆中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现在我知道了,孙兰手腕上那些伤口的真正形状——它们都是钢琴琴弦的弧度,是她父亲用二十年时间刻进她灵魂的休止符。

雨宫先生?”林医生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说的是,不要把孙蓝当成替代品。”

窗外的梧桐絮突然狂暴地飞舞起来。上周五深夜,孙蓝在我公寓看老电影时突然吻了我。那一刻放映机正好卡帧,赫本的脸在银幕上扭曲成模糊的色块。我闭上眼睛,却在黑暗中闻到孙兰常用的苦橙香水味。

我没有……”话说到一半,手机突然震动。是孙蓝发来的餐厅定位,附加一颗爱心emoji。锁屏照片上,她穿着和孙兰同款的藏蓝色连衣裙。

林医生叹了口气,声音突然柔软下来:“孙兰下周出院。”

我的心脏漏跳一拍。三个月前送她入院那天的记忆碎片般扎进脑海:她蹲在病房墙角撕扯自己的头发,护士手里的镇静剂针头闪着冷光,她最后看向我的眼神像即将熄灭的灰烬。

她……好转了?”

指标正常了。”林医生合上病历本,“但你知道的,这种病……”

他没能说完。走廊尽头的门突然被推开,孙蓝抱着一叠画稿站在逆光里。阳光给她轮廓镀上毛边,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时光倒流。

抱歉打扰了!”她的笑容明亮得刺眼,“明石,样书出来了!”

当她蹦跳着走近时,我注意到她今天涂了樱桃色口红——和孙兰分手那天用的颜色一模一样。这个发现又让我胃部绞痛起来。

林医生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扫视。他眼镜片上的反光突然变成无数把细小的刀,把整个空间切割成碎片。我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我僵硬的肢体,孙蓝无名指上与我同款的对戒,以及空气中漂浮的那些看不见的、属于另一个女孩的尘埃。

孙蓝终于察觉到异样。她困惑地眨眼时,那颗泪痣在阳光下像一滴黑色的泪:“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梧桐絮从窗户缝隙钻进来,粘在她的发梢。我伸手想拂去,却在半空停住。这个动作太过熟悉,熟悉得让人心碎。

不,你来得挺对的。”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位是林医生,孙兰的主治医师。”

孙蓝的笑容凝固了。她怀里的画稿哗啦一声散落在地,最上面那张插画正好朝上——我新书的女主角站在雪地里,面容模糊得像褪色的记忆。

林医生弯腰帮她捡画稿时,我注意到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诊断书的一角。上面某个数字被红笔圈了出来,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孙蓝把头发染成栗色后,我反而更频繁地想起孙兰。

不是因为她不再像她了,而是因为——她越努力摆脱那个影子,就越证明她从未真正摆脱过。

好看吗?”她站在我公寓的落地镜前,手指卷着发尾,眼睛却盯着镜子里的我。

好看。”我说。

但其实,我想说的是:兰更适合黑色。

孙蓝的笑容僵了一下,仿佛听见了我没说出口的话。她转过身,从包里抽出一本书,轻轻放在茶几上。

《脏雪》——我的新书,扉页上印着“献给L”。

“L是谁?”她问。

我没有回答。

她也不需要我回答。

孙兰出院的那天,上海下了一场暴雨。

我站在医院对面的咖啡厅里,隔着玻璃窗,看着她撑着一把黑伞走出来。她瘦了很多,手腕上的丝巾换成了更宽的款式,遮住了那些我曾在深夜里亲吻过的伤痕。

她没有看见我。

或者说,她选择不看见我。

她的父亲站在她身旁,西装笔挺,像一座永远不会倒塌的黑色石碑。他接过她的包,动作熟练得像接过一个琴谱夹。

我忽然想起,孙兰曾经告诉我,她小时候练琴弹错一个音符,父亲会让她重复那一小节一百遍。

一百遍之后,手指会很痛。”她说这话时,嘴角带着笑,眼睛里却空荡荡的,“但他说,痛了才能记住。”

我那时候没听懂。

现在我懂了。

孙蓝搬走的那天,我在她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日记。

我本不该翻开它。

但我翻了。

「2025年5月12日」
今天又有人说我和“那个人”很像。
我讨厌这样。
但我更讨厌的是——他看我的时候,到底在看谁?

「2025年6月3日」
我染了头发。
他夸我好看,但眼神飘向窗外。
窗外什么都没有。
只有雨。

「2025年6月18日」
我问他,L是谁。
他不说话。
其实我知道答案。
我只是希望他能骗我。

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

——是孙蓝和孙兰的合影。

她们在图书馆碰面,孙兰的手指搁在书架上,孙蓝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搭着她的肩膀。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

「我替你爱他」

我站在孙兰的公寓楼下,整整三个小时。

雨下得很大,我的手机屏幕被水雾模糊,但那条短信依然清晰可见:

「别再来了。」

我抬头看向她的窗口。

灯亮着。

但窗帘拉得很紧。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孙兰。

孙蓝去了国外,偶尔会在社交软件上发一些风景照。

我有自己的罪要赎。

我继续写作,新书的主角是一个在暮春时节死去的女孩。

编辑问我:“结局不能改得温暖一点吗?”

我说:“不能。”

因为现实里,有些雪,下过就不会停。

有些春天,永远等不到花开。

孙蓝的日记最后一页还有一段话,写在照片下方极小的空白处,字迹几乎被蹭得模糊:

「她说,她恨我。
可那天在图书馆,明明是她先松开了我的手。」

我盯着这行字,突然想起孙兰入院前一周的深夜。她蜷缩在浴缸里,手腕浸在温水中,血丝像红色的水草缓缓散开。那时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迟早会找个赝品来代替我。”

我当时以为那是抑郁症患者的偏执。现在才明白,她早就看见了结局。

 

在整理孙蓝留下的画稿时,我发现了一张被撕碎的素描。拼凑后显现出孙兰的侧脸,右下角标注日期是我们分手前一天。画纸上有干涸的水渍,像是眼泪滴落的痕迹。

画背面是孙蓝的字迹:
「要怎样才算够好?
要怎样……才能让你看见我?」

窗外又开始飘梧桐絮,有一片粘在画中孙兰的眼角,像一颗迟来的泪。

 

去年今日,孙兰穿着那件淡蓝色连衣裙,在辰山植物园的蓝玫瑰前对我说:“它快死了,可还是这么美。”

此刻我站在同一株玫瑰前——它今年没有开花,只剩枯枝突兀地刺向天空。管理员说去年冬天有人偷偷在温室过夜,次日清晨发现所有蓝玫瑰都被连根拔起。

是个戴丝巾的姑娘,”他比划着手腕,“指甲里全是泥,可脸上居然在笑。”

我的手机在这时震动。是出版社催稿的邮件。

失魂落魄地赶回家,门口信件箱里躺着孙蓝从冰岛寄来的明信片。极光照片背面写着:

「这里的雪永远不会脏。」

 

拾壹

昨夜梦见孙兰。

她坐在钢琴前弹《冬风》,琴键上全是血。我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腕,却发现那些伤痕变成了音符,正一个接一个从伤口里飘出来。

这是父亲最爱的曲子。”她任由我握着流血的手,“他说痛苦才能弹出灵魂。”

梦里我拼命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咬左手腕,齿痕深深嵌进“L”形的疤痕里——那是去年孙兰发疯时咬的。

床头的《脏雪》样书被风吹开,最终章有段被编辑标红的话:

我们总是错把伤口当作共鸣,把疼痛误解为爱情。”

拾贰

今天路过琴行,听见有人在弹《梦中的婚礼》。

旋律卡在第七小节不断重复——就像那个被罚弹一百遍的童年孙兰。我推门进去,看见个穿藏蓝连衣裙的小女孩,右手红着还在坚持练习。

老师要求弹到完美为止。”她怯生生地给我发红的十指,“您认识孙老师吗?她上次说……”

我落荒而逃。

孙兰的葬礼在下雨天举行。

她父亲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张泛黄的琴谱,背面写满“对不起”。最下方压着枚樱花发卡,正是当年文学社初见时她戴的那款。

她最后很平静,”钢琴教授的声音首次出现裂痕,“说终于弹完了人生这首曲子。”

我没有告诉他,尸检报告显示孙兰左手腕旧伤处刻着串小字母“akasi”——我名字的罗马音。这秘密将随我进入坟墓,就像她永远不知道,《脏雪》扉页的“L”从来不是“Lan”,而是“Love's corpse”。

雨幕中,一片早凋的樱花粘在墓碑照片上。我伸手想拂去,突然想起这动作早已无人承接。

有些春天从未真正来过。

而暮春的雪,终究化作了尘埃。

 

后记

三个人的悲剧各不相同:

孙兰以为必须破碎才能被爱

孙蓝以为成为影子就能被看见

而我最愚蠢

竟妄想用新的雪覆盖旧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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