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宫明石
壹 蝉鸣白露
我推开“白噪音”咖啡馆的玻璃门时,铜铃发出的声响惊飞了梧桐树上的一只麻雀。
这家咖啡馆是三年前我和孙兰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我在孙兰离开后频繁光顾这家店只是为了工作,这里更适合我写作和反复咀嚼过去。
今天吧台后站着的不是熟悉的店员小林,而是一个正在往雪克杯里加冰块的陌生女孩。
“给您留的位置在角落,”她头也不抬地说,左手无名指缠着的创可贴已经被咖啡渍染成浅褐色,“冰美式加冰不加糖,对吧?”
我愣了一下。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不仅知道我的习惯,甚至连我常坐的位置都一清二楚。窗边那张橡木桌确实充斥着我的回忆——桌角还留着去年孙兰用钢笔刻下的樱花痕迹,如今已经被服务员无数次的擦拭磨得几乎看不见了。
“新来的?”我接过咖啡,注意到她右手腕上戴着一串檀木珠子,其中混串着一枚吉他拨片。
“左念微。”她用沾着水珠的手指在吧台上写下这三个字,“上周刚来。店长说您是常客,让我记着您的喜好。”
窗外的梧桐树上,秋蝉的鸣叫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左念微皱了皱眉,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贴着卡通贴纸的录音笔,动作熟练地按下录制键。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注意到她右耳戴着三枚银质耳环,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你在录蝉鸣?”
“灵感采集。”她晃了晃录音笔,我看到上面的贴纸写着‘Day14’,“所以请别干扰录音。”
我抿了口咖啡,静静地看着这个不一般的咖啡师,回味时意外发现味道比往常更苦一些。左念微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果断地停止了录音,“我习惯加浓一些,我认为顾客喝完我的咖啡还能睡着是一种耻辱,”她指了指我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空白的文档,是打算从头写新作还是一点都写不出来?”
我这才意识到,过去两周我确实经常在这家咖啡馆对着空白的文档发呆,于是我轻轻地笑了笑,妄图掩饰尴尬。
“您别误会,”她也突然笑起来,嘴角挤出浅浅的酒窝,“不是打算讽刺您,谁都会有创作瓶颈。我是学音乐的,感同身受。”
吧台后的咖啡机突然闹出什么特别的动静,左念微转身去处理,我注意到她工装裤的后袋露出一截铅笔,笔杆上刻着“C#m7-5”——听孙兰说过,一个不协和和弦的代号,代表以C#音为根音的小七和弦,并且增加了第五度音。这个细节让我想起孙兰说最动人的音乐往往会加入不和谐的音程,这样才有像人生一样跌宕的感觉。
窗外的蝉鸣突然达到一个高潮,又戛然而止。我不知道左念微又在什么时候又把录音笔打开了,这一段录完,录音笔跳起了红灯,可能是内存满了的意思。她不满足地啧了一声,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纸盒,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盘标注日期的小磁带,我这才发现原来她用的是老式录音笔。
“结束了。”她自言自语地换上新磁带,又把笔上的贴纸扯下来粘在小磁带上,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婴儿换尿布。
我看着她将收进口袋,忽然记起我在《脏雪》里写过的一句话:“有些人收集邮票,有些人收集伤痕,而她收集声音,就像收集散落的灵魂。”
贰 秋分断弦
在接下来数不清的下午里,左念微不变地出现在“白噪音”的吧台后。有时她穿着oversize的格子衬衫,有时是印着乐队logo的黑色T恤,但永远戴着那三枚银耳环,围裙口袋里永远装着那个有贴纸的录音笔。
第N个周二下午,咖啡馆后门外传来一阵尖锐的金属撞击声。我循声走去,看见左念微正用右脚踩着一把Gibson Hummingbird的琴颈,双手握着琴身往另一边掰,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黑色指甲油在阳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
“需要帮忙吗?”我站在五步开外问道。
她抬起头,我才发现她今天没戴耳环,右耳垂上三个细小的孔洞显得有些突兀。“不用,我自己来,”她喘着气说,“这混蛋琴颈变形了,音准怎么都调不回来。”
她坐到地上,把吉他顶在膝盖上,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价值上万的吉他终于在她膝上断成两截。左念微长舒一口气,然后用力地踢了那吉他的下半部分让其撞在墙上彻底变形,随后不紧不慢地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上半部分琴弦上的血迹——不知何时她的虎口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痛不痛?”我递上带在身边的创可贴。
“没留着个永远走音的东西痛,”她用断弦在琴身上打了个结,像个外科医生,“有些东西修不好,不如砸了重来。”
她抬头看我,阳光透过建筑与梧桐的缝隙照在她的锁骨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十字架。
“要听听我的毕业论文选题吗?”她突然说,“我研究古典音乐对抑郁症的潜在治愈作用。”
我没来得及回答,她的手机响了。出我意料的是她居然没改过铃声,那初始铃声并不特别,但放在她一个音乐生身上就显得很特别了。左念微看了眼屏幕,备注是“烦人精”,直接按了拒接。
“前男友?”我脱口而出。
“是导师。”她把断琴塞进琴袋,“说我沉不住气,不像是能在这行干出名堂的人。”她歪头看我,“您说呢?”
我看着她腕间那串檀木珠子,其中混着的吉他拨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个女孩身上同时存在着暴戾与克制,就像她收集的那些声音——既有蝉鸣的尖锐,也有咖啡机蒸汽的温柔。
“暴力有时也是一种精确。”我说,“外科医生不也用电钻开颅吗?”
左念微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她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也惊醒了打盹的流浪猫。在那个秋分日的午后,我第一次看见她摘下所有伪装,像个真正的年轻人那样开怀大笑。
“下周见,雨宫老师。”她背起琴袋,转身走向巷子深处。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琴袋在她背上晃荡,像只折翼的鸟。
我回到咖啡馆,发现她在我桌上留了张便签:「我把蝉鸣的录音剪辑了一下,要听吗?」
便签背面画着一只简笔蝉,翅膀的颜色就像溅出来的咖啡。
叁 寒露回声
十月的第三个周五,上海突然降温。我推开“白噪音”的门时,铜铃上已经挂上了毛线编织的圣诞装饰——虽然离圣诞节还有两个多月。左念微不在吧台,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小左请假了,”店员递给我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她托我给您换这个,我也是您的粉丝。”
我皱眉看着杯中的拉花,歪歪扭扭的看不出想表达什么,又好像是蝉的形状,可是翅膀部分塌陷的过分。“她怎么了?”
“感冒,”店员低声说,“大概是借这个机会去练琴了。”
杯底压着一张对折的便签纸。展开后,上面是左念微潦草的字迹:「托人给你咖啡里加了蜂蜜,别犯困睡着了。」
窗外的梧桐树在寒风中剧烈摇晃,残留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我突然想起昨天离开时,左念微确实在不停地清嗓子,但她坚持说只是被咖啡粉呛到了。
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响了大约七声才被接起。背景音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还有隐约的钢琴声。
“喂?”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出来。
“地址给我。”我说,“我带药过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窸窸窣窣的翻找声。“不用…真的…”她又咳起来,“我室友在…不方便…”
钢琴声突然变大了,弹的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但有几个音符明显不大和谐,通常是因为演奏者分神了或者没把握好情感的小瑕疵。
“你室友是钢琴专业的?”
“不,”她又咳了几声,“是自动演奏钢琴…咳咳…学校不用的老古董…”
二十分钟后,我到了上海音乐学院后门的一栋老旧公寓楼下。三楼窗户大开,左念微裹着毛毯探出头来,头发凌乱,右耳的银耳环在灰暗的天色中却依然醒目。她朝我挥了挥右手。
307室的门没锁。推门进去的瞬间,我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整面墙贴满了声波图谱,书桌上摆着七八台不同型号的录音设备,墙角堆着几十个标着日期的磁带盒。单人床上摊开的笔记本电脑正在播放一段音频,我没听出来是什么曲子,不过像是勃拉姆斯后期的浪漫主义作品,它被放慢了速度,听起来诡异而悲伤。
“不介意乱点吧,”左念微从厨房走出来,左手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液体,“我刚搬来没多久。”
她比上周瘦了些,眼下挂着挺重的黑眼圈,但精神还不错。递给我的杯子里飘着几片柠檬,热气中带着蜂蜜的甜香。
她指向墙上的一张声波图:“看这个,昨天凌晨录的。”
那张图谱上的波形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几何结构,标注了些东西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
“治愈人心的声音,”她狡黠地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论文发表给你听。”
钢琴声突然停了。左念微走到角落那架看上去岁数就不小的立式钢琴前,用左手弹了几个单音。“自动演奏系统不怎么灵光了,”她说,“现在只能重复这一段。”
我注意到琴盖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和声学》,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旁边有一页草稿纸上画着一只蝉的解剖图,写着:“发声肌振动频率-绝望的波长?”
“你毕业论文到底研究什么?”
左念微走回床边,从枕头下抽出一叠装订好的纸递给我。封面上写着《西式古典乐留下的抑郁治疗方法》,署名“左念微,作曲与作曲技术理论专业”。
“古典…和抑郁症?”
“没想到吧?”她的嗓子现在倒好些了,“砸吉他的不良少女其实也可以是白衣天使。”
“可你是学作曲的。”
“导师也觉得跨度大,不建议我搞这个,他问我说非要搞这个为什么当初不去四川音乐学院的音乐治疗专业。” 她不在乎地略作整理,把琴上的一些东西收了起来。
“川渝太远不想去,放眼整个上音也只有作曲系有我想学的东西了,想到研究这个是因为我知道国内的音乐界不干净,一门心思搞作曲和学术什么的容易同流合污,同系的大多数人在研究人工智能方面和作曲的关联,我又感觉像玩火,总有一天我们的活计都可以被代码跑出来……”
窗外的风突然变大,吹开了桌上的几张谱纸。我弯腰去捡时,发现桌上之前被谱纸盖住的地方有一本《脏雪》和一些其他我的作品:“你读我的书?”
“所有能找到的都读了,”她接过谱纸,小心地抚平褶皱,“您描写声音的方式蛮特别的,您很意外我看您的作品吗?”
“这是《脏雪》主人公的内心?”我抓着那些无题的谱纸问。
她走到窗前,望着楼下被风吹得张牙舞爪的梧桐树。“我一直觉得写出《脏雪》的人不可能不懂音乐,至少懂一点艺术,”她突然说,“现在看来我的猜想是对的。”
我看着她的背影,对照着谱纸上密密麻麻的音符,我感觉到了我当时写《脏雪》时的心境,一首开头澎湃悲壮结尾凄凉寂静的交响乐在我的心头响起。左念微似乎察觉到我的复杂思绪,转过身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U盘。
“送给您,”她把U盘放在我掌心,“蝉鸣的声音。”
U盘上贴着一张极小的标签,上面写着:“给写不出下文的作家。”
肆 霜降声纹
十一月的第一场雨持续了整整三天。我坐在"白噪音"的老位置,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红叶与秋》的第28稿。左念微给我的U盘插在接口处,耳机里播放着她收集的第23天声音——咖啡馆打烊后的寂静,偶尔有杯碟碰撞的轻响。
这确实有效镇静了我烦躁的内心。
“又卡住了?”
左念微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手里端着两杯热可可。她今天没穿工装裤,而是换了条深蓝色牛仔裤,右膝处有一个明显的破洞,露出结痂的擦伤。
“烦在结局。”我摘下耳机,“我不知道该怎么让尾声区别于平静的基调汹涌起来。”
她放下杯子,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子。“试试这个,”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副骨传导耳机,“直接通过颅骨传递振动,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
我戴上耳机,她按下手机上的播放键。瞬间,一种奇特的震动从颧骨传遍全身——那是蝉鸣声,但是好像放慢了数倍又混合着某种类似心跳的节奏。
“这是……”
“您写作时的环境音。”她调整着手机上的音频软件,“我只录有蝉鸣的。”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做了什么处理?”
“我去找了音乐治疗的专业课,”她眨眨眼,“课上教的音频处理方式看上去效果不错。”
窗外的雨声渐大,打在梧桐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左念微又拿出她的录音笔,对准窗外。我们静静地听着雨声和隐约的蝉鸣——那些秋末最后的幸存者。
“知道为什么蝉在雨天也鸣叫吗?”她轻声问,眼睛仍盯着录音笔。
我摇头。
“因为它们不知道什么是徒劳,”她按下暂停键,“或者说,它们根本不在乎。”
她从背包里取出一叠纸,是《红叶与秋》前27稿的打印件,每一页都写满了批注。有些地方画着笑脸,有些打着问号,最后一页空白处写着一行小字:“结局不是结束,而是共振的开始。”
“你什么时候……”
“您去洗手间的时候。”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自作主张,您不像是把作品看作性命的那一类,所以我大胆地这么做了。”
雨势突然变大,咖啡馆的灯光闪烁了几下。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左念微耳垂上的银环闪着奇异的光,像某种摩尔斯电码。
“我有个想法。”她突然说,“关于您的结局。”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推到我面前:“明天下午三点,音乐学院7号琴房,最好带上笔记本。”
钥匙上贴着一张荧光贴纸,上面的数字7像一只把食管插进树干的蝉。
伍 立冬共振
十一月七日下午两点五十分,我站在音乐学院7号琴房门口。钥匙插入锁孔时,金属的冰凉触感让我想起左念微的耳环。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我停在原地——
琴房中央摆着一台我从未见过的设备,像是将老式开盘录音机与现代电子合成器嫁接在一起的怪物。左念微蹲在设备旁调试,今天她穿着纯白的高领毛衣,右耳的银环换成了小巧的珍珠耳钉,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准时得不像个作家。”她头也不抬地说,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滑动,“把门关上,音效会好些。”
琴房窗户上贴满了声波图谱,阳光透过这些波浪形的曲线,在地板上投下奇异的光影。我注意到墙角放着把新的Gibson吉他。
“这是什么?”我指着那台古怪设备。
“利用共振加强效果的大型音响。”她终于抬头,“现成的很贵,我自己捣鼓了半个月做了这个。”她拍了拍身边的坐垫示意我坐在那里。
我坐到她身边,左念微启动设备。瞬间,无数声音涌入耳膜——咖啡馆的杯碟碰撞、秋蝉的鸣叫、打字机的咔嗒声、甚至还有我自己的呼吸,搭配浪漫主义和古典乐的选段。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
“这段时间您创作的声音环境。”她调整着控制面板上的滑块,“现在,试着想您卡住的那个情节。”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红叶与秋》的结局场景:主角在纷飞的大雪里,幻想着记忆中最后飘落的红叶。渐渐地,声音开始变化,某些东西被放大,另一些则逐渐消失。
“太神奇了……”那是一种超脱的境界,在那里,我看见了《红叶与秋》的真正结局。
我想象主角不再孤独地站在雪中,而是有人给他打伞;想象雪地上不只有一行脚印,而是两行并排的痕迹;想象最后的红叶不是消逝,而是融入了大地……
耳边突然响起一段我从未听过的旋律,像是钢琴与大提琴的对话,又像是两种不同频率的蝉鸣在应和。结束时我睁开眼,看到左念微嘴角微微上扬。
“我的论文上可以写帮助您完成结局的示例吗?”
……
我一直写到深夜。左念微的设备像一台精密的织布机,将我的思绪纺成声音的锦缎。这是神明独属的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她就这么待在旁边陪着我创作,安静地看着我敲下最后一个句号。
“你的论文……”我突然想起什么,“是不是快到截稿日期了?”
她正在收拾电缆的手顿了一下。“延期了。”她轻描淡道,“导师说方向偏了延期意料之中。”
琴房角落的台灯照在她半边脸上,我这才注意到她右手指尖贴着好几张创可贴,左手腕的红绳也有些褪色了。
“因为帮我做这个?”
“因为我想证明一件事,”她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颜色,“声音可以治愈文字,就像文字可以记录声音。”
她走到窗边,呵出的白雾在玻璃上晕开。“我父亲是个中学里的语文老师,”她突然说,“他对学生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用的噪音,只有不会倾听的耳朵。”
雪花无声地落在窗玻璃上。左念微用手指在雾气上画了一只简笔蝉,又很快擦掉。
“明天我要出发去北京,”她背对着我说,“去一家音乐工作室实习。”
我拿起笔记本电脑:“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她转身,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个给您。”
信封里是一个U盘,信封上手写着「雨宫明石创作之声——左念微整理」。
“所有对您写作有帮助的声音频率,”她解释道,“咖啡馆的环境音、秋蝉的声纹、键盘敲击的节奏…甚至包括您思考时无意识的哼唱。”
雪越下越大,在窗外形成一道白色的帘幕。左念微站在光影交界处,耳垂上的珍珠耳钉闪着柔和的光,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
“谢谢。”我说,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摇摇头,从包里拿出那个贴满贴纸的录音笔,按下录制键。“说点什么吧,”她把麦克风对着我,“给明年夏天的蝉。”
我想了想,凑近麦克风:“左念微,请记得回来给我做咖啡,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正等着你来拯救。”
她按下停止键,微笑道:“像一个开放式结局。”
终 冬至声景
冬至,《红叶与秋》正式出版了。签售会安排在“白噪音”咖啡馆,老板特意去掉了一些桌椅,让空间更空旷一些。虽然我的读者不算特别多,但还是挤满了小小的咖啡馆。
我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签名,桌上摆着她留下的录音笔,循环播放着秋蝉的鸣叫。每当有读者问起这个声音,我就给他们看扉页上的题词:
“献给W——她教会我听雪落的声音”
下午三点整,已经没什么来要签名的读者了,门上的铜铃突然响起一种陌生的节奏。我抬头,看见一个戴着珍珠耳钉的女孩推门而入,怀里抱着台音响。
“抱歉迟到。”左念微把设备放在我面前,呼吸间带着白气,“刚下飞机。”
她的头发剪短了,右耳的耳环换成了银色的小提琴形状,但手腕上依然系着那条混串着一枚吉他拨片的檀木手链。设备开机后,显示屏亮起,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窗外是上海特有的小雪。左念微按下播放键,音箱里传出一种奇特的声音——像是雪落与蝉鸣的和声,又像是两种不同季节的频率共振。
“北京冬天的声音?”我问。
“不,”她笑了,“是我们第一次在咖啡馆相遇时的环境音,我做了降噪处理,北京的冬天没这么温柔。”
她打开设备的侧盖,取出一个U盘递给我:“这里面是所有能找到的孙兰演奏录音,我做了修复。”
我接过U盘,金属外壳上有字:“声音的振动会在物品上留下痕迹"
“论文通过了?”
“勉强及格。”她吐了吐舌头,“导师说有印象派文学的感觉。”
左念微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倒出两杯冒着热气的液体。
“尝尝,新配方。蜂蜜减半,加了肉桂。”
我抿了一口,温度刚好。窗外,雪地上不知何时落了一只麻雀,正歪头看着玻璃内的我们。
左念微打开她的录音笔,放在我们之间的桌面上。红色的录制灯亮起,像一个小小的、跳动的心脏。
“又打算录什么?”我问。
“没有明确目的,”她摇摇头,“只是想让我们俩的动静被永恒留在一些东西里面……”
她的话没说完,被咖啡馆突然响起的咖啡机噪音打断。我们相视一笑,这个意外的声音也被永远记录在了我与她心头最重要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