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雾未散时,远山如墨痕洇湿在宣纸上。我沿着拉萨河谷向南走,风里浮动着青稥草与酥油茶的气息,直到一片苍翠撞进视线——那是南山,如绿松石坠入银匠的熔炉,在高原灼目的阳光里愈发清亮。
前些年,山麓还泛着赭红的砂砾,而今新栽的云杉已渐渐撑起伞盖,油松细针簌簌抖落朝露。转经筒的金顶在绿浪中忽隐忽现,绛红僧袍的老者摇着转经筒蹒跚走过,玛尼堆上新添的经幡猎猎作响,把六字真言织进云絮。他的羊皮靴沾满泥浆,却坚持把磕长头磨破的护掌垫在幼苗根部,像是给婴儿系上襁褓。半山腰的观景台悬着铜铃,微风轻拂,叮当声漫过山谷,惊起岩缝间筑巢的雪雀,翅尖掠过格桑花丛,抖落一地星辰。
石阶在松柏掩映中螺旋攀升,每转过一道弯,圣城便在脚下铺展得更开阔些。八廓街的鎏金屋顶浮在黛色民居的潮水中,大昭寺法轮上的羚羊角泛着琥珀光,而布达拉宫始终是锚定天地的白舟——它投下的影子漫过药王山,与寺院炊烟在经幡林里交融。朝圣者沿着林廓路匍匐的身影,此刻化作细小的光斑,在拉萨河粼粼的镜面上游移。
正午的太阳将山影投在布达拉宫白墙上,恍若天神执笔勾勒的工笔重彩。我循着石阶向上攀,见藏柳垂下碧绦轻拂经幡,旱金莲在石缝间绽出酥油灯焰般的金黄。断崖处忽然传来清越的铃铛声,三只岩羊幼崽正舔舐石槽里的清水——不知哪位巡山人用废旧的酥油桶做了自动饮水器,桶身还描着褪色的吉祥结。几个藏族汉子弓着脊背移植高山杜鹃,皴裂的指节探进冻土时,会先摘掉手套,“要让手指记得土地的疼痛”,领头的扎西这样解释。他们用藏语哼着古老的调子,当唱到“雪山是谁的白铠甲”时,最年轻的多吉突然噤声:他捧起的花苗根须间缠着半截风化经幡,绛红丝线已在雨雪中褪成浅粉。众人默契地剪下经幡碎片埋入新坑,如同为转世的灵魂留存信物。歌声再次响起,惊飞的岩羊踏落碎石,滚入溪涧溅起冰晶。
及至峰顶,整座拉萨城在膝下舒展如唐卡。色拉寺的红墙隐在青稞田间,罗布林卡的琉璃瓦衔住一片游云,拉萨河把天光揉碎了抛向柳梧新区的玻璃幕墙。穿校服的藏族女孩紧握盲人阿爸的手,引导他触摸观景台浮雕地图上凸起的脉络。她的食指在铜铸的色拉山脊来回摩挲,突然停顿在某个凹槽:“阿爸啦,这是您年轻时背水走过的陡坡吗?”老人颤抖的指尖抚过冰冷的金属沟壑,凹陷的眼窝泛起泪光:“是格桑花根茎穿过岩石的声音...我听见了。”女孩将老人结茧的掌心贴向玻璃护栏外新发的柳芽,远处工地的探照灯扫过他们相叠的手,在铜雕上投出藤蔓般延伸的剪影,触须正探向发芽的铜铸山脉。经筒声从山脚漫上来,与远处工地上塔吊的嗡鸣在风里和解,恰如手持转经轮的老人与骑电动车的青年在街头擦肩。
暮色浸染山脊时,我坐在观湖亭听风。拉萨河倒映着晚霞,恍若倾倒的玛瑙酒樽。对岸布达拉宫的灯火渐次亮起,与南山新装的太阳能路灯遥相呼应,金顶与银辉在渐暗的天幕下私语。一对磕长头抵达山顶的夫妇,正用矿泉水为彼此冲洗额头的血痂。他们沾着泥土的掌心合十时,我瞥见其中一人腕上系着医院的住院手环,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荧光。放生的红嘴山鸦掠过水面,翅尖点破镜湖,荡开的涟漪里浮沉着整座圣城的倒影。这一刻,我仿佛读懂了南山的第三种维度——那些同时流向过去与未来的心跳。
千年前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句子此刻在脑海回想。此间的南山不须寻觅,它始终在那里,守着青石阶上的脚印,守着新抽的嫩芽与归巢的飞鸟,守着古老城池与新生绿意永恒的对话。当最后一道天光消失在山棱线后,我听见满山松涛正诵着梵呗清音,而新栽的树苗在夜色里悄悄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