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蛋

每年大暑前后，就是夏稻收割，花生收成的时节。成片稻子黄澄澄，弯下腰，用虔诚的姿势叩谢大地，用殷实饱满的谷粒，回报农民。一畦畦花生地，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排列整齐，等待着农民喜迎丰收的笑脸。

此时的乡村，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脚步匆匆的村民们，在田头地间忙活，碰头或擦身而过的瞬间，兴奋地诉说着丰收带来的喜悦。撒种半年，终于有收获了，村民们忙着累着也快乐着。而我们小孩子，也因放暑假，天天随着大人们忙活，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如拿拿工具，送送水等等。

那会儿，看着父母冒着火热的阳光，为抢收农作物忙得汗流浃背，我没有体会到生活的艰辛，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常态。当时的父母亲还年轻，走路脚下生风，天不亮就起来忙活，天黑才回家。母亲常挂嘴边的话是：等忙完这几天，就给你们做花生蛋解解馋。可往往是母亲忙着忙着，就忘了这事了。一年盼一回的花生蛋，也因母亲没完没了的忙碌而吃不成。

花生蛋是什么？也许很多人不知道。花生蛋是我们客家人独创的食品，是一道很难做好的甜点，耗时费力不说，还要找准时机做，因为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顾名思义，花生蛋的主要原料，是花生。可这花生特别有讲究，要取刚从地里拔回来的新鲜花生，洗干净，剥去外壳，取花生仁制做。所以，拔花生那几天，要是没时间做，晒过的干花生就做不成了。

而拔花生这几天，是最忙碌的时候，要趁着天晴有阳光，把花生全部拔起来，摘掉，挑去晒谷场晒干。而夏天天气很不稳定，要是逢着变天，阵雨说来就来，又要马上把花生收起来，怕淋湿了发芽，影响出油量。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只有农民才能切身体会到这种紧张与焦虑，半年的收成，容不得一点马虎与疏忽。农民守护粮食，就是守护一家人的温饱保障。

因此，母亲往往是顾得了这，就顾不了那，等到最忙碌的几天过去后，母亲稍有空闲，才想起做花生蛋，可花生已经晒到大半干，做不成了。再想做，又得等到明年收花生的时候。看到这，也许有人会奇怪，不就是做一盘食物吗？至于这点儿时间也抽不出来么？那做饭也是做。如果你这么想，就错了，要知道，想做出一盘嫩滑香甜的花生蛋，没有大半天时间，是做不出来的。

做花生蛋工序很多，很复杂，要反复折腾好几遍的。那时候，没有研磨机与打浆机，只有最原始的石磨可用。母亲要把剥好的一大盘新鲜花生仁，放进石磨孔里，用力推动木把手，一点点地磨碎，磨出花生浆。然后，再拿洗干净备用的蚊帐布，过滤几遍，隔去磨不烂的碎渣，留下纯白的花生浆液备用。磨好的花生浆要静置一会儿，母亲再用汤勺子，慢慢地重复着，刮去飘浮在上面的泡沫儿。

直到全部刮走，看不见一点浮泡，母亲就会把大铁锅刷洗干净，加上适量的井水，生起柴火，把水煮开。再一边倒进花生浆，一边搅拌，让水与花生浆充分融合在一起。在这个工序上，要掌握得很好，做出来的花生蛋才会又嫩又香又滑。因为花生浆是浓稠的，加水的度，一定要把握好，加多了煮好的花生蛋会太稀，反之则会太稠，直接影响口感的。当然了，这也是要靠以前做花生蛋积累下来的经验，所谓熟能生巧，这是必然的。

母亲是做花生蛋的好手，小时候，我很喜欢待在灶台前，静静地看着母亲，专注而入神地搅拌着锅里的花生浆。她会一边搅拌，一边举起勺子，看粘稠的花生浆，慢慢回流到锅里，融合起来。她便是以此为依据，来观察花生蛋的成熟度与稠度。等到搅拌成她认为满意的程度时，她就会抓起一把把砂糖，轻轻撒进锅里，再搅拌均匀。

然后把热气腾腾的花生浆液，舀进盘里装着，等到花生浆液渐渐凉透，冷却后，就会自然凝固起来。像白白嫩嫩的水磨豆腐一样，也像打散蒸好的水蛋，花生蛋之名，也是由此而来的，可一点蛋的成分也没有，只用了简单的新鲜花生，水与糖，加上无数次捣鼓的耐心与细心，就能做出这道独一无二的美食了。

此时，满屋飘着浓浓的花生香，我们也满心欢喜，马上就能吃到香甜，嫩滑的花生蛋了。这是我们小时候，难得一见的甜点，吃起来的感觉，就像现在的双皮奶。但是，口感绝对比双皮奶更好吃，双皮奶只有奶香与甜味，而花生蛋，却有花生独特的浓香，甜而不腻，浓而不稠，吃起来，嫩嫩滑滑，唇齿留香，越吃越想吃。

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吧，那会儿物质匮乏，没有零食可解馋。吃的东西，都是地里种出来的，自给自足的同时，也限制了我们的选择，因品种有限，做法也有限。现在，每次吃到与花生蛋类似的甜点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做的花生蛋。

有多少年没吃过了，至少有二十多年了吧，可那种味道，在不经意间想起时，仿佛还在唇边萦绕，挥之不去。真的好久没吃过了，家里没种花生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做过了。现在，母亲已离开六年半了，与母亲有关的所有细节，涌入脑海时，心还是很痛很痛。

母亲留给我的，除了宝贵的生命，就只剩下这些珍贵的回忆了，我纵然拾不起来，也舍不得抹去。唯愿在未来有限的光阴里，拥着这些远去的，求而不得的温暖，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安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