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班主任徐老师给苏燕打电话时,苏燕知道邵睿的一模考试一定考砸了。
昨天晚上家长群里一个家长发了倒计时链接,距离中考还有一百天,并在后面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很多家长附议时间紧迫,希望孩子能够抓紧最后的一百天,但王子兴的妈妈却在群里发了个兴奋的表情包,早考早解脱,早就等着这一天了,群里立刻鸦雀无声,没有了下文。苏燕没有说话,在这个群里她大概是说话最少的人。
九点一刻,听见楼梯间传来脚步声,苏燕知道邵睿回来了。她们租住的房子是小三层,没有电梯,邵睿的脚步声很特别,像是书包磕在楼梯上。苏燕看了看手机,九点放晚自习,从学校走回到她们租住的地方需要一刻钟的时间。她打开门,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女儿“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这些年女儿变得不喜欢说话,走路总低着头,一绺头发就势耷拉下来阴着眼睛。苏燕用脚把拖鞋勾到门口的位置,转身走进厨房。厨房很小,又挤满了厨具电器、锅碗瓢盆、没有掐叶的莴苣萝卜。
当初租房时苏燕就没看上这间房子,中介的矮胖女人眯了双细眼睛说,你再看看附近的房子,有需要了再联系我。苏燕就步行着像是围绕着学校画同心圆,五分钟的路程,十分钟的路程,最后还是选择了这十五分钟路程的房子。五分钟、十分钟的找不到,二十分钟的又太远。矮胖女人递钥匙给她时说,三年的时间说长又不长,熬熬就过去了。想想昨天王子兴妈妈在群里说的话,苏燕竟觉得当时不是顾忌邵睿的老师在群里,她一定会给她点赞。
苏燕在厨房里并没有做菜,她想了想,在手机上给女儿订了份肯德基。九点三十,肯德基的快递送到。晚饭,女儿在学校食堂吃过了。之前苏燕总是把晚饭做好,装在保温桶里卡着点送到学校里去,但初二下学期邵睿就不让送了,她说蹲在围墙边吃饭没面子。苏燕当时就惊诧了,女儿什么时候顾着面子了?苏燕隔着栅栏细看了女儿几眼,这几眼让她忽然认识到女儿长大了,这之后她就没有再给她送过饭。但邵睿每天晚自习回来后,她总会给她加餐,有时是几只饺子或是馄饨,有时是中午吃剩下来的米饭加个鸡蛋炒上一小碗,更简单的或就只有一只苹果,虽然网上说吃夜宵对身体不好,但苏燕知道女儿在学校的那一顿没有吃好,邵睿从小吃饭就麻烦,喂饭喂到四岁半才学会了自己拿筷子吃饭,邵文阳为此总说她溺爱孩子。
她敲了敲女儿的房门,叫女儿的名字。卧室的门锁轻响,门打开一条缝,女儿探出脑袋问什么事?苏燕晃了晃手里的外卖,说,今天给你点了你最喜欢的肯德基,出来吃?女儿说,我在屋里吃。苏燕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将手里的外卖递过去。女儿接过外卖,从门缝里缩回去,咔嗒一声,门又锁上了。女儿最近总锁门,屡教不改。就今年,女儿的个头蹿得特别快,差不多和苏燕一样高了,长得却和苏燕不像,像邵文阳,脾气像苏燕,话越来越少,有心思放肚里,不喜欢跟人交流,苏燕为此咨询了班主任,徐老师说不碍事,这是孩子进入叛逆期的正常现象,耐心引导,多鼓励,别刺激她。苏燕知道徐老师说的意思,女大不由娘,要顺着她的性子来。
下午班主任徐老师的电话仍在耳道里回旋,像是山对面的回音一时半刻消停不了。徐老师五大三粗,糙人一个的模样,但电话里却像个妇女,苦口婆心地说了大半天,苏燕只记住了最后一句话:如果任由她下去,市区高中无缘。邵睿的成绩中等,苏燕不指望她能考上邮中、一中,但不能考去乡下,不是说乡下的高中不好,原因是照顾起来不方便,最主要的,苏燕心里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想法:面子。当初她和邵文阳拼死拼活地进城,就是不想让老家的人笑话,如果姑娘上学却下乡了,还不让人笑死。
这道题难吗?很简单的题都错,你们父子俩是想合伙气死我吗?楼上传来三楼女人辅导孩子写作业的声音。苏燕抬头看着楼板,她能理解女人此刻的心情,她现在也这样崩溃。男孩子比女孩子坚强。苏燕从来没有听过楼上的男孩像邵睿一样哭过,但她知道这样的沉默更可怕,沉默也是反抗的一种,女人现在的愤怒,孩子会在之后用其他方式变本加厉地还回来。
还要不要跟邵睿聊聊今天的考试?在与徐老师通完电话后,苏燕小心翼翼地为谈话做铺垫,肯德基只是鱼饵,想让邵睿从房间里出来,以方便她能跟她说上话,但邵睿没有给她机会,她拽着饵又缩回了她拒人千里的壳里去了。
“哐啷”。苏燕听到玻璃杯摔在头顶上的碎响。这是第五个?还是第六个?苏燕在心里盘算着。她在之前看见过这套茶具,那是一套十个的精致茶具。小区处在学校的辐射圈内,绝大多数的住户都是像她一样的陪读家长,楼上的女人白天很少见到,她应该不是全职陪读。后来王子兴的妈妈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背地里告诉她,女人和她的丈夫正在闹离婚。苏燕不是一个八卦的女人,但自从楼上传来茶杯碎响后她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位纵向的邻居有所了解。女人的丈夫苏燕见过一次面,那是邵睿新来开学的前一天,大家一起向楼上搬东西,男人站在楼梯口的檐口下,指挥着应该是手下的两个人从车子的后备厢里拿生活日用品,其中就有那套精美的茶具,为此她还多看了几眼。
苏燕曾想在遇见女人时力求礼貌地提醒她,但又怕得罪她。王子兴的妈妈也是如此认为,离婚的女人护窝的狗,惹不得。
二
接下来的几天,苏燕一直在谈与不谈之间纠结,但又一件令她焦虑不安的事在她近乎与生俱来的特质前显山露水。
苏燕曾问过邵文阳为什么放弃物业公司的稳定工作,而选择出外跑物流?邵文阳没有说是为了多挣钱,而是戏谑地说是因为受不了苏燕的监视,苏燕知道邵文阳在开玩笑,但心里却抹不过去另一种感觉,玩笑的背后也许隐藏着真实的想法。苏燕自知没有监视过邵文阳,有时甚至是放任不管。颇如邵文阳喜欢野钓,苏燕从不干涉,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跟谁一起,一起是不是在钓鱼,苏燕从不过问。一天,邵文阳钓鱼很晚才回来,苏燕随口一问为什么,他摇着折叠水桶里的鱼说今天爆窝,多干了一会。她敏锐地发现他在撒谎,一是鱼篓里的鱼清一色的鲫鱼,这种鱼只有鱼摊上有的卖,二是鱼竿的细头卡在渔具包的拉链上,出发前如此,回来时还是如此。这种擅长从蛛丝马迹中洞悉问题的能力让邵文阳戏说她不做侦探可惜了。苏燕说: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特质,想不用都不行。
事情源于头顶上的一番对话。一模考试的第四天晚上,苏燕在厨房里切一块牛肉,这是她陪读以来养成的习惯,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第二天中午的食材,邵睿中午回来的第一刻就可以吃上午饭,这可以让她多睡十分钟的午觉。王子兴的妈妈问她上午半天的时间搞不定一顿午饭吗,她反问如果上午突发一件事呢,王子兴的妈妈无语地说她心思缜密,她想她话中有话,无非是说她杞人忧天,她笑笑,世上的事谁能说得准,邵文阳的死难道不是一件突发事件,楼上的对话也是一件突发事件。
你买个女人穿耳器干什么用?
苏燕听见楼上的女人在问。楼上的男孩一如既往地沉默。
跟你爸一路货色,净搞些女人的东西。女人应该抽了男孩一巴掌。苏燕有点可怜了男孩。
邵睿此时走进了厨房,手里的手机播放着英文单词。妈,能不能给我倒杯水?苏燕从电热水器里倒了一杯水递给她。邵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回到她的房间,她站在厨房门口,直至喝完了一杯水才离开。
苏燕看着邵睿的背影掩入门后,却发觉菜刀粘在菜板上提不起来,她直愣愣地站着,房间沦入一种诡秘的寂静。楼上的女人应该发泄累了,苏燕想象她正在拿第六个或是第七个杯子倒水,等一会儿她会不会把杯子扔在头顶上的地板上?苏燕竟有了一丝期待。苏燕觉着思绪飞了出去,像一只蜜蜂贴着楼板飞了一会,在一处涂料脱落的裂痕处钻了进去,又沿着混凝土坚硬的纹理一路向上向上,前行的思绪很痛苦,很黑暗,像蚯蚓在深泥中螾螾,直至看见一束光,一只白色小巧精致的穿耳器呈现在光里。苏燕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幅幅曝光的黑白照片,茶杯、流动的水、手机、重复杂乱的英文字母c——o——v——e——r 、门口站着的邵睿、闪入房门的背影、突然的侧脸、像是被抓拍到飘起的头发、若隐若现的耳洞。
邵睿新打了耳洞。苏燕觉着撕心裂肺的疼,菜刀切着了手。
苏燕用右手攥着左手的手指,血顺着指缝流了出来。她想冲进邵睿的房间,大声地质问她与楼上的男孩究竟怎么一回事?然后松开手,让手指的血汹涌地流,为了你,我辞掉了工作,像个女仆一样伺候你,每天过得小心翼翼,而你呢,你体会过我的良苦用心了吗?
一定不能冲动,否则会适得其反。苏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转身下楼,走进了月光里。月光如水,似银纱般轻柔地洒落在街道上,街道两旁的树木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心事。两旁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与月光相互交织,营造出一种静谧而又神秘的氛围。偶尔有一辆汽车缓缓驶过,车轮碾压在地面上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几个晚归的人匆匆走过。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独。在这月光笼罩的街道上,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切都变得那么安静、祥和,让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沉浸在这夜色中。
苏燕站在街道的十字路口,站了很久,直至感到裤脚被拉扯,她低头看,原来是王子兴养的那条小博美,她蹲下来问它为什么不回家,它凑上来,哼哼唧唧地向她的怀里拱。小狗记着她。她跟王子兴妈妈在一起时,她给它带过火腿肠,一两次的投喂,狗都有感情,可是她与邵睿坦诚相待地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为何反倒筑起了无形的高墙?
回到家,她对着亮着冷光的手机屏幕,手指在搜索框反复输入又删除。当发现高中孩子早恋怎么办的词条终于确定,满屏相似的求助帖如潮水涌来。其中一位心理咨询师的回复格外醒目:青春期萌动是审美意识觉醒的信号,比起强行干预,更需要建立平等对话。试着像朋友般倾听,用温和的方式引导孩子权衡成长与感情的天平。这段话让她摩挲手机壳的手指微微停滞,窗外的月光正静静爬上她紧锁的眉梢。
三
连续失眠了两晚后,苏燕决定佯装并没有洞悉邵睿的小伎俩。邵文阳说她溺爱邵睿她认,但学习上的事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迁就过邵睿,从邵睿一背上书包苏燕就一步一趋地跟着她,虽说考上重点高中的希望渺茫,但她也有自己的目标,至少要让邵睿上个二中,她也想责骂邵睿一顿,让她也感受她的愤怒、憋屈,但她不敢这样不敢赌,她顾忌邵睿能不能承受她的指责,网络上报道的很多新闻触目惊心,动辄割腕、跳楼以死相逼,苏燕想不通这些孩子有承受死亡之痛苦的勇气,却受不了家长的一两句的好言相劝。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她不能再失去女儿。
邵文阳是在高速上出的事。他连夜送一趟货去南京,回来空车,就在平台上抢回单,这几年各行各业都内卷,最后抢了一单半路的,送一车布料到仪征工业园区的某服装厂,因为时间紧,回货的货主催命般地猛打电话,没时间补觉,调转车头就向回开,紧赶慢赶,夜里十二点到的仪征,本想在车上眯一会,早上卸了货再回去,可是仓库要求连夜卸货,赶明天一早,工人上班有活干。服装厂就这样,一环套一环,一道慢了道道慢,老板赶工效,时间扣死了算。邵文阳暗自骂一句,只得松绳掀布,可是夜深人静的,卸货的工人早回家睡觉了,仓库连打了几十个电话,才招来三个年纪大的,没办法,仓库请邵文阳站车顶上帮忙向下丢布料,答应卸货工资四人分,邵文阳占一份,邵文阳也算是见钱眼开,就答应了,等到货下完了,东方的天空早露了白。邵文阳想把空车挪到厂区的空地上睡一会儿,厂区保安又不让,说货卸完了就要离开厂区,丢了东西,出了事故他们要担责任。邵文阳也知道有些厂有这规矩,只得开了车出去。本想找地方停车阖一下眼,但市区内查他们这种半挂车的查得紧,让交警抓住,车费的一半要白干,还要搭上驾驶本扣二分。邵文阳撑住了,强打精神上了路,出了仪征奔扬州,半路上就出了事,追尾了一辆满载混凝土的搅拌车。
接到电话时苏燕的眼睛都黑了想不到活生生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车祸现场苏燕没看见,也不让她看,只说刹车都没来得及踩一脚,直接就怼了上去,驾驶室四分五裂,邵文阳被撞得没了人形。邵文阳的兄弟邵正阳接手处理的事情,最后判定邵文阳疲劳驾驶追尾他人,全责。人没了,车子也低价卖了。那时正值邵睿小升初,苏燕没敢在邵睿面前落一滴眼泪,只说出了点小事故,人不碍事。丧礼拖到邵睿考试结束才让邵睿见了她爸最后一面。邵正阳也是多塞了钱,化妆师明显用了心,邵文阳躺在一圈塑料花里像睡着了一般。苏燕这才放下心来在邵睿的面前大肆哭了一场,邵睿却出人意料的冷静,反倒安慰苏燕别悲伤过度。
现在回想邵睿当时的反应,苏燕总觉得邵睿心性冷漠,没有其他孩子一般有亲情, 譬如王子兴还知道母亲节给他妈买巧克力,这让王子兴妈妈连晒了三天朋友圈,苏燕为此旁敲侧击了邵睿几番,不是要礼物,主要是要一种态度,邵睿指着楼下背着书包上学的王子兴,说,幼稚。
难道是邵文阳对女儿不够关心,才致使邵睿对他的不幸离世表现得不咸不淡?还真不是。邵文阳嘴上责怪苏燕对邵睿溺爱,但自己有时却过犹不及,让苏燕都觉得妒忌。邵睿十岁生日那天,他瞒着所有人偷偷地把货车装扮成生日派对的场景,甚至还买了一只小香猪穿了衣服藏在车厢里。随着他“当当当”地打开车厢门,大家都被惊喜到了,邵睿更是激动得又蹦又跳,抱着小香猪又亲又啃。苏燕问他怎么想到买只猪回来,邵文阳一脸得意,邵睿属猪当然就买猪了。苏燕说她属猴怎么就没见他给她送只猴啊,邵文阳笑着说,如果你属象我还得给送头象啊。苏燕想想也是,如果真就养只猴,养只象,家还不被拆了,却没回过神来,十二生肖里就没有象这一说。最后,猪真长成了象,一百五十斤,要吃要喝,还要女儿给它挠痒痒才肯不哼唧。眼见着邵睿小升初的压力越来越重,苏燕让邵文阳想办法,邵文阳也感到了当初之举欠考虑,买了个猪奶奶回来,卖不得杀不得,这可愁坏了他。最后还是苏燕想了个办法,“送”。请神容易送神难,怎么送?送给谁?又是个大难题,后来还是串通了老家的公公,借着一家人回家度暑假,说是爷爷喜欢上了猪猪,没有猪猪的陪伴爷爷就寂寞难忍,说不了就去天堂找奶奶去了。邵睿见爷爷情真意切,洒了一地的泪才和小香猪惜惜别过,但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都要回去看看。
自从邵文阳走后,邵睿再也没提过小香猪,也没有问过小香猪的生死留存,倒是公公偷偷打电话给苏燕,再不给办法真受不了,苏燕正陷于邵文阳离开的悲痛之中,无暇也无心过问,任由公公处置,据说小香猪最后成了屠宰场里最高贵的猪。
四
在蹲守了几天后,苏燕终于在楼梯口的位置与楼上的女人“偶遇”了。她们之前见过面,点头之交,也算半个熟人。女人在楼梯转角下面的第三节台阶站住,一身装束低调奢华,芭宝莉的围巾却与当前的气候不符。女人的情商不输苏燕,在与苏燕客气寒暄两句后就知道苏燕的目的不只是楼上下邻居间的闲聊,她略带情绪地问是不是她有打扰到她的地方,苏燕故作无所谓地说,打扰也不能算是打扰,谁保证能像猫一样过日子。女人见苏燕不是兴师问罪的目的,也缓和了态度,说,有吵到的地方请包涵。苏燕只说没被吵到,即使有一点也无关大碍,做邻居也是交朋友,有缘分了才能住上下。女人噗嗤笑了,想不到姐姐却是很大量的人。“姐姐”,苏燕很喜欢女人自来熟的模样,如果邵睿已经成年,能和女人成为亲家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至少两人能谈到一个频道上去。没有心理上的障碍,两人谈得很投机,甚至互换了微信,但苏燕没有问及穿耳器的事。
苏燕不再避讳邵睿在场就打开手机聊天,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现代社会人与人的黏合度变低,与手机间黏合度却越来越高,手机成为人须臾不离的一部分。但苏燕却是在通过手机黏合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楼上的女人和苏燕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话搭子。
女人的婚变史是老套路的版本,夫妻一无所有打天下,后来发家了,男人搭上了年轻貌美的小女人,要抛弃糟糠之妻。女人说,他想甩掉我,没门。苏燕不想对别人的婚姻做过多的评价,想想自己也好不了哪里去,甚至还不如了楼上。这两天,她一直在问自己,婚姻是牢笼还是港湾?生育是本能还是枷锁?孩子是馈赠还是惩罚?命运递来的每一次考卷,苏燕都回答得力不从心,但每道题目的答题区,冥冥之中,又似早已被预设了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答案,她尝试过改变,自我选择一把,但,适得其反,结果变得更加糟糕,想想算了,躺平吧,又容不得放下。现在回头看看,那个被生活反复拓印的“我”,早已模糊成空白,哪还有了自我。
星期天,女人邀请苏燕一起去高邮湖野炊,苏燕想想答应了。女人开的车,邵睿拉着苏燕坐进后驾驶,这样正好能看到副驾驶上的男孩。苏燕一边和女人聊天,一边不经意地观察着邵睿,邵睿一会儿看看身边的窗外,一会儿又通过驾驶室的玻璃向前看,完全轻松旅游的自在,但苏燕分明感到邵睿和前面男孩之间的紧张。在经过二桥的坡弯时,男孩抬了一下头,眼神分明在后视镜里折射到后面,邵睿同时侧脸看向窗外,但苏燕断定她的眼神在转移的一瞬间一定在后视镜里停留,镜面折射,苏燕没有侧头也觉得邵睿笑了。
高邮湖近在眼前,苏燕和女人面对着夕阳坐在防水毡布上,不远处,几个人举着摄像机正在拍摄一位衣着长裙的女孩弹着钢琴,邵睿和男孩站在车旁的烤肉架旁翻动着眼网上的肉片,肉脂烤熟的香味弥漫开来,看得出他们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拘谨,他们有说有笑地谈论着学校里的某一个老师。
女人递给苏燕一支烟魁1949,抽一支。苏燕有点诧异,她从来没有抽过烟,也很少见过女人抽烟。烟是个好东西,女人说。苏燕接过烟,有点别扭地放在嘴唇上,女人拿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上,又把打火机扔给她。苏燕有点犹豫,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邵睿和男孩,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打燃了火机,火苗舔着烟卷的瞬间,苏燕觉得身体的某种感觉给唤醒了,抽烟原来是如此的令人舒服。邵文阳结婚后也抽烟,但一直偷偷摸摸地抽,后来被发现了,苏燕下了最后通牒,有它无我,有我无它,迫于苏燕的压力,邵文阳真就戒了烟。在烟从鼻孔出来的时候,苏燕有一些恍惚,如果邵文阳当时能抽上一支烟提提精神,也许就不会死,如果邵文阳不死,邵睿还会成为现在的模样吗?哎,苏燕叹了一口气,也许这就是命,命中注定,哪会有那么多的如果。
烤肉应该撒了椒盐,外酥里嫩,生熟掌握适中,这是邵睿的手艺。苏燕很奇怪邵睿什么时候学会的,要知道,在这之前邵睿可是连煮饭都不会的烹饪小白。女人尝一口赞不绝口,笑着说,邵睿你也太能干了,不如做我女儿吧。苏燕知道女人在说笑,但邵睿的脸却红到了耳根。
回去的时候男孩和邵睿坐在后排,一直悄悄地说话,苏燕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女人的说话。夕阳把高邮湖照得很美,几只白色羽毛的鸟儿在水天相接处自由地飞翔。苏燕凝视着窗外。也许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两个缺失父爱的孩子在面对操心焦虑的母亲时最应该定义为互为抱暖,正如自己为什么会和楼上的女人成为朋友一样,有些事情都是我以为。苏燕感觉最初本能的担心、难过、焦虑过后,自己冷静了许多,与其担心,不如放下,有时父母最担心孩子的事情往往会成真,因为你的不信任一直在向孩子投射。
因为高邮湖之行,邵睿心情明显愉快了好多。想开后的苏燕对邵睿不再多管,每天只负责打点好她的衣食,对于她公然和楼上的男孩结伴上学放学也习以为常,不闻不问,而苏燕的改变影响到了邵睿,一次放学回来,她主动地说,妈,今天的夜宵放外面,我出来吃。那晚,苏燕做的鸡蛋炒饭,邵睿吃得很香。苏燕有点激动,邵睿多久没有叫过她妈了?还有,这是邵睿第一次退让,语气也平和了许多。
考完试后,我会带着儿子去澳大利亚。楼上的女人在和苏燕视频聊天时突然说出了这句话。苏燕已经很多天没有听见女人怒吼着给男孩辅导作业了,她问她怎么了,楼上的女人把一口烟吐在屏幕上,说,我想开了,一味地强扭着大家都不舒服,我和他谈了,我要家产的七成和儿子,让他和狐狸精过去。他答应了?苏燕问。答应了,他是不顾一切地要跟我离。女人的神情有点落寞。离就离吧,我把儿子培养出来就是打他的脸,女人愤愤地说。苏燕说,妹仔,我说一句,你过好了就是打他的脸,别指望儿子。女人的手机镜头乱了一下,说,对,过好自己的日子。苏燕看见女人比了个努力的手势。
对于女人要带着儿子离开的消息,苏燕心里确实有点暗自惊喜,无形之中邵睿和楼上的男孩的交往会在考试结束后戛然而止,这是苏燕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但苏燕却不觉得自己会高兴起来,因为一旁的邵睿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接下的几天邵睿一直闷闷不乐,苏燕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劝慰?鼓励?好像都不对。邵文阳出事故后,公公婆婆,爸爸妈妈都来劝解她,她觉得烦躁,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不吃不喝,家里的人都慌了,正要破门而入时她开门走出来,她说,她不会死,她还有邵睿。很多的事情还是要自己想透了才能真正走出来,谁也帮不了。
中考就这样如期而至。最后一科考试结束,考场外人山人海,许多家长拿着花等在校门口,苏燕和楼上女人手挽着手站在人群之中,看见邵睿和男孩兴高采烈地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