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一直竭力隐忍的什么在台风到来的瞬间突然无法控制。是困顿的生活?是闭环的轮回?是讽刺的爱情?
天马台风登陆的那晚我辞去了工作,打算回老家创业。分别打电话告诉我爸我妈,他们都很惊讶,一直以为在北京混得风生水起的儿子突然想回家发展,在心理上不亚于特朗普突然知道中国宣布对标提高125%的同等关税。他们也许有拒我于门外的想法但在伦理上难以实施,他们应该商量推诿了几个回合,才由我爸通知我跟他住一起。
六七个小时的路程,大包小包地下了火车,我站在出站口的过道里等了半个小时才看见我爸姗姗来迟的身影。我爸还是老样子,只是头发剃成了板寸,比我离开去北京时精神了许多。我爸一见我脸上就漾起笑意,只说路上搭了一个客,兜一圈,耽搁了,我一边往我爸的出租车后备厢里拎东西一边说不碍事,多年来的职场生活早就培养了我不轻易表现自己的内心想法,不喜于色,不怒于形,既蕴含着处世哲学又包含情感控制智慧。
车上我爸再次问我为什么辞职,我说也不为什么,就觉得这些年像活在同一天里了,上班、下班、吃饭,单位、租住的宿舍,除了这些就是两点一线的路上,突然有一天厌倦了就想着回到他们的身边。难道你们不喜欢我回来?我侧过脸看一眼搬弄方向盘的我爸。我爸完全被我直逼灵魂的问话扰乱了心智,车子不由得给了一脚油门,紧压着黄灯的最后一秒窜过了一个十字路口。“怎么可能呢……”我爸瞥了一眼后视镜,“你回来,我们一家人又聚上了。”
等到了我爸的房子,收拾完东西,我爸带我下楼找附近的湖边饭店吃顿好的,按我爸的意思是给我接风,我对此没有回应,接风应该是衣锦还乡,而我就是大城市混不下去的废材,说回来创业就是镜花水月,自己的一个借口。
记得那晚,我爸给我点了鲍鱼龙虾,结结实实破费了一把,像是要把这些年对我的内疚化作一顿饭补回来。面对满桌的山珍海味,我爸又问起我有没有谈女朋友,我说我这辈子不想谈,只想一个人平平淡淡过。他说男人怎么能不结婚,不留孩子,老了怎么办?我说养儿子就能养你老了?你看看我这样子还能给你养老吗?我爸沉默了好一会说,这全是我和你妈当初离婚结的果,我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别动不动就向那上面扯,快快乐乐地过好当下才是最主要的。我爸像是被我开导到了,举一下手里的酒杯说,喝酒。
酒足饭饱后,我们并排走出饭店,沿着环湖的道路向回走,我爸说他不出车时也会围着湖走一圈,湖是不规律的椭圆形,绕一圈要一个半小时,当初就是你妈看上了这湖才买的这房子,站在房间里可以俯视湖面,本想把你从老家接过来一起住的,想不到房子刚装修好你妈就跟现在的老公好上了。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走出来了你还走不出来吗?我爸叹一气,说,早该走出来了。我问他是不是可以考虑再找一个,真到了那一天,身边也有个嘘寒问暖的人。我爸看一眼我,笑着说,怎么听你说话不对劲呢,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子向湖中心打一串水漂漂,我能有什么事可瞒的,就是为你着想呗,也是为我自己推脱,端屎倒尿的事我可干不来。我爸瞪一眼我,说,谁指望你照顾我了,这些年,我也攒下来一笔钱,老了就请保姆。我停下脚步,靠在湖边的栏杆上看着湖面上亮起一盏又一盏的灯,也许我爸说的是他的心里话,他从来就不喜欢麻烦别人,但除了我妈。
再见着我妈是我回来后的第二十二天,其间她给我打过五十八个电话,八百零三条语音,二十二条视频通话,除去最初的例行问候外,其他的直指一个目标:给我介绍女朋友。我想我爸应该向她传达了我和他之间聊天的精髓问题,而且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好似达成了某种默契。我一辈子不结婚已不是我的个人问题,也不是因为传宗接代的刚需,至少他们这方面的认知已摒弃了过去的老思想,但如果经由他们自以为是地深挖和追溯,事情就上升为他们的问题。儿子啊,妈错了,妈为之前的事向你道歉。我妈在电话里声泪俱下。我被她的电话搞得心境全无,一个劲地解释不关他们的事,这是我自己放弃了对异性的追求,一个人无欲无求,不争不夺已成了当下年轻人时髦的生活方式,俗称躺平。我妈突然着急起来问,你不会是那方面有问题吧?要不要让你爸陪你去医院查一查?我扑哧一笑说她几年不见,想象力却是见涨。她哦一声,说,没问题那就给你介绍个女朋友。我说我是回来创业的。她就变了腔调,从我太爷辈到我爷我爸统统数落了一遍,都是眼高手低,一事无成。又尽显慈爱地说,创业先放放,我知道你爸存着一笔钱,饿不死你。我在电话里跟她争辩几句她就立刻变脸挂了电话,临前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话,先成家后创业,不容讨价还价。
对于母亲的态度我是又生气又好笑,当初她跟我爸离婚也是这样,婚内出轨本来是背理的一方,她却拽着第三方当着我爸的面说她出轨这个男人了,我爸挥起拳头要打人,她却抢先一步挡在男人面前,说,是我勾引的他,要打要杀冲我来。我爸气得直哆嗦,高高举起的拳头最终没落下,只从嘴里咬牙切齿地蹦出一个字“滚”。 离了婚的父亲自暴自弃丢了工作, 纵情于烟酒洗脚房,我妈知道后,一路杀到,揪着我爸为数不多的头发狠劈了一顿,又给指了一条路,开出租车,开出租车一本万利天天见钱,最主要的是思想集中不容易开小差。这工作适合他,母亲不无得意地说,没有我给他出主意他早就完了。好似父亲这么多年能平平淡淡地安度时日都是她的功劳,却绝口不提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我爸虽说在这事上仍记恨着她,但每逢到有事要抉择时还是让她拿主意,正如面对我的事他转念就打电话给了我妈,我说我草率了就不该告诉他,他呵呵一笑,说,你妈说得也没错啊。
我妈的执行力不是一般的狠,没两天就电话我相亲,我挂了电话不理她,她就语音留言,最后是亲自上门来接人。我严重怀疑我爸是早得了消息躲出去了,连挡箭的人都没有。话说了半箩筐,推不了躲不了,敷衍地答应她,只图耳根清净。
我妈押着我上车的时候天已经下起了雨,车载电台报道天马台风已由沿海进入了内地,提醒开车的司机注意安全。我妈打开雨刷器说今后的几天将会有强降雨,让我提醒我爸别跑长途,就在附近转转就行了。我看着窗外厚重的乌云在天际边堆积,层层叠叠的云团在风的驱赶下快速涌动,将阳光渐渐吞噬,白昼瞬间陷入昏黄铁青的色调。
我妈预定的是一家名叫翘指尖的奶茶店,紧靠着建设银行的东门,她陪着我走到门口停下,向前推了我一把,潘妮,32号桌,靠窗户的那个。我踉跄地进门,脸差点撞着了玻璃门。我尴尬地扫视一下大厅,店里并没有多少人,几对年轻人分散着坐着聊天,靠窗户的位置确实荫着一个人,我排了排位置,32号桌没错。我靠近过去,首先看见的是一个背影,短发随性,脖子细长,两肩微微上抬,脊背挺直,一身浅淡咖啡色的连衣裙简约合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修长而优雅的身姿。女孩背对着奶茶店的门刷手机,应该早就到了。我问她是不是潘妮,她放下手机站起来浅浅笑着说,是啊,又问我是不是薛姨介绍的。薛姨就是我妈,我说是,但没有说薛姨是我妈。她大方地让我在对面坐下,问我喝什么?我说随便。她叫来服务员要了两杯咖啡。我疑惑地问奶茶店里也卖咖啡,她看一下我说,这些年各行业内卷,跨行业竞争成了常态,大酒店都出来卖外卖了。我说确实也真是啊,什么事都有逼的,她略显愣怔,又在咖啡送上来时意味深长地一笑,像是明白我话中有话,至此我们都默契地搅动面前的咖啡不再说话。
我们百无聊赖地坐在奶茶店简陋狭小的玻璃窗前沉默无言,杯里的咖啡已快要见底,窗外的雨反而大了许多,空气里全是湿漉漉的气味。我不喜欢下雨天,一到下雨就觉得后背的衬衫紧贴着皮肤,像蒙了一层塑料薄膜。我盼着天晴,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借口天晴了我们可以出去走一走,我想她会拒绝,那时我就可以一走了之,回去向我妈交差,但是现在的状态不容我提前交卷,看看手机,时间明显不够,我总要向她了解些什么,以对付我妈之后喋喋不休的盘问。
我问她是不是化妆了,但这个问题问出口后我就后悔了,为什么不问她年龄,在做什么工作,有什么兴趣爱好,第一次见面有很多问题可问,但我却问了一个女孩子最敏感的问题,这是真心想把天聊死的节奏,我不由得暗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她也明显感觉到了我的尴尬,但出乎我意料的配合,她戏谑地问我是不是怀疑她面目狰狞需要隐藏,我口舌打架,说只是好奇,一个女孩貌若天仙要不要化妆。她说,想不到你脑筋急转弯不错。她抹了一下脸,没有掉二斤粉吧,我哈哈一笑算是给自己找台阶下,她却饶有兴趣地讲开了。
她在二十五岁之前的确非常在意自己的漂亮与否,每次相亲前都会花大把的时间在脸上,现在她不再这样了,快三十岁的人早已失去了要靠美貌博得别人的认可的兴趣。研究一些化妆技巧,为一张脸赋予新的感觉,以在别人眼里更漂亮更有诱惑力,不如坦坦荡荡地面对。漂亮本来就是与生俱来的面部表情,刻意地强加一些自认为不俗的色彩和光泽倒成了俗。上大学时她跟风做过直播带货,很多同学都开美颜,一律的蛇脸,蜂腰,但也许是因为她不会使用手机上的众多功能,致使拍摄出来的视频不如其他人的花里胡哨,反响寥寥,最后粉丝都跑光了,开个直播间都是七八十岁的老爷子捧场。现在她做着一份隔壁建设银行的工作,我想我妈把见面的地方选在这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一份不用靠脸吃饭的工作。刚开始是柜台的工作,要求仪表,每天要描眉、涂口红,干了一个月,她就要求调到了放贷部门,这个部门只要求把银行的钱放出去收回来,没有其他要求,能力才是第一,但她也不是没有压力,这个部门的工作都是男性才能胜任,喝酒吃饭陪打麻将,没有两把刷子真干不了,但整个部门就她一个女的,有人背地说她靠色相挣的业绩,她就不修边幅本色出现在全部门会议上,本来有点自然卷的头发乱蓬蓬得让行长、副行长都不忍直视,谣言不攻自破,之后再也没有人说过她的坏话,但也再没有一个男生约会过她。
听了我的故事你会不会发笑?她笑着撩了撩头发,后来为了省事,索性剪了短发。我笑着说,怎么可能呢,我已经佩服你了。也确实,我发现对面的女孩有诸多优点,她能主动把控话题,把已经聊死聊尴的话题引入轻松的氛围中。
薛姨介绍你是个很优秀的人,当年考大学是市里的第二名?潘妮笑着说。
潘妮很喜欢笑,也许是职业使然,难怪她业绩好,爱笑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差,我都被她感染到了。薛姨还跟你说我什么了?
她还说你一个人独闯北京,人生地不熟地闯荡出一片天地。
她没有跟你说我辞职了?我问。
说了啊。她还说你是她最值得骄傲的儿子,当初让你留在本地发展,你却坚持自己的梦想,一定要去北京。原来我妈早跟潘妮说了我跟她的关系,我直觉脸发烫,妈给儿子做红娘,丢大脸了。
更想不到我妈跟潘妮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还添油加醋把我美化成了积极进取的北漂寻梦者,却不知我当初坚持离开是为了远离他们,离得越远越好。
我这人从小性子就淡,对什么都是,当初在老家念书的时候,我奶奶让我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到我爸身边去,说我爸这些年过得不舒坦,又说很多我妈的坏话,希望有一天我能给我爸出气。我嘴里说行,行吧,心里却想那是他们俩的事,不想管,也不愿意管。等我上大学了,工作了,有能力,就谁也不联系。虽然后来因为学费的问题跟他们还是断不了关系,但总没觉着跟谁亲。大学毕业,北京的一企业来我们系招人,众人争得头破血流,吃相难看,就我一个人冷眼在一旁看着,等到晚上没人了,我偷偷地一个人跑超市里买了两瓶五粮液和一条和天下找到了招人的宾馆里,那可是花了我所有的积蓄,回头想想,虽然手段卑鄙,自己却佩服自己的勇气,济河焚舟,壮士断腕,自断粮草,离毕业离校还有一个多月,硬是靠着卖废书废本熬过来的,临近毕业学校宿舍里到处都是丢弃的书本学习资料,捡拾起扛到校外坐两站路就可以卖掉,虽说是无本买卖,利润百分百,但特废面子,最后同宿舍的室友都避着我,直至现在都没有一个跟我有联系。
招我的公司是家文化传媒公司,在业内也算小有名气,我在公司混了许多年也只混了半个知名摄影家,虽说在国内国外也有获奖,但名气寥寥,知名度不高,好在我自律,不抽烟不喝酒又很少有社交,最多参加个团建又很少破费,积攒了许多年,钱也存了一些,虽离在北京买房差远了,但相比公司里花天酒地同时间入职的同龄人来说我算是小资。事情就出在钱上。一次外派出国的机会,我与公司外驻慕尼黑的乙方代表克罗兹认识,克罗兹年轻貌美,有着巴伐利亚女人特有的韵味和仪式感,她被要求在我在慕尼黑的这段时间内全程陪同兼翻译。她优雅得体地说很高兴为我服务。
我在慕尼黑拍摄外景的时候克罗兹确实是位尽职的导游。早上九点,她就把我从入住的酒店里拽了出来,去谷物市场吃白肠蘸甜荠沬酱,然后去玛利亚广场看钟鸣舞表演,登顶圣彼得教堂俯瞰整座城市,在慕尼黑王宫,我看到了巴伐利亚王朝的奢华和傲慢,中午的时候她请我在皇家啤酒屋品尝黑啤配猪肘,听正宗的老派德式音乐。下午我们流连卡尔广场、圣母主教座堂、英国花园、马克西米利安大街。最后我们蹬着双人连体自行车沿着伊萨尔河畔欣赏金色日落远处的阿尔卑斯山。她对我的摄影作品赞不绝口,有时又会提出自己的一些独特见解,这恰好能解决我对光和影运用的短板,很快我就被她的青春活力和异于常人的艺术构思所吸引。
随着交往的深入,我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情网,克罗兹也总是表现出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回国后,我们保持跨国热恋,我跟公司领导请求调驻慕尼黑,以便跟她恋爱结婚,克罗兹也在电话里说正在四处看房,准备入手一套邻近奥林匹克公园的公寓以安顿我们的小家。
站在公寓的窗户边可以看见哈里·凯恩和金斯利·科芒正在训练,克罗兹激动地大喊,太好了,我一定要买下它。我说,可以的,那样的话,我们可以在每天早晨沿着洒满阳光的足球场跑步。但我没有足够的钱支付首付,克罗兹在电话里说得楚楚可怜。想不到在德国也会有在国内才有的同样问题。我权衡再三,决定拿出自己的积蓄支付首付,因为克罗兹承诺房子买下后会加上我的名字,而且她有能力偿还后期的银行贷款,这样的话,我将在德国拥有房产,如果顺利,几年后我可以申请德国国籍,成为一名德国人。
你问我为什么向往定居德国?哎!这不是因为爱情的力量,我完全可以要求克罗兹来北京,并在我工作的公司给她谋一个职位,像她那样的中德双语人才公司求之不得,但我更愿意去德国,就为了之前的梦想,离开我爸我妈,越远越好,最好让他们找不见我。我甚至想象他们在得知我定居国外后的表情,国外不比国内,想见我就必须穿过太平洋、马六甲海峡、印度洋、地中海,大西洋,想想都难。
但最后我并未成行,还被骗得一文不名。给克罗兹打钱的一个月后,克罗兹毫无征兆地宣布我和她的关系结束了,我问为什么?她说她思考了一个月,终是不能接受跨国婚姻。我们走不到最后的。她在电话里如是说,生活习惯、文化差异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她爱上了慕尼黑1860足球俱乐部的一个球队中锋。我和他会去土耳其,她说得很轻松。我让她还我钱,她说钱交了首付款,如果我需要可以把房子让给我,但我必须偿还下面的贷款。想不到我特聪明的一个人最后却在异国他乡把自己前半辈子挣的辛苦钱搭进去了,又不能为了钱不远万里地去讨要一个虚无缥缈的房子,而且还是一个无底的窟窿。
我自认倒霉,拉黑了克罗兹的一切通讯联系,一场轰轰烈烈的跨国恋爱终成了笑话。我本来职场人缘就不好,这下更成了同事们的饭后谈资,公司呆不下去了,只得辞职,我不习惯被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我苦笑着对潘妮说,你现在不会以为我会笑你了吧。潘妮想了想说,怎么说呢,我们都害怕被人耻笑,现实又有多少值得可笑的事,一切都是我们追求的结果,有成功有失败,其实,放开了,就无所谓他人和自己了。我说,想不到你还是位哲学家。
约会至此还算圆满,但结尾却让我妈大为光火,尤其对于我没有更进一步而遗憾有恨,比如送潘妮回去或是借下雨开一个房间彻夜长谈都是不错的选择,你为什么没招呼一声就提前溜了?我妈在电话里连说了几个想不通,我可是让凤姨抱怨了,她问我养了个什么种,把女孩子丢下自己跑了算什么事。凤姨是我妈的闺蜜,潘妮是她外甥女,外甥女淋了一身潮回去,做舅妈的中间人一定会找我妈给个说法。我说当时潘妮起身去了卫生间,我见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突然就想起了老爸还在外面跑车,就打了个电话给他,一是关心他一下,二是他如果在附近就让他的车过来送我们回去。
电话那头响了很久才接通,是一个护士接的电话,说,人在医院里呢。我心头一紧又怕是诈骗要求让我爸接电话,她说人送过来时就昏迷了,指纹打不开手机,找不着家里人,医院已启动紧急救治措施先行抢救,让我立刻去医院补签手续。我妈问为什么没有打电话给她,我说当时下着雨怕她着急再出岔子,忙中出错受不了。我妈在电话里嗯一声,像是勉强接受了我的解释,其实她也明白我不打电话给她是不想让她为难,前夫住院了去还是不去都不像回事,其中还夹着位现任,不让她知道和她不知道都是最好的选择,而且我不辞而别赶到医院时我爸已经清醒了过来。
我补签了各式手续又办了住院,再见着我爸时,我爸已头裹了纱布躺在了住院部的病床上。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活见鬼了。我吓一跳,见鬼的事小时候我奶奶常给我讲,但真见着鬼的事却一次没遇过。我问是不是鬼打墙,车子撞墙上,伤了脑袋?我爸用手摸了摸脑袋,说,胡说八道,大白天能见真鬼?就他妈的冒促鬼。我心里自是好奇,天天开出租能遇见一两个奇葩的人物也不足为奇,但我爸一向性格怯懦,逢着刁难的顾客总是低眉顺眼,很少与人争执,想不到这次却搞破了脑袋。什么样的冒促鬼能让你沉不住气?我顾不了我爸的脑袋刚做了手术,搬了张塑料凳子靠着他说,给我讲讲怎么一回事。
下午一点的时候,拉了一个客人到运河西的镇国寺。我爸黑着脸皱着眉一脸的不高兴。到镇国寺的都是烧香拜佛,客人刚下车,便有一个戴着眼镜、脸微圆的中年男子招手拦车。我想佛祖照顾我生意,下一个接着上来一个,无缝对接,好事啊。眼镜男问去不去镇江?我心里暗喜,长途,跑一单抵市区里转半天。跑,当然跑。眼镜男问多少钱?我说不讲价,打表实付,两不吃亏。眼镜男也不多话,爽气地说声行,但不让中途带客。我想单放就单放,本来就是包车去的钱,说不了佛祖保佑,回头再揽上一位,算赚了。正说着,上来一位年轻女人,嗲声嗲气地问男人谈没谈好,男人应一声谈妥了,上车。女人娇滴滴地扶着男人的一只手从后门上了车,男人再从另一侧上车,我看他们坐稳,踩一脚油门,车子回到二桥,再左转右转,跑进车水马龙里。
车子过了市中心拐一个弯上了高速,路况一下明朗了起来。成天在市区里穿街过巷开车腻歪惯了,上了高速连车子都舒畅起来,我一踩油门车子跑得飞快。我爸说到这里时嘴角上扬,被单下面的脚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我把座椅调整成向后微仰的位置,这会让我的颈椎痛缓解许多。这些年你不在家,许是车开多了,身体每况愈下,大不如了从前。我爸的眼神从我的脸上游离开去,梭巡向窗外的雨落。
前面是两辆并排的大拖挂,我轻踩了一下刹车。市区里看不见这种车,但出了外环路这种车比比皆是,而且司机素质没我们好。我爸鄙夷地一撅嘴。一次晚上我送一个客人去高铁站,前面的这种车肆无忌惮地连闯了几个红灯,差点撞着了一辆三轮车,吓得三轮车一个急转弯,大飘移地又回到了原地,我经过时,看见三轮车车主两手作揖直向上天祈祷,而且这次是两辆并驾齐驱,齐头并进,所以我没敢冒进,保持着车距在后面跟着。后座的眼镜男见我已跟了大拖挂有段时间了,靠上来让我超过它,我说小心为妙,看导航前面三分钟的路程有服务区,我们搞点吃的再上路。眼镜男瞪一眼说,会不会说话,什么搞点吃的再上路?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歉意地说中午忙着赶单耽误了吃饭,错过服务区就得饿肚子。事情就是这样,好端端的没事,一点不到,暗疤就置下了,男人没说什么,一直没吱声的女人却说话了, 哟,赶紧儿师傅忙啊,我们可都是闲人,我们的时间不是时间,嗲声嗲气的暗藏讥讽。我说不是,吃个饭不会耽搁他们多少时间。男人被女人一撺掇,说他们赶时间不能等。我心知多说无益,只得专心开车,忍一忍,到了地方再找地方吃饭。
如果当时坚持在服务区停下就不会有下面的事故发生了。我爸脸露沮丧地说,自从开车后我还没有出过岔事呢。事情总有巧合或注定。眼镜男再一次让我超车,我闪闪了前灯,把车子开进快车道,正当我踩下油门时低血糖犯了。
我爸有低血糖我是知道的,我在乡下时我奶奶总说是让我妈给气的,后来我查了百度,低血糖主要跟生活习惯饮食不规律有关,但也不排除我妈当时没有照顾好我爸。他们离婚后,我爸更是饱一顿饥一顿,跑车没有准确的饭点。
当时眼前一黑,我不知轻重地踩了一下刹车。那完全是条件反射。这个地方应该撞到车的某个地方。我爸指了指裹了纱布的脑袋。
后来的事我是在交警大队里知道的,我爸的车在高速上翻滚了几圈才靠着隔离栏杆停下。交警说这已经是奇迹了。除了我爸的脑袋有轻微的脑震荡外一切都好,车上的一男一女毫发无损,现场交警问要不要去医院检查或是联系家人,眼镜男一口回绝,只让交警将他们送下高速就行。
一上车我就看出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出院的时候我爸让我把车开到洗车店里里外外洗了一遍,沾了晦气佛祖都不保佑。我说这已经是万幸了。我爸扶着脑袋朝着水流漫漫的地面吐了一口唾沫。
我妈过来看过我爸一趟,我爸讲了事故的前前后后。我妈说,你知道自己低血糖难道不知道在口袋里备几颗水果糖,有事没事的时候放一颗嘴里不就没事了。我爸一反常态,恶狠狠地说,没这事也得翻车。在我印象里我爸很少对我妈这样说话,即使在我妈出轨的大事件上他也是能忍则忍,最后还不是言听计从我妈,甚至有些依赖我妈,用我妈的话说他是没断齐奶,我爸也承认很多时候他个性软弱,遇事犹豫不决,上一次挥拳头想打人的硬气是忍无可忍,这一次硬气却硬气的莫名其妙。我妈忍下一口气,说,我不跟病人置气,你就说说今天搭错了哪根筋。我爸对于我妈的强势又显出之前的软弱,敛声细语地说,那女人的模样看上去跟你一般无二。我妈丢一地白眼,借口有一个老同学聚会,我送她下楼,她说,你爸这些年表面上放过我了,心里仍记恨着呢。
我爸养伤的那几天,我接手了他的出租车。开着出租车穿梭在大街小巷里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恍惚感,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自由自在地游走,又不得时时面对各式各样的规矩,红灯停绿灯行、斑马线礼让行人、市区禁止鸣笛、对待顾客面带笑容。车载电台里播着情感栏目,一位女性在哭述自己的婚姻经历,自己的老公在外面还有四个家庭,她们和她同住在一个小区,但她却一无所知。像这样的故事每天我可以听见几十个,那些男人女人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故事分享给陌生人,只为了证明自己是受难的一方,好似我把我的故事讲给潘妮听,又时时窥探别人的生活。
台风过境的傍晚,我开着车沿着湖边急行,湖色苍茫,窗外风声大作,暴雨倾盆而下,车身猛烈地颤抖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随着雨刷器的摆动尖锐漫长。一直竭力隐忍的什么在台风到来的瞬间突然无法控制。我放开油门,让车子在雨中滑行,车轮没有丝毫扒着地的力感。湖心的水旋转着向天空卷去,乌沉沉地压着闪电,像翻腾着的龙。我接到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克罗兹的,她问我什么时候去慕尼黑,那位1860的中锋跟球队里的一位前锋好上了。另一个电话是潘妮打来的,她问我要不要贷款,这个月任务大,可以给我优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