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我爱过陈好吗?一定爱过,是那个用学习报做花送我的女孩?陈好还会再见到那位穿着风衣,会在手指间耍酷似地转动一支香烟的男孩吗?生活从来不回答问题。我需要一杯咖啡,喝完了回去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醒来时路灯应该还亮着。
一
陈好钻进驾驶室,笑着说谢谢你,帮我了却了我爸最后一个心愿。
去年的一天夜里,接近零点,我在微信公众号上更新了一篇文章。一位署名叶挑鱼的人关注并私信了我:你让我想起了你。关注我公众号的人不多,除了几位相熟的文友,其他都是平台推荐文章时外加的,我自从在wps上编辑文档后就很少在公众号上写文章,对于莫名其妙的留言我一般不会去回复。我退出平台,准备关机睡觉,手机提示框里又跳出一条,我是陈好。陈好是我高中的同学。
我在微信里找出陈好,给她发了个握手的表情,微信是同学聚会时加的。陈好回了个请喝咖啡的表情,之后我们真就在咖啡馆里相遇了,但不是提前约的。
咖啡馆原先是老面厂的办公楼,三间三层,老面厂改制倒闭后,办公楼被老厂长的儿子买断,儿子好赌,没几年又把办公楼卖了,几经易手,最后被盘给了我舅,我舅之前是老面厂的职工,面厂倒闭后他去广东闯荡挣了一笔钱回来,没有在新城区买房子,倒盘下了这幢办公楼,我曾经问过他这事,他说对老面厂有感情。
我舅后来把办公楼里外装修了一番,每层拉通,面街开了两个门面,一楼外租给了一个胖子开了个名叫老面厂的饭店,二楼自己经营了一家咖啡馆,没有名号,来喝咖啡的人仍叫了老面厂咖啡馆,三楼自住,兼带了一个花房,花房里空着个大鱼缸,舅舅生意忙,无心打理,一直就空着。我写小说写不下去的时候会去帮忙,其实我也帮不了忙,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坐在没有阳光照到的角落喝一天的免费咖啡,或是看一本书,最主要的是我可以暗中观察每一个来喝咖啡的人,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或将成为我今后写作中的素材。
陈好是一天下午来的,跟她一起的是位穿风衣的男人,瘦瘦高高的,有点跛肩。她们各点了一杯拿铁,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她没有发现坐在角落的我,我也没有立刻起身去打招呼,因为我不想冒冒失失地打扰她们的谈话。她们谈话的声音很低,穿风衣的男人背对着我,陈好的表情阴在垂下来的头发里,后来男人没有喝完咖啡起身离开,陈好依然坐着,面朝着窗户外愣神了许久。我思忖了好一会儿要不要跟她打招呼,直到她起身准备去吧台结账才叫住了她。她回头见是我,高兴地走过来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我想了想还是撒了谎,刚刚到一会儿。她把我拉回她刚才的位置上请我喝咖啡,我回头指了指角落,刚喝了一杯,免了,我们可以坐会聊聊天。陈好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说:今天有事,下次吧,我联系你。
陈好再联系我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但不是聊天,她问我能不能给她转五千块钱急用。我自从辞掉工作专业写作后五千块钱对于我来说是大数,但听她口气很着急,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向同学开口借钱。我刚收了两笔稿费,凑凑微信零钱恰巧能给她转过去,我又转了张余额截图给她,这是我下面两个月的生活费。她回了个让我放心的表情,月底一有钱就还你。
月底我并没有收到她的还款,她也没有给我发信息解释,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拍了个泡方便面的视频给她,竟发现被拒收了。
连吃了两个月的泡面后,我就将这事放下了,不放下又能怎样,总不能为了五千块钱满世界地找她去。
二
今年的同学聚会定在正月初六上午,老嵇打电话给我,让我跟我老舅打个招呼,能不能给留个场地。老嵇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在城北中学教英语,他热衷同学聚会这件事。他和我平时走得近,有时喝酒我也带老舅一起,所以他和我老舅也算半个熟人,让我订场地也是照顾我老舅的生意。我打电话给老舅,老舅说:同学聚会一年才一次,这事应了,费用打折。
正月初六我去晚了,老嵇正和一帮同学有说有笑,见我到了,招呼我过去,我在人群中看见了陈好。陈好应该化了妆,她看见我没显出尴尬,继续和旁边的几位女同学说笑。聊了一会儿,老嵇让我们各找位置坐下,我走到老位置,陈好跟过来拉开椅子也坐下,我没搭理她,她递给我一支烟,我说戒了,她自己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吐出烟圈。
那天的聚会很成功,午饭是在楼下的老面厂饭店吃的,我们男同学三桌,女同学一桌,胖子老板跟我熟,一桌免费送一箱啤酒。到我们吃完午饭,互相道别离开时才发现女同学的一桌也把一箱啤酒喝了,一个个面红耳赤,面露媚态。陈好喝得最多,走路都踉跄了。老嵇搂住我,大作家,跟你商量个事。我问什么事?老嵇手指了一圈,刚才在酒桌上兄弟知道你这些天胃不好,给你挡了白酒,够不够交情?我说:我哪次喝酒拽后腿的,这次真是胃不舒服,你不是不知道是你同事的医生老婆下得死命令。老嵇舌头有点打结,我就问你我够不够哥们?我知道老嵇今天喝得有点过了,说:够,肯定够。老嵇说:够就对了,等会儿你把陈好送回去。我说:这事我干不了,啤酒我喝了两瓶,头昏。老嵇说:两瓶啤酒对你大作家算什么?漱口水罢了。你不帮兄弟?我说:叫出租车,车费我出了。老嵇有点不快地说:人是我打电话来的,我就要负责她安全到家,你能保证她路上不出岔子?我再想说,老嵇问:我们还是不是同学了?我没有再说话,话说多了伤感情。
我按照陈好给我的定位驱车送陈好,车子是我舅舅半敞篷车厢的皮卡。我俩靠在驾驶室的两边,刻意留出距离。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眼角却瞟着陈好。陈好开口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有交集的时候?我忍下不想理睬她的情绪问:什么时候?她笑了笑,高二分班的最后一次班会。我说:没印象了。我觉着陈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以确定我是敷衍她还是真的记不住了。她摇下车窗让冷风直吹起她的长发。班会上班主任说这是她陪我们的最后一站,下面文理分科,各奔前程。我说:这我真没印象。陈好问:今天赵仕鸣在酒桌的笑话记不记得?我说这肯定记得。赵仕鸣最后没驾过老嵇的劝又喝了一杯,我们一鼓掌,他倒兴奋了,站起来口无遮拦地说:别看你们人五人六的,其实不如我。当时就把几位混得好的同学给拉瓜了,老嵇忙站起来拉圆场,喝多了喝多了,赵仕鸣却一拍胸脯,当年班会上班主任让我们说理想,我说我长大了杀猪,你们当时都笑话我,可是现在回头看看你们实现了你们的理想了吗?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兑现了目标,我成了杀猪的。陈好说:他倒是说了大实话。我说:赵仕鸣就是说笑话,他开的那是连锁店。陈好说:你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理想?我推了推眼镜,我是想当一名军人,保家卫国,收复台湾。陈好笑了,再想想,下面怎么了。我转过脸对陈好笑着问:后来怎么了?真忘了。陈好说:下面你收没收到一朵花?我说:你还好意思说,一朵学生报扎的纸花让我在文科班的女生面前丢尽了脸。陈好狡黠一笑,这不成了,一提示,什么都想起来了。我这才明白落了陈好的圈套,问:你当时说了什么理想?对天发誓,我真忘了。陈好说:这不怪你,四十几个同学谁能一个个的都记全。我说我要成为一个穿制服的人。班主任说:陈好的理想很高尚,做一位白衣天使,救死扶伤。我说这不是很好吗。陈好脸色一凛,其实我的理想是穿制服,不是医生穿的工作服。我不觉踩了一下刹车,车子顿了一下猛向前一冲,我的手紧攥了方向盘。
陈好家境不好,她父亲在我们学校院墙的拐角卖一块钱的火鸡面,超好吃的那种,我们可没少光顾过,但学校的保安不让他摆,时常穿着制服掀他的摊子,她父亲就脱光了膀子站在学校门口与之对骂:你们他妈的给老子记住,我女儿没几年考大学,老子一定让她吃公家的饭,扒你们的皮。穿制服的保安一脸戏谑,如果考不上呢。陈好的父亲一嘴给噎住,考不上,考不上我也要让我女儿嫁个公办户口的,让他给老子买酒喝,给我倒洗脚水。
陈好给我的印象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很少跟我们聊到一起去。陈好尽管很努力,但成绩依然一般,高二分科后她学理科,进的B班,跟我就没了交集,一年后读了个职业学院,大专,学市场营销。
车子到了定位附近,陈好让我停车,我说还没到位置,陈好说她走回去就行,她下车说声再见,就顺着一面围墙拐进了一个高档小区。
三
同学聚会后的两个月,赵仕鸣打电话给我一起喝酒,我问有什么事,他说又开了一家新店。我问还请了谁,他说还有老嵇,其他人没告诉。我说这酒我不喝,他问为什么?我说酒交友人,舞交情人,三个大男人对酒当歌算什么事?赵仕鸣在电话里笑着骂:你们这些文人就是骚气,人多了要清静,人少了又嫌弃没气氛。这事儿我不管了,你安排,一桌人,多了你自己买单。说完就挂了电话。我本意是推脱了不去,没想到赵仕鸣商人习气,见风使舵,说不了就甩锅。没办法,打电话给老嵇,老嵇那头正教训一对早恋的学生,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画皮的鬼,一面是人,一面是鬼,对眼了是人,眨眼了就成了鬼。男学生嘟嘟囔囔地说:老师,我不眨眼行不行。老嵇说:行,行,你们站黑板那里去,脸对着脸看着对方,不许眨眼睛哦,我先接个电话。我跟他讲了那事,他想了想,说:这事你别管了,到时你人到位就行,其他人我来安排。
赵仕鸣的新店开在东岳庙古城区,古城区进不了车,只能步行,从闸口开进景区,找停车场停好车,从皮卡车的敞篷车厢里提溜两只花篮出来,就见着了赵仕鸣。赵仕鸣这几年见胖,大号的西装扣不上扣子,里面白色的衬衫从裤腰带中扯出来,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肚子。赵仕鸣边走边给我介绍附近商业区的行情,景区人多要吃饭,所以餐饮业火爆,搞餐饮就离不开猪肉,我把店开他们鼻子底下,送货上门。
我早知道这片地金贵,随便一间铺子月租也不菲,没觉得赵仕鸣能开多大的店,可到了地方,我还真吃了一惊,赵仕鸣的店面挨着西直门,向左拐两个弯就是东岳庙。门面不大,里面不小,赵仕鸣的女朋友夏荟本来站在门口指挥着两个工人往招牌上贴字,见我们过来,连忙走过来接过花篮,又招呼我们进隔壁的饭店,说:老嵇早到了,二楼的雅间。夏荟之前见过几次,不熟,脸上化了妆,泛了一层油光。我和夏荟寒暄了几句,赵仕鸣问我,大作家,看着怎么样?我点点头,景区里卖肉,独辟蹊径,想常人之想不到,做常人之不敢做,有头脑,位置更没得说,地利人和全了。赵仕鸣得意地回头对夏荟说:瞧瞧,我同学,文化人见识广眼界高,也说咱这地方选得好。夏荟笑了笑,不说话,挥手指了指二楼,让我们上去。
我们上楼进门,老嵇正抱着手机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到,那边回:到了到了,已经在停车场了。我问谁啊?老嵇挂了电话说:陈好。又接着说:我让她再带个朋友来,一个女生怕她不得劲。赵仕鸣说:这样好,正好能凑一桌。
赵仕鸣安排服务员上菜,夏荟领着陈好进来,后面却跟着个男的,我确定不是咖啡馆见到过的瘦高个。刘好介绍道:这位是我领导力歌。又转身介绍,这位是我同学赵仕鸣赵老板,这位是老板娘夏荟,又指了指老嵇和我,我同学,嵇老师、丁三四丁作家。力歌立刻上前和我们一一握手,说:我是陈好男朋友。我和老嵇对望了一眼,传递了一些只有我们俩能懂的信息。
我们六个人坐下来吃饭,力歌并不见生,不停地劝酒,一会儿就成了桌主,我说我是违反医嘱喝酒,可以酌情减量,力歌说:酒场如战场,酒量是胆量,酒风是作风,一视同仁。夏荟、陈好只喝雪碧,不说话时会默默地观察我们。赵仕鸣喝酒出汗,夏荟也不便让他少喝,见他杯里只有一半,只会恰到好处地用雪碧给他满上。越向后喝,力歌越兴奋,喝光了赵仕鸣带来的两瓶白酒,又去柜台上拿了一瓶红酒,我们推脱两种酒喝不了,他就给自己和陈好各斟了一杯,说:喝完了我们去买包包。陈好一脸尴尬,向我们解释,他喝多了。
回来后,我和老嵇聊到力歌,老嵇说:我打电话给陈好,她是我们的朋友,谁是她朋友我管不了,管也没用。我问他陈好的近况,他说他也不清楚,只听说她谈了几个有钱的男朋友,不差钱。我问他有没有陈好单位地址或是居住地的门牌号。他在电话里问: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她?我呵呵一笑,问:你看我和力歌像是同一档次的人?老嵇也笑了,听老哥一声劝,同学归同学,喝酒吃饭不碍事,别动感情就行。我说这道理我懂。
四
赵仕鸣的肉铺开张后,生意比预想的还要红火。东岳庙古城区就成了我们时常聚会的地方,赵仕鸣说:做生意就是这样,你去别人店里消费了,别人才会找你消费。老嵇过意不去,就自己带酒,好酒,都是学生家长送的。我找地方台的朋友给赵仕鸣做了一期专访,赵仕鸣说:请你们吃饭不亏,我也成了名人。陈好不常来,是赵仕鸣打的电话,他说那位力歌给他介绍了两家单位食堂,挣得钱可以再开一家分店。
陈好来了不是一个人,电话打多了会带力歌来,力歌和赵仕鸣谈得来,我虽然不喜欢力歌,但喝酒了,酒桌上就不分了彼此。
一次陈好没带力歌来,带来的是个四十一二岁的男人,男人戴着副镶框边的眼镜,梳着板头,应该用了发胶,陈好介绍:医生,二院妇产科的副主任,邱驿,我男朋友。邱驿跟力歌不同,文质彬彬,不抽烟只喝酒,酒品也好,不劝酒,老嵇斟酒,他不捂杯,也不计较谁的酒杯多少,见赵仕鸣喝酒出汗说他体内的乙醛脱氢酶活性不足,要少喝酒,害得夏荟不停地拽赵仕鸣的裤襟。虽说邱驿的话有煞风景,但不影响我们喝酒的热情,酒为知己者醉,遇见说话投门的总会不做主地多喝几杯,邱驿也不拘泥,想来也是见过大场面的。
后来我埋怨老嵇不回车里又拿了两瓶酒过来我和邱驿不会翻脸。
我和邱驿紧邻着坐着,陈好坐在邱驿的另一边。在我没喝断片之前,我和邱驿还能正常交流,我问他妇产科的男医生多吗?他说不多。我笑着问他给女人接生有没有心理障碍?他说之前有,后来看多了就无所谓了。我说无所谓了是不是对那方面的事也无所谓了?他笑着说你们搞文学的都喜欢问这些事。我问他还有谁?他就讲他老婆还是科里的小护士时也喜欢写写画画,也喜欢问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我对她说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吗。说实话,邱驿还是蛮幽默的,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后来的事是老嵇讲给我听的。说我借着酒劲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还和你老婆做爱吗?他半天没吱声,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又问他能不能跟陈好结婚?他慢条斯文地说这事不能着急,有很多事要解决,包括陈好。你突然就生气了,说:那你解决完你的破事再来招惹陈好。
他比你态度好,老嵇如此说。他像对待一场难缠的手术一样冷静。他说兄弟你喝多了,陈好只是我的一位患者,我是她医生。 你把酒全部倒在桌上说:谁和你认兄弟了。老嵇说从来没见我如此失态过。后来,邱驿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净,又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这之后赵仕鸣再也没有打电话给我,我待在家里闭门造书,没有思路了就去舅舅的咖啡馆里独坐或是读一本书,但我知道自己待在咖啡馆的时间相比之前多了许多,而且没能读进一个字,陈好好似书中的某一个神秘人物牵着我的思绪去一探究竟。我没有找她的微信而是找出她在我公众号里的留言,在叶挑鱼的下面私信了一句,我想见见你,后来又改成我想见你,想了想,又加了个“见”字,又觉得还是写一个“见”字好,就这样写好了删掉,再编辑再删,反反复复了许多次,终于在一天的清晨发了出去,但我一直没有等到陈好的回复。她是没有看到还是看到了不想回复?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长时间,以致我不能安心写作,而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咖啡馆里的心神不宁中,最后我决定不再等了,我想她的故事会成为我下一篇小说的素材。
“作家永远需要新奇的体验,这样才能维持源源不绝的创造力。”我在我的公众号里写下这句话时我正通读连环凶杀案侦探系列的第三本《夜行跟踪者》。为此我新买了一顶跟书中男主一样的绿色鸭舌帽,以便遮挡住我显长的下巴,我沿着上次的定位再次找到陈好下车的位置,又顺着围墙拐到高档小区的门口。小区的保安让我出示出入证,我说是找朋友的,他让我打电话给陈好让她下来接我,我说手机忘带了,他问我朋友叫什么名,我报了陈好的名字,保安没显出麻烦,客气地让我在门口等着,自己回到门卫室翻看业主名单,好大一会儿出来说:查无此人。又问我是不是搞错地方了,我说不可能啊,我之前看见她走过来的。保安突然警觉起来,一脸戒备地不再理睬我。我自知再纠缠下去必讨没趣,只得先离开再想办法。
我想学着书中长着络腮胡子的侦探拿着女主的照片在沿街的商店、咖啡馆、手枪店询问的情节,但又很快被自己否定,因为侦探每次询问前都会高傲地亮一下盾牌一样的证件,说,FB I。我只有蹲守,一种最原始的狩猎方式,我有点小悸动,陈好像是一只火红尾巴的狐狸,有着令人着迷的秘密,需要我充满耐心地揭开它。
我不顾被贴单的危险,把车子从车位上开出来,停在面对着围墙一侧的人行道上,然后调整座位让眼睛能从荫下来的帽檐下看清每一个从围墙下走过的人。
接下来的守候让我有了投稿的感觉,前期的兴奋,满怀希望,之后的望眼欲穿,心存侥幸,最后归于失望、焦虑、烦躁。我疲于这种没有确点的等待,也许在我低头点烟的瞬间,也许是我看到对面走过一位美女愣神的片刻,陈好恰巧大摇大摆地从我眼前走过,也或许她就一直没有出现过。在蹲守的第七天里我有了幻觉,每个从面前走过的女人都像是陈好,每一个男人又像与陈好有关联。
五
陈好出现在我的后座上我以为是幻觉,我对着后视镜揉了揉眼睛,确定就是她。她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坐进我的车里的,我想应该是我脑袋崩溃睡过去的那段时间。她说你舅舅的半敞篷车皮卡像19世纪的牛仔骑着马站在曼哈顿第五大道一样惹人注目。我一眼就认出是你。她掏出手机给我拍了一张表情复杂的照片。
她没有追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问我能不能帮她一个忙,我翻了翻口袋,说:别找我借钱就行。她笑了笑,之前的五千块缓过这阵子一定还你。我问什么事?她让我开车跟着她走就行。
车上她问我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好歹也是个名作家,我说就是因为是作家才会没饭吃,她说以你这么说作家和乞丐没两样了,我说一样不一样我说了不算,但我确实后悔了。
我之前的工作是服务一家网游公司,薪资待遇很好,工作轻松,每天用电脑向学习软件中植入游戏广告,只要手机摇动一下就会跳到我们的第三方应用,想要退出只能卸载。为此我很抑郁,觉得自己就是毒害青少年学生的罪魁祸首。年底的分享会上,老总让我们展望来年的目标,我非常认真地说我要辞职写小说,我记得当时引得哄堂大笑,老总笑着说:活不了可以回来找我,我保证不介意。离开公司以后,我内心是好过了,生活却如老总所说难过了。
我打着方向盘沿着围墙过去,经过那座高档小区的门楼直向南开,直至到了近郊的一个拆迁小区附近,陈好才让我放慢车速,经过一段破坏严重的水泥路,陈好指着前面的一条狭窄巷子,让我把车子开进去。这个仅容我车子进去的巷子像一面打开的渔网,随着渐次深入而显出开阔,后面一段竟可以让我的车子调头。我按照陈好的指示把车子停在巷子的尽头,回头看一眼来路,一堵缺损的砖墙突兀地挡在眼前,但进来时并没有感觉。
一位穿着深色夹克的老人听到车响从尽头的一间屋里挪出来,老人握着根三只脚的多功能座杖,走一步晃一步,一只便袋挂在腰旁边,也一步一晃。陈好跑两步上前扶住他,我爸。我愣了愣,印象中陈好的爸爸应该是光着膀子跟学校保安干架的样子。什么时候的事?我指了指老人。陈好扶着他向里走,我收到大专录取通知书,他说我没给他争脸,出去喝了一宿酒就这样了。
屋子里乱得不像样子,沙发上椅子上到处是衣服和杂物,地上各种盆从厨房排到了卫生间。我站在那里,几乎无从下脚。陈好抱歉地向我一笑,最以为身体好的母亲却没能活过他,我母亲死后他没人照顾,就活成了这样。我想问问她和她父亲的关系,但却在话题半中机敏地停住,有些事不问比问了更让人心生感激。
老人用不太灵活的眼球上下打量我,又口齿不清地问我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我是作家,老人明显没有听懂,陈好用手比划了一个写字的手势,又套着他的耳朵说:比老师高一级,写书的。老人啊啊啊了半天,我问陈好他什么意思?陈好笑着说:他问我作家是不是干部。我说我怎么回答?陈好套着老人的耳朵大声说:是干部。比市长还大的干部。
天色渐晚,老人送我们出来,我把车子在巷子里调头,陈好钻进驾驶室,笑着说谢谢你,帮我了却了我爸最后一个心愿。我问怎么了?陈好抿一下嘴,说:医生说他没几天过了。
回去的路上陈好一直在讲她父亲的事,又兜兜转转地只说了几件事。他这一辈子一直被人踩,小时候学习不好老师让他坐最后一排,长大了他见别人都进城里打工,他也背着被窝铺盖一起上工地,别人两块二的工价他一块八,后来工地烧饭的女人看上他了,愿意嫁给他,他以为这次长脸了,没想到我八个月就生了,我妈说我早产他也信。我刚满月,他就到学校门口卖一块钱一碗的火鸡面,古有孟母三迁,靠着学校,他相信我长大了一定有出息,即使学校保安掀他的摊子,他也是狐假虎威脱光衣服说些狠话罢了。就指望我了,我又让他失望了。
车子向回开,陈好没说回哪里,我也不问。车外重新喧闹起来。装潢一新的书店空无一人,酒店、影院、游乐场人头攒动。背着蛇皮口袋的老妪在垃圾箱里翻拣塑料空瓶,一群衣着新潮的大妈在三米开外跳着奔放的广场舞。一个小女孩在一群排队扫码购买限定款幸福奶茶的年轻人当中兜售廉价的头饰和珠花。站前广场大楼的外挂屏幕上播放着新闻,俄乌导弹袭击、特朗普举着香槟庆祝大选胜利、伊以战争、巴勒斯坦废墟上的父亲,一群皮包骨头的儿童……拍摄完画面的人有没有给他们面包?一种无法摆脱的命运既定悲催地袭击着我。
我攥着对人生美好期待的向往,试图达成父亲的愿望。陈好并没有关注车外的一切,她自顾自地说,她似要将她这些年所经历的失败、委屈、不甘、也有短暂的美好一股脑地倾泻给我。我们这座城市,还有在这里生长的人和事终将属于一败涂地的将来,陈好说:我第一次恋爱是一个厨师。喜欢穿风衣,会在手指间耍酷似地转动一支香烟。他上午十点的班,他醒来她已经在商场里上班,她会给他留好午饭,他说饭店里有免费的工作餐,不用麻烦,但她总变着花样给他做。下班后,她去夜校学习会计课程,他跑四个小时的外卖,他比她晚两个小时回来,她洗衣、拖地、煲他爱喝的银耳羹。他回来时常会带着惊喜,一根小时候喜欢吃的棉花糖、一杯榴莲味的珍珠奶茶,最令她想不到的是一天夜里他回来,怀里鼓鼓囊囊的,她问他怀里藏着什么?他故作神秘地让她猜,她猜不出来,他让她闭眼,她照做,他让她睁开眼睛,她在他“ 当当当 ”的声音中睁开眼睛,一只黑白脸的小猫躺在他的怀里。她像个孩子又跳又叫,问他从哪里捡到的,他说他送完快递下楼,小猫就卧在电动车的座垫上,他赶它走,它不走,只是乖巧地冲着他瞄瞄地叫唤,他就决定把它带回来,怕它冻着,所以就藏在自己怀里了。她把她的一条毛巾毯子给小猫做了个窝,又和他骑着电动车,在深夜里跑了大半个城市买回来羊奶粉。她和他一勺一勺地给小猫喂奶,他给它取名黑白双煞,她说他取的名字让它更丑了,叫麻酱,你最喜欢吃麻酱。她和他搂着它睡觉,陪着它玩耍,带着它出去旅游。那是一段难忘的日子。陈好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后来,我带他见了我爸。你知道我爸怎么说?陈好侧过脸问我。我沉默。我爸说闻到他身上的味就知道他配不上我。我告诉我爸我喜欢他。我爸叹口气不说什么,只是丢给我一个背影。
我和他还是分开了,他去了南方。我和他有一个约定,如果他挣足他人生的第一个十万就继续在一起,其间不得联系,谁犯规了谁就永远不能被原谅,提出这个约定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分手的念头,但他却按照约定回来找我了,就是你在咖啡馆见到我的那次,他说他挣足了第一个十万,我看着他跛斜的肩膀,知道他这些年应该吃了不少苦,但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了,我对他说:承诺是有保质期的,我已经不爱了。我问:你爸见没见过力歌、邱驿?陈好吐出浓浓的一口烟,没有。
我们的车经过了高档小区的门楼,站岗的保安向我们敬礼。陈好把车窗摇下来,我用你的五千块钱在这里租了一间房子,十三层,有窗户的那间。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仰面看见一整片墙的窗户,我想其中的一间一定是她的,我在空中大概的位置勾画出那间房间的轮廓,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靠着窗户张望的猫,它有一张黑白相间的脸。
老屋拆迁后我就买下它,陈好泪眼婆娑地说:我爸辛苦一辈子挣下的房子,拆迁了,长脸了,却又无福享受了。
车子继续向前走,我知道是老面厂咖啡馆的方向。我需要一杯咖啡,喝完了回去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醒来时路灯应该还亮着,我会拉开窗帘,让夜风吹进来,我又会记起那位给我送报纸花的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