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大围
一场北风刮过,西大围的蒿草呈现出枯黄色的颓态,之前一直淹没在草丛中的坟包显现出隆起的形状,清明节添置的坟帽早已化为埃土,牛筋草和马唐草爬得到处都是,狗尾巴草坠着穗鞭和拉拉秧扯拽得漫坡漫野。
故乡的西大围和村庄隔着公路和灌溉河,南北走向。里下河的平原平坦无界,河流就成了村庄的界线,挖就河流时浚深的泥土两边堆,一边是围,一边就成了路,路方便了村庄,大围保护着村庄,也成了逝去者的归处,这些大围平凡得没有名字,只用东南西北以示分别。
每年清明父亲总要带着我和姐姐们过去给他的母亲上坟,其实那个我叫奶奶的女人父亲并没有印象,因为他刚出生她就殁了。
过去的路并不好走,需要向北走很远的路,绕一座截断在河流上的土桥。土桥塌陷,看不见桥洞却可以过水,水本来不急,到了近前却汹涌了起来,打着漩涡北边沉下去南边冒出来。桥面坑坑洼洼,破出小腿一般粗的洞,有鱼从洞里跳上来,跌跌掼掼,落下许多鱼鳞后又跳回洞里去。
过桥后是泵站的职工宿舍和食堂。大围西侧的排涝河由泵站和灌溉河相通,补水的季节,泵站的四个铁桶口会昼夜不停地涌出水来,时常会捞到绞坏脑袋或尾巴的大鱼,有我们人长。
宿舍和食堂的围墙向南就没有了路,父亲一手铁锹一手镰刀,硬是在坟堆之中开辟出一条道路,路没定数,今年这样来年那样,清明前后,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只是很窄,走对面了总有一个人要站到旁边齐腰深的野艾丛中。
奶奶的坟在一棵大柳树下,和我家的老屋隔河相望,柳树是挑工遗落下的界桩,插上就活了。当年浚深排涝河时父亲并没有如庄里人一样给奶奶拾骨移坟,“就让她安安静静地睡在地下不受打扰。”后来证明父亲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几番运动几番折腾,入土了也不一定安生,奶奶的坟沉在大围的深处竟独享了一份安宁。
父亲在靠近河流的旁边挖出两个锥形,颠倒着放在刚拍上新土的坟包上,我们用柳条抽出柳花插在坟帽上随风摇曳,一场雨后,柳花枯萎,坟包坟帽绿草茵茵,重又与大围融为一体。
后来,独眼羊倌养了一群羊,散放在大围之上,竟给西大围带去了别样的情趣。春天的时候,羊群沿着河流追逐青草的丰茂,又顶着满脑袋的苍耳在坟地间奔跑,为了防止羊群夜间走失,独眼羊倌在大围的两头各截了一道栏杆,这些栏杆并非精心打造的栅栏,而是用细细长长、歪歪扭扭的杂木捆绑成的格栏,经过风吹日晒,许多木棍腐朽断裂,这里少一根,那里缺一根,露出许多大大小小的窟窿来。
正是这些窟窿,为小羊羔提供了探险的通道。几只好奇的小羊经常会从窟窿里钻出来,跑进泵站的院子里玩耍,它们在空地上追逐嬉戏,享受着生活之外的自由。玩累了,疯够了,又会自觉地钻回格栏里,回到母羊身边。
夕阳西下时,独眼羊倌会蹲在围坡的大树桩上抽一支烟,烟雾萦绕间羊群聚在他的周围休息,羊儿们相互蹭着脑袋,有的卧在地上悠闲地反刍,有的舔舐着小羊羔撒欢弄脏的脑袋。此时,一群灰羽黑翅的鸟儿正在头顶的天空中盘旋,它们有着深邃黑漆的眼球。
那是一群追逐死亡的鸟。
第二天的中午,阳光正盛的时候,独眼羊倌的羊群死了,白花花地铺满了西大围,隔河看去,像下了一场雪。
二 土窑墩子
土窑墩子在村庄的东南角,窑上不长杂草却长满了壳树,壳树不高,斜斜地跟窑身站成直角,像炸了毛的头发,乱糟糟的各趋方向。麻雀把窝建在远离窑身的地方,一有人靠近就飞将起来,黑压压地笼着窑顶,叫声一片。
那里曾是村里最热闹的所在。每逢夏收秋收后,庄里的汉子们就用自己的肩膀把麦秸稻草棉花秆挑到这里垒成垛,码成排。草垛很高,高得够着云端。
我们人踩着人叠罗汉从草垛上掏鸟蛋,淡青色的鸟蛋捧在手心像捧了颗星星。烧窑的是瘸腿阿公,阿公没有家,住在窑巷里。我们不叫他阿公,叫他窑花子,跟叫花子排辈。他为了让我们把鸟蛋放回窝里,会拿烤熟的山芋和我们交换,我们坐地起价,要挟再加一把爆开的蚕豆花,他佯装一脸的不情愿,又在我们作势要从草垛上跳下来时选择服软,加一把就一把,他乐呵呵地说行。
陈年的老蚕豆焖在窑灰里,噼里啪啦地像春节放鞭炮。好吃鬼子眼睛尖,我们一面在窑壁上写粉笔字,一面偷窥他把爆得焦黑发亮的蚕豆花藏在一只幽暗的坛子里,以备他熬夜时解困。他骂我们龟孙子细眼精,背着身子从他破败的炕板下掏出坛子,又揭开一块玫瑰红的玻璃纸,这才捧出一捧豆花来,我们一拥而上把他手里的豆花一抢而空。多年后,我没记住豆花的滋味却记住了他布满裂口的双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草木燃烧的灰烬。
烧窑是力气和智慧水乳交融的涅槃而生,从取泥踩泥到拉弓切坯,从脱模码垛到自然阴干,再到日夜不息地烧窑、看火、洇水,直至出窑,每一道工序都是阿公亲自完成。庄里建起的新房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凝固了他的汗水和温度,他说他也想在庄里建一座自己的砖瓦房。
后来乡里办起了大型砖瓦厂,带着大烟囱的轮窑,燃料由麦秸稻草棉花秆变成了从外地拖回来的煤炭,制砖工艺也由手工换成了制砖机,电闸一推,输送带一转,土坯自动跑进了窑洞,阿公的土窑自然冷清了下来。
土窑废弃时,阿公已老得不认识了人。他仍住在塌了窑门的窑巷里,巷里潮湿幽暗,泛着砖瓦泅水的硫黄味,那只曾经蒙着玫瑰红玻璃纸的坛子滚落一旁,成了阿公起夜的尿壶。窑壁上的粉笔字已经模糊得分辨不清字迹,站在巷底的窑肚里,仰头看见一圈蓝天,白云过隙而过。
有阳光的日子阿公也会拄着拐棍走出来,一瘸一拐地绕着窑脚走一圈,又对着倒塌散落的坯垛发怔,嘴里嘟囔着“浪费了好好一窑砖”。
阿公死后,传说土窑墩子走蛇,蛇身赤练,绕土窑一圈首尾相连,可吞牛羊,那地方就成了荒地,罕有人至。
三 后八十
后八十是村庄最洼的地方,长不成庄稼,却长芦苇和野荠菜。每年的梅雨季节,那里汪洋一片,草甸成了水下草原,我们整天泡在水里,追逐鱼群。
鲤鱼是水里最灵活的物种,它们聚在一起快活地游走在荠菜丛里,黑色的背脊像水中移动着一大团乌云。我们轻手轻脚地靠近它们,又一下子扑进去,鱼群立刻炸开了锅,在我们的肚皮下面横冲直撞,我们尖叫着乱摁乱抓,却空抓了个寂寞。
鱼群跑进了靠近芦苇的深水渠里,我们仰面浮在湮满水的草甸上,只让鼻子露出水面。睁开眼,碧绿的水缓缓地在眼眶里流淌,水蜘蛛蹬着大长腿在水面上健步如飞 ,太阳变异了形状,显得愈发耀眼,天空水亮,白云悠闲,一群云雀在风中舒展双翅,又雨点般地落进芦苇丛中。
芦苇窠中有龙虾,它们七手八脚地抱着芦苇,呆萌得可爱,又从水下伸出两根触须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稍有风吹水动,立刻滑滑梯似的滑下去,忙不迭地钻进芦根下的洞里。我们不屑用剥了皮的癞蛤蟆去钓,那太血腥太无趣,我们喜欢用手掏,掏龙虾是勇敢者的事。我们脱光湿漉漉的衣服,光着膀子把手伸进去,龙虾喜欢把洞建在芦根旁边或路基下面,直直的,很深,像隧道一样。我们忍着手臂被石子和根节烙得生痛,再够一够,龙虾的双螯钳住了我们的手指,嗦一口凉气,用力一拽,一只张牙舞爪的龙虾就缴械投降了,至于掏出来的是蛇,结果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龙虾洞里的蛇都是水蛇,咬了我们,自己先吓得不轻,一松口就扭动腰肢水遁而去。我们并不惊慌,放瓜的侉叔教过我们治水蛇咬的良方,用童子尿泡,哪里被咬了泡哪里。这还不简单,童子尿我们自带着。
侉叔的瓜田是邻村的,跟后八十隔着一条河,所以偷瓜的事时有发生。
我们分成两队,一队对着河北比赛谁尿得高尿得远,一队含着根空心芦苇偷偷地潜入河中。侉叔正躺在高脚瓜棚里听评书,听到时迁偷鸡这一段,我们已经悄悄埋伏到瓜藤里。瓜棚四面透风,不容一丝懈怠,我们的肚子贴着地面一动不动,等到侉叔鼾声大作时,我们一跃而起,各抱着自己心仪的西瓜跳回了河里,待到侉叔趿着鞋跑过来时,我们已经游回了南岸。侉叔不会水,隔着河流喊:别让我逮住,逮住了扒光你们的裤头。我们哈哈大笑,逮是逮住过,却没见过谁光着屁股回家。
再见着后八十时,这里已是一片蟹塘,因为水口好,养出来的蟹膏肥黄满。河北的瓜棚还在,只是棚顶已被风掀翻,白色的塑料皮随风而动,猎猎作响。据说养蟹的作局,邀侉叔过河赌博,一夜之间侉叔输光了全部积蓄,只剩了一条裤头回去。
四 胡桑地
胡桑地里闹鬼,匡家大娘亲眼所见。正是蚕宝四眠醒的当口,等着食儿吃,匡家大娘背着蛇皮口袋带黑打桑叶。“那晚下弦月,露水很重,伸手难见五指,一朵青白色的光沿着田埂飘过来,发觉我在, ‘嗖’的一下,穿过桑地,忽地没了。”
匡家大娘每每说起那一夜的遭遇,我们总觉得毛骨悚然,后背发凉。胡桑地远离村庄,是我们放学的必经之路。
一只野兔瞪着眼睛从路边的蓖麻丛中蹦出来,拦住我们的去路,像是要打劫,见我们神情兴奋,对峙了一会儿,一纵一纵地窜进了胡桑地。它蹲坐在桑地中央的柔软草地上,耳朵竖起,佯装警惕地聆听我们故意放轻的脚步声。
胡桑地北高南低,靠着庄台河,河北是稻田,河南却是荒芜,遍地石头化的土骨锄锹难敌,原来还有一大片野薄荷和一座坍塌的薄荷窑,窑旁的大水泥池子是我们时常洗澡的去处,池子里的水是烧炼薄荷油过滤下来的水,凉阴阴的能去暑热,后来薄荷滞销,窑就废了,匡家大娘承包了改栽了桑树。
想不到桑树竟是土骨的克星,桑根劲韧,见缝插针,一场透雨后,桑叶舒展四开,疯长连绵成好大一片。我们放学后又多了一处嬉戏之所。
胡桑地里不仅有野兔,还能遇见抱窝的野鸡和整日东奔西颠的田鼠,田鼠把洞打在野鸡窝的旁边,稍不留神就抱了一枚蛋滚进洞里,我们为了给野鸡出气,向鼠洞里倒水,水漫金山,老鼠待不住了,湿淋淋地跑出来,屁股上面挂着四五只小老鼠,像坠了挂件。我们四面堵截却下不了死手,终是看着它们逃进桑地深处没了踪影。
桑地深处有昆虫,各式各样,爬树的钻地的,天刚擦点黑,就啾啾啾地漫天鸣叫,像是开了音乐会,此起彼伏,此消彼长。我们在桑地里建城堡、挖地道,给蚂蚁搭桥,看蟋蟀和油葫芦抱着头摔跤,让磕头虫给独角兽磕头……
胡桑地是我们放学归来时的乐土,可以借此晚回家而逃避跟父母分担家务,出了闹鬼的事之后,我们总走了西大围对岸的公路,不仅绕了许多路,也再没有吃过胡桑地的桑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