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雨
收头茬黄豆的那会儿连下了几场雨,雨势不大,时间却久,接连几天,下一阵停一阵,高兴了,放晴一会,再接着下,没完没了,虽有不便,天气却凉了下来。
抢收完豆子,天又下起了雨,好在离割稻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心里就闲定了许多。
一人一狗漫步在雨中,不必撑伞,不需要目的地,只是跟着河流走,过一座桥、一条路、一堆抢收了豆子的秸秆,不急、不躁,去留随意,闲看路旁花开叶落,雨飘雨荡,绵绵数日的秋雨似是秋天的入场式,更似季节更迭的轻吟浅唱。
路旁的草坪刚刚修剪了一茬,新冒出的嫩芽根根铁竖,岔着两片芽叶淋雨,雨丝细密如牛毛,湿润了泥土,湿润了草叶。 喇叭花柔韧的藤茎隐蔽在草叶之中,匍匐着前行,又在不经意间撒下一串紫色的花朵,花朵娇羞,雨丝凝聚成水滴,一滴滴地粘在噘着嘴的喇叭口里,似一起朝着天空呼喊:秋天来了。
柳树依然蓬松,细雨轻抚,一色的绿,水洗的绿,如一汪秋水又似流水中的云,一副事不关己独善其身的模样。旁边的桃树、李树、杏树的叶却已变幻着颜色,淡绿中深沉了青绿,青绿中夹杂着有点黄,有点白,有点泛枯的绛红,甚至是枯萎的一些灰褐,这些颜色各有层次区域,由上至下地逐渐沉淀,又没有明显的界限,刻意地区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也许一簇绿中竟有一片枫叶红的叶,显眼、突兀。仔细分辨,又不是全然的红,红色里裹着青,融着绿,一洞虫眼边又斑驳着锯齿状的黑。这些颜色自然生长,又有了雨水的浸染,丝毫没有做作的违和,自由、平等、独立独行又不失生动地相融相和。
旁边的枣树已落了枣,稀疏得像失了重量,茂盛的叶小巧而又精致,连绵的雨让他又找回了从前累累硕果压枝头的感觉,叶子叠着叶子向下挂着,偶有一两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也是偷偷摸摸地顺着风,顺着雨,好像全然不干自己的事。
河流就在枣树的脚下,隔着栏杆,水泥浇筑的坡面整齐而缺少美感,秋雨淅沥,水面平静无痕,没有半点江水微澜起涟漪的境界。一只细腿白鹭笨手笨脚地沿着河岸徘徊,触手可得的几条鲹条总能在最后一刻逃脱。站在桥上,远处氲盈着雾一般的水气,极淡、又没有雾的流动,那是极细的雨映着水面,一叶木舟欲从中摇出,吱呀有声,好似一幅拙劣的画作凭空得了几笔闲笔,如得了神助,效果立现,竟在坚硬呆板中平添了几分灵动。
其实从远处看向我这里,人在桥上,桥在雨雾中,朦胧有境,只是身在其中不可自知。潮湿的雨雾沾湿衣衫,带着丝丝沁人心脾的凉意,凡尘俗世间的喧嚣也随之褪去,万籁俱寂,唯有秋雨霏霏,与心跳共鸣。
二、稻田
雨停的间隙,稻田清新无垠,广阔天地间金黄万里,翠绿了一整个夏天的稻田,仿佛在一夜之间收到了秋天的请柬,悄然换装,这金黄不像春花那般娇艳,也不似落叶那般凄清,而是一种沉甸甸的、饱满成熟的色泽,是秋天最震撼人心的色彩。
天空没有放晴,但明亮起来的天色让天穹变得高远,整片稻田笼罩在一层湿漉漉里,稻穗低垂,稻叶挺立,缀着水珠,闪烁着晶莹,浩浩荡荡地涌到面前来,微风拂过,稻浪轻柔地起伏,发出稻叶摩挲的声响。
铁塔变得遥远,电线在铁塔间拉拽成平行,一排排黑点从高空俯冲下去,贴着稻田飞翔,又在前面不远处拉升向天空,遗落下欢愉的鸟鸣。阳光正是此时洒向稻田,原本朦胧的景象顿时变得鲜明起来,金色的稻穗在秋阳下泛着耀眼的光泽,宛如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金箔。从空中俯瞰,依稀可见田埂纵横的痕迹,一个个规则的方块或是充满魔幻的几何图形深浅不一,有的浅绿尚存,有的已然金黄,还有的介于黄绿之间,与来时的道路、河流、树林交织在一起,宛如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创造出一种既壮观又宁静的美。
漫步田埂,脚下的泥土还带着秋雨的湿润,散发出独特的芬芳,这种气息混合了泥土的厚重、稻谷成熟的清香和秋日的清爽,构成了记忆中最熟悉的秋天味道。稻花香里说丰年,这香气不似花香浓烈,而是一种质朴的、沁人心脾的淡香,随着秋风飘散,传出很远很远。
三、十边地
因为雨水足,晚茬黄豆露出饱满的神情,簇拥着从鱼塘的垦边爬过来,绿油油地挡着半边土路。
土路的另一边早黄豆割剩下的茬根干瘪得像一根根鱼刺,散落的叶子被雨水沤得发黑,让出窄窄的一溜。野菊花见缝插针,很快地蔓延过来,开出黄澄澄的花。最喜欢沟水渠边的地和尚也因土地湿润,贱泼泼地爬上岸,抽出发报天线似的茎,茎怀间缀着穗,挨着野菊花四下分杈,支棱着手脚一副怜香惜玉的模样。狗尾巴草不解风情,沿着路边站成一排,随着秋风的旋律没心没肺地晃荡着脑袋,惊得一只黑彩蝴蝶从花丛中飞起,这是一只落单的蝴蝶,曾经成群结队的蝴蝶大军早已销声匿迹,蝴蝶翩跹,翅膀上的那对眼睛警惕地一张一翕,跟着蒲公英的小伞结伴而行,越过几株芦荻摇曳的叶,飞向了沉寂的河流。
路下面的河流并没有因为连绵的雨而变得丰盈,采摘完菱角和鸡头米的河面乱糟糟得一片,几只鸭子头朝下撅着屁股在河底觅食,四下静谧,几片残荷浮在更远处。
秋天的荷叶早没有了夏天的饱满,没有了荷叶田田荷花争艳,或卷或残,或踡缩或垂落,枝茎断折,或斜或相互交错,竟让出了许多的间隙,水面自此敞亮,光影互动,一枚孤傲的茎擎着一片荷叶独立于水面之上,许是虫儿啃食,叶肉全无,唯余叶脉丝缕,可透视蓝天白云过隙而过,河水澹澹,残荷倒映其中,愈发显得孤寂超脱,虽败犹荣。
村庄就在河流的尽头,心头竟有了想去看看老屋的念头。
村头的柿子树上结满了红彤彤的果实,“儿时涩果摘精光,如今落地无人尝。”熟透的果子或为山雀啄食一半仍挂在枝头,或跌落树下化为残红一朵融入土地。秋天的村庄像位迟暮的老人站在柿子树下远眺来路。
村中的银杏已黄了叶,纷纷扬扬地铺满了水泥路,满路尽带黄金甲,行走其间,不尽是落叶缤纷心苍凉,一股秋凉携着赏心悦目的心旷神怡直入心脾。一簇秋丝瓜从一座新砌的围墙内爬出来,竟成了点缀。这些年,很多人从城市归来翻建了祖宅,一为自己将来养老,也是有能力了让父母亲有生之年享享清福,青砖红瓦,中式院墙,虽有城市别墅的新意,却无雕梁画栋亭台回廊,奢华中自带了农村人的简单朴素。
“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秋天的扁豆花儿正盛,架子却是院墙外的桂花树。扁豆藤四下攀附,绕着桂花树一匝一匝地借势登高,桂花飘香,扁豆花盛开一树,秋天的村庄美在此具象化。
村庄的美不是刻意、不是做作。水泥路边不足半米的十边地被分割成一米长一米长的小块,一畦大蒜、一畦刚露尖的豌豆苗、一畦嫩得掐出水的小青菜、娃娃菜、整整齐齐的十来排韭菜、几棵未开挖的芋头……老百姓总舍不得地闲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简简单单的十边地经由农人粗粝的双手侍弄,竟成了充满韵味的诗行。
老屋就在十边地的尽头,走进老屋,临窗而坐,泡一壶热茶,摊开一本书,看文字千秋,忽听窗外雨打芭蕉,站起来伸一个懒腰,伫立窗前,什么也不做,也不用做,默默地听,默默地看,任秋雨洗刷时光,任时光伴着秋天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