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是一座建在海边的小城。
大学毕业后,我就住在这里。确切地说,是和父母一起住在家里。
每天早上起来,我都去海边坐一坐,感觉像是头一次坐在那里,或者说,上一次已经是太过久远的事,久远到上辈子一样。
出门后,我遇到隔壁的阿婶。高中时,我早起上学,也看到阿婶提着菜篮子呼哧呼哧往家走,见到我,她笑着说,阿兵去上学啦!这么用功一定有出息的。总是喜气洋洋的。现在她也会打招呼,阿兵出门啦!笑容里藏不住尴尬的样子。有时阿叔和阿婶一起走回来,阿叔盯着我看,像是盯着一个鬼魂或精神病人,需要用那样的目光震慑住他一样。他们从我身边经过,刮起微风,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这么大人……供着读了这些年的书……待在家里……”“你少说两句吧……”我站在原地很久,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汗水刺进眼睛里,像做了很久的梦突然醒来。我发觉愤怒的心情也没有了。那些激烈的、蓬勃的、粗野的生命力曾经像巨浪滔天的洪水,现在变成了枯涸的沟渠,架上最先进的水泵,也抽不出一滴水来。
坐在海边的时候,我会喝一点酒,回想以前的事情。想来想去,只能想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我曾经听到过一位哲人的说法,每一个当下都包含着已经过去的,和即将到来的。这就像一个三角形。我的过去已经碎裂了,还能保持某种稳定性吗?我想到未来,未来是雾蒙蒙的空气,太阳出来,就会退缩、稀释、消散了。我只有当下,当下是一个点,点是没有稳定与不稳定的。于是我又可以心安理得地喝酒。
清晨的海是很美的。尤其是天空布满云彩的时候。阳光会从云彩的缝隙洒下来,海面上出现金色的斑块。斑块看上去并不遥远,只要扑进海里,游十分钟就能够抵达。但我一次也没有尝试过。如果在旅游旺季,会有游客大呼小叫地拍照,这时候下一点雨,就能惊退一半的游客。临近中午,海边就变得炎热了,我常在视频里看到外国人在沙滩上暴晒自己的身体,在这里没有过。人们会带上草帽和冰袖。傍晚的所谓“火烧云”,能吸引到很多人。但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何况傍晚我已经躺在家里看书了。
我看书很杂,文学、历史、社会学等等,偶尔也翻一翻专业书,只是为了不要对付出了四年青春的东西感到陌生。虽然两次考研已经学了无数遍,但所有的印象都模糊了,只有痛苦是清晰的。我读过好几遍《群魔》,是我最喜欢的小说。第一次读是在高考完的暑假,天空被笼罩在青色的雾气中,我经历着高考失败的煎熬。那个失败,在几年前就应当预料到了。当时我并不相信命运,胸中涌动着拉斯蒂涅般的激情,欲要和某个未知的存在拼一拼。
读书于我是一种救赎,让我免于思考那些无法思考的问题。也未尝不是一种饮鸩止渴,读得越多,就越深入地感受到那些问题的实质,像秃鹫一样盘旋在上空,等待着来啄食我的血肉。
我不止一次回忆我的梦想,最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曾有过这种东西。就像是想起早已遗失之物的心悸感,我很久没有再感受过了。“心不是在一天两天中变得麻木的,但是一旦麻木就再也回不去了。”我的同学清晏曾说。我们在大学时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却在毕业后意外的关系好了起来。他保研进了很好的学校,却在读研第三年退学,没有告诉任何人原因,跑去上海做了销售。我去上海时,几乎无法把眼前这个面色浮肿,身材瘦削的男人和那个青春洋溢的男生联系起来。他带我吃了一顿简单的沙县小吃,把我安顿在他狭小的出租屋里,又匆匆忙忙地跑回公司。我在他堆满衣服和杂物,几乎无处下脚的出租屋里转了四个小时,从破旧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一本《经济学基础文献选读》,罗卫东主编的。书里是密密麻麻的勾画和笔记,却被压在层层叠叠的衣服和烟盒下面,只露出一角。直到暮色四合,他才带着一瓶烧酒赶回来。“我们今天不醉不归!”他高兴地叫嚷。可这就是你的屋子,你的家,你又要归去何处呢?
我们那天说了许多话,具体是什么已经记不得了。我的大脑像装了清除键,会把难过的记忆消灭。所以我应当感谢这个世界,让我不至于变成一个白痴。只记得,我们所谈的话题,离我的预想相去甚远。最后一次碰杯时,我说,我还是很怀念你当初的样子。我的记忆停留在他读研的前两年,他经常鼓励我,借给我复习资料。他说,这个月业绩不达标,就要被裁了。说着,低下头,流出了眼泪。我想,大约是酒精的缘故吧。那天晚上,他果真大醉,我把他扶到狭窄的小床上。出门后,清凉的夜风让我的头脑清醒不少,我看着远方城市里的灯海星河,掏出手机搜了最近的青旅。在上海的夜里,蹬着自行车。
喝酒会让人的情绪失控。这是本科一个学姐讲给我的。当时的我,拼了命地学习,学专业、学数学、学英语。白天我在图书馆的自习室里,经常看到她坐在一个固定的位置。傍晚,我在天台上读书,有时看到她在一旁喝酒。后来,因为一个意外的原因,我失去了保研资格。听到这个消息,仿佛一切都被抽空了。我跑上天台,盯着厚厚云层中的太阳,坐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她拎着一袋叮呤咣啷的啤酒走上来。她诧异地看了看我——坐在她经常坐的地方,于是铺开一张报纸,坐在我对面,递过来一罐酒。
饮下一大口,呛得我咳嗽起来。她稍微笑笑把嘴唇一撇,注视了我一下。
“你这么用功,为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
陷入了寂静的沉默,我能听到夏日校园里的蝉鸣,学生的喧阗,经过漫长的距离后变成含混不清的咕哝,以及风吹过树叶的轻微声响。
“我以为我更努力一点,就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吧。”
“你以为?”
“嗯。毕竟也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不是吗。”
“命运会为你选的。”
“命运吗……”
我看着沉入天际的夕阳,在云层中灼出一朵金色的花,第一次感受到这两个字沉甸甸的份量。
“你呢?又为什么经常来这里喝酒。”
“因为我生病了。”
“什么病?”
“社会性解离综合症。”
她用好看的眼睛望了望我,笑了出来。
“不懂了吧,其实我也不懂。大概就是我不能理解其他人,所有人,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做,之类的吧。”她顿了顿,
“因为我不理解,所以找不到路。”
“什么路?”
“路,就是解脱。”她沉默了一下,
“所以我喝酒,喝酒让我的情绪失控,我能感受到我的痛苦。就像酒神一样,你听说过酒神精神吗?”
“没听过。”
她突然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了。
不久后,她毕业了。我只在微信上祝她一切顺利。她回我,小孩,你不懂。平生欢事如拾叶,偶得一叶,风又卷去。我不求顺利,只求心安。
如今我早已超越了她当时的年纪,我的痛苦应该也超越了当时的她吧。我想。那些过去的夏天,轻柔的风,潮湿泥土的味道,女孩发梢的香气,带着阳光气息的衣服,淡淡的希望。但这些就像失焦的相机,所有的一切都是回不来的过去,一点一点变得模糊了。
这几年,我的睡眠质量很差,经常噩梦缠身,凌晨突然惊醒。可这一夜,我睡得格外好。我做了一个奇妙的梦,站在海边的礁石上,我看到迷蒙的雾气和漫天的云朵。阳光从云的缝隙降落,海水染上了粼粼光斑。我伸展身躯,向海中跃去,逐浪而行,一直向着有光的地方游去。余华说,他要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但只有真正浸入海中的人知道,海水是黑色的。
我曾是斯塔夫罗金,但我现在想成为基里洛夫。
我们困在最绝望的年代里
化成枯骨
或沉默
等候 野花从地下生长
挂满身体
十二月的早春太久
希望熬成破碎的大火
我在单车上冥想
眺望湖水
永远梦不到月亮
一月的雪是最纯洁的颜色
以苍白的笔触涂抹
回忆淬炼成铁
噩梦是一味良药
种在清醒之后荒凉的大地
大雨从地下到天
从黑夜到黎明
我离岸太远
风暴静止
曙光隐没在痛苦的声息
(作者:杨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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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专业: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