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那天大雪,整座城市被冻得发白,街上的车都结了冰,行人裹着厚厚的棉衣,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倒。父亲在外头喝得烂醉,回来时差点没在门口摔死。他站在屋檐下,望着屋里昏黄的灯光,摇摇晃晃地咧嘴笑,说了一句:“男孩?”
接生婆点点头。父亲一屁股坐到雪里,笑得像个孩子。他没急着进屋,先是点了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然后眯着眼睛看天上的雪,嘴里嘀咕了一句:“好,真好。”
母亲躺在床上,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见窗外的风雪呼呼作响,像野兽一样。
1
我的童年很安静,安静到什么程度呢?我能听见地里的庄稼拔节,能听见天上的鸟叫,能听见院子角落里老鼠打架的声音。
家里只有三口人,父亲、母亲、我。父亲整天喝酒,喝完了就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母亲站在屋檐下喊他吃饭,他摆摆手,说:“先晒一会儿。”
那一年冬天,家里断了粮,母亲每天只给我煮一碗稀饭,自己却饿得眼眶发青。我问母亲:“妈,你怎么不吃?”
她笑着说:“我吃过了。”
可是我知道她骗我,因为我从没看见她咀嚼的样子。
父亲在我五岁那年死了,死得很突然,坐在院子里剥玉米,忽然就一头倒下去,嘴里还叼着半根烟。母亲站在门口,看着他的尸体,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低头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她煮了一锅稀饭,舀了一碗给我,自己坐在桌前发呆。碗里的稀饭冒着热气,外头的雪一片一片落下来,屋里很静,只有我咀嚼的声音。
“妈,爸死了,你难过吗?”
母亲看着我,眼里空荡荡的,她抿了抿嘴唇,说:“难过。”
“那你为什么不哭?”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哭有什么用?”
2
我长大后去了城里打工,母亲留在老家。我走的那天,她送到村口,问我要不要带点咸菜,我说不用了,城里什么都有。
她点点头,站在路边,看着我的背影越来越远。
城里很热闹,到处是人,到处是车,到处是灯光。可是我发现,这里的人比老家的人还沉默,他们低着头走路,坐在饭馆里吃饭也不说话,公交车上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可是没有人看旁边的人一眼。
我找了一份工地的活,搬砖,扛水泥,日子过得像齿轮一样,天天重复。我给母亲写信,说城里很好,我很喜欢这里。她回信说,家里的鸡生了蛋,她给我留着,等我回来吃。
我看着信,忍不住笑了。
后来,城里的生活越来越快,我每天六点起床,天黑了才回宿舍,工资从两千涨到三千,又从三千涨到五千,可是我还是买不起房,租的屋子不到十平米,一张床,一个桌子,连放衣服的柜子都没有。
但我还是给母亲写信,说:“妈,我过得很好。”
她回信:“那就好。”
3
我在城里待了五年,攒了一些钱。回去看母亲的时候,她瘦得像一根柴火,屋里的墙皮剥落了一大片,门口的土狗也老得不想动了。
她看见我,眼睛一下子亮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我坐下来,给她剥了一颗花生,她接过去,捏在手里,看了半天才放进嘴里。
“妈,我带你去城里吧。”
她摇摇头,说:“我老了,走不动了。”
我想说城里有电梯,有车,有暖气,可是看着她的眼睛,我什么也没说。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罐子,打开盖子,里面是她自己腌的咸菜,颜色有点发黑。她夹了一块放进我碗里,说:“你不是说城里的菜不如家里的吗?吃吧。”
我低着头,咬了一口,眼泪差点掉出来。
4
后来,我还是回了城里,工作换了一份,薪水高了一点,日子也紧凑了一点。我每天都很忙,忙到没时间想别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母亲的邻居给我打电话,说她病了,让我赶紧回去。
我请了假,买了车票,一路上风尘仆仆地赶回去,推开门的时候,看见她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嘴唇干裂。
她看见我,慢慢地笑了,说:“回来了。”
我鼻子一酸,点了点头。
她想说什么,可是声音太小了,我凑过去,才听见她说:“我给你留了咸菜。”
我握住她的手,想说妈你别说了,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城里看高楼,吃大餐,看电影。可是她已经闭上了眼睛,脸上的笑容很安静,像是一场梦终于做完了。
5
母亲去世后,我回了城里,日子依旧一成不变。只是在某个深夜,我会忽然想起她,想起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想起她弯腰洗衣服,想起她一边炒菜一边咳嗽的样子。
我终于吃到了她给我留的咸菜,在一个下雨的晚上,咸得让我眼泪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