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的时候带了个孩子。在他的家乡,没有孩子的人是可耻的。如今,他带来了他的孩子,家乡却更以他和他的孩子为耻辱。
那孩子是个怪胎。有人说,这孩子是小镇的灾星,也有人说,这孩子是小镇的福星,因为他足够倒霉,挡了其它孩子的灾。尽管如此,没人愿意接近这孩子。他的皮肤是灰色的,头皮上的绒毛如同霉菌。眼睛无法聚焦,像纸人瞳孔里一点染开的墨。身材短粗,但力大无穷,胸膛开阔,体毛旺盛,破坏力十足。他愿意吃任何东西,主要吃肉。他像一匹种马那样结实优越,如果他不是人类,他将是最有观赏性的动物,人人都会尊敬他的。可他偏是人类,因此受了太多罪。人们叫他阿索。
他的父亲大概叫何俞,现在二十五岁,无业。多年以前,他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这几年来,他的父母相继离世,他却没有回来看过一眼。他回家的第一件事,是赶走住在祖宅里的八个流浪汉。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四个孩子。但这房子一空,流浪汉们便会回来的,他们有时候打扮成亲戚,有时候又装成客人,但更多的时候是土匪。
尽管何俞声称阿索是他兄弟,但大家都知道阿索就是他的儿子。传说,何俞在外地上大学的时候犯了大错。他在深秋登山,那时候漫山已经红遍。他在红松下的灌木丛中发现了一枚人参。这枚人参吐纳着一层蓝色的薄雾,洁净如新。它被何俞粗暴地拔了出来,根系竟然完整无缺。那天,树洞里松鼠们听见了怨恨的尖叫。
后来何俞打算把这枚人参泡进酒里,可他的寝室里只有一瓶卡夫卡牌的龙舌兰。何俞没有多想,把人参洗洗干净就塞进去了。那天刮了一夜北风,校园里的银杏树秃了。中国的人参被泡在墨西哥的酒里,这枚人参的主人终于不乐意了。一位爱喝酒的土地公公,本打算拿这枚养了三十七年的人参去换东海龙宫的琼浆玉液,好好在冬夜里围着红泥小火炉和梅花神大醉一场。土地公公还准备了夸父族的牛肉干呢。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于是他诅咒何俞,他会怀上龙舌兰和人参的孩子,一个杂种。于是何俞,一个男子汉,就怀孕了。据说何俞在一家神秘的医院住上了几个月,在里头混得很开……
现在,何俞在祖宅里深居简出,放任阿索在附近游荡。这孩子以虐杀流浪猫狗为乐。他爱猫和狗。他把猫活生生肢解,然后摆在瓦楞纸板上,端给大家看,大家便骂他。阿索爱那些辱骂者。有人打他,他便打回去,渐渐的,便没人打他了。阿索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收集石头,他在家里用石头摆图案,何俞也摸不清楚他要干什么。阿索有自己的语言,他时常自言自语,没人听得懂。他大概听得懂人群的语言,但他从不说。
一个薄暮,阿索穿着绿色的单衣。天将将暗,灰色而荒芜的原野上泛起了火焰。斑鸠、麻雀、乌鸦、白鹭在梦中醒来,在空气中盘旋,抖落一幕幕羽毛。阿索呆呆地看着,漆黑地瞳孔亮闪闪的。他的手里攥着捡来的打火机,上面印着男科医院广告。滚动的黑烟引来了一群人,火势太大了,好在不伤及任何人的财产。他们看见阿索,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们抢走了阿索的打火机,决定狠狠地抽他一顿。
带草帽的老人用古直的声音宣布:这就不是人,打!狠狠打!
两个中年人扑上去摁住了阿索,一个壮汉抽出皮带。阿索挣扎起来像一头野牛,几乎弄断了两个中年人的胳膊。但他终究被控制住了。几个人把他绑在火场边的大榕树上,用皮带狠狠抽打他灰色的皮肤。皮带把空气都划碎了,真好听。阿索没有哭,就像他厚实坚硬的皮肤。他在榕树上张望,看见无辜的众人,以及他们背后漫无边际的火原和热烈。阿索爱上了大家。
他叽里咕噜讲了几句话,大家都听不懂。老人说,他说的是日本话!于是皮带抽得更用力了,空气都吃了痛,尖啸和痛哭。但阿索的皮肤只是些许红了,没有破,也没有肿。
这时候,就在阿索享受处罚的重大时刻,又来了两个人。一位骑马的女人,她用沧桑的声音吩咐众人停手。另一位开摩托车的男人,他凝视阿索,沉默着。
女人说,看来他就是那个孩子,带走他吧。男人用肩膀挤开众人,把阿索放下榕树。鞭打者们吐了口痰,系上皮带,失望地离开了。风向变了,灰烬带着余火飘来,成为了阴天的群星。阿索伸出白舌头,想要接住它们。女人和男人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阿索玩够了以后,转身对女人说出了出生以来的第一个字:“走。”
女人点头。阿索流利地跃上马。女人坐上了男人的摩托车后座,她介绍自己说:“我是蓬莱的李尹,你叫我阿尹就可以了。”
阿索并不言语。他坐在马上,看着残月发呆。街道上空无一人,路灯都是冷漠的。所有紧闭的窗后,窗帘的缝隙间,都闪烁着绿油油的眼睛。他们紧盯着骑马的阿索和摩托车上的女人。宽阔的水泥路两侧,梦境光秃秃的,人们都清醒着,互相打听着阿索和那女人的消息。
人们既高兴又害怕,人们以为那女人是阿索的母亲。
阿索路过了家门,并没有向何俞道别。他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从远方归来,那时候,故乡的一切都会改变。他的父亲将会留在此处,与他一起见证故乡的结局。所以他宁静地离开了。
阿索骑马走在公路上,过往的车辆都好奇地打量他。有人用摄像头盯着他,有人用眼球吮吸他。路上形形色色的人把消息带去远方,那个关于一个骑马的灰孩子的预言便平地泻水似的散播开来。
在城镇的最东边,港口最能够喝酒的老头说:这个骑马的灰孩子将杀死东方青帝白龙王,他的白帆将征服山一样的海浪。
城镇的最南边,半打瞌睡、擅长占卜的老太婆说:这个骑马的灰孩子将迎娶花神,因着这孽缘,他为世人的姻缘带来厄运。
城镇的最西边,瞎眼的乞丐,抓下头皮上的虱子把弄着,他盘算到:这个骑马的灰孩子是夸父转世,他将把太阳带回世间,烧毁所有人的家乡。
城镇的最北边,一个演说家在广场上向世人宣布:人群应当团结起来,服从他的指挥,因为那骑马的灰孩子将是众人斗争的对象、最大的敌人,他将带领资本家奴役世界。
阿索坐在马背上,无缘无故地落下泪来。他用自己的语言说:“地球啊!”骑摩托的男人叫韩晖,是一位语言学家,他把阿索的发音记录在本子上,渴望破译他的语言。
公路很漫长,同一位司机,七次超越阿索,就像清晨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三人在加油站停了下来,韩晖和李尹的摩托车要喝一点油,阿索的马则要补充一点水。加油站里有一家小卖部,货架上摆满了各种样式的可乐。玻璃瓶、易拉罐和塑料的,蓝的绿的红的,甚至还有奥利奥口味的。韩晖要了一瓶普通冰镇的。店员的红色鸭舌帽压得低低的,只露出鲜红的嘴唇。嘴唇一张一合,发出了声音:喝完把可乐瓶还回来,可以省两块钱。韩晖点了点头,一口气喝完可乐,打了一个轰动的嗝。他满意地骑回摩托车,驱赶着阿索和马向前奔跑。他没有归还玻璃瓶。
傍晚,他们来到了以烟花秀著名的欢乐镇。传说欢乐镇地底住着一位饿死鬼,他整整三十七天没有吃饭,最后活活饿死在草席上。这饿死鬼是私塾先生,专门教童生的。有一天,他遇见一位道士,道士说自己已经活了三千零一岁,全靠辟谷来维持生命,他说生命在于静止,活动会消耗人的灵魂,而消化道的静止是最重要的。他掀起上衣,露出自己干尸般的胸膛。两列排骨支起皮肤,心脏的形状清晰可见。私塾先生信了他的鬼话,从此不再吃饭,只吩咐仆人去采清晨的露珠,好填填肚子。最后,他果然死掉了。他执念太深,灵魂久久不愿离去。家人们为他守灵时,常常看见一些异象。无风而恍惚的烛火、变幻的挂画、悬梁上的脚步声……家人们请来道士驱魔,请的恰好就是那位声称自己活了三千零一岁的道士。道士在他的灵堂里胡乱做了一通法术,拿了银子便走了。私塾先生的灵魂便尾随着他,希望见识见识真正的辟谷,以了却心愿。谁知这道士去集市里买了一斤酱牛肉和半斤黄酒,叉开双腿、解开裤带,大吃大喝起来。私塾先生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他以骆驼的形象现身于道士的噩梦,用怨恨的声音质问道士:你骗别人辟谷,自己却大吃大喝,你不得好死。
道士却反驳说:我填充的只是肉体的饥饿,灵魂却始终是安宁的,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也是一个道理,吃或者不吃,又有什么关系呢。
私塾先生气急败坏,知道自己嘴皮子耍不过江湖骗子,于是他用蜡油堵塞了道士的肠道。他没想到道士真的从此不吃不喝了起来,并且因此容光焕发。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直到他发现这道士根本就不是人,而是老鼠精。原来道士的肉身早已变成干尸,现在只不过是老鼠精的傀儡。私塾先生的执念和悔恨扎根于此地,反倒滋养了精怪的灵魂,也就成就了这道士和现在的欢乐镇。他的怨念无比深厚,他会让小镇上所有的居民厌食、忧郁、懒惰,以至于饿死也不愿吃上一口饭。人们为了打败这种恶疾,每年都会举办烟火表演,用火焰的热烈来驱散这股消沉的气流。
这就是欢乐镇烟花秀的由来。
太阳悬浮、摇晃着,并没有完全被远方的群山吞没。成群的麻雀落在公寓的空调外机上,又被风拖上高楼,又落在电线杆上。点点黑影,在一块块余晖里漂流。
阿索骑马走在这样的街道上,看见了路边的乞丐。他瘫在小平板车上,裹着破布。他没有小腿,只有半截舌头、瞎了一只眼。他身前摆着一片瓦楞纸板,纸板的一角由盛了一半的冰红茶压着。纸板上写着:神秘和传说已经被打败了,遥远的地方仍长着七色的鲜花,你也不必摘来送我了,好心人,摸摸你的口袋,省出一两个小钱,给我两块馒头,让我存在吧。
这乞丐虽然身体畸形,面容倒是端正,碎了那么多颗牙,脸型竟然也算看得过去。
假如他好好乞讨、卖惨,是会拿到几个钱的。谁叫他写了首诗呢?来往的人群行色匆匆,无人理会这样一个讨口子。阿索却下了马,走向乞丐。乞丐看见了阿索,双手合十,不停地祈祷。
阿索的口袋里一直藏着一块黑白分明、有棱有角的石头。他摸出石头,攥在手中,用体温捂热了它。阿索很喜欢这块石子。但这石子注定要因此而离开了。乞丐微笑地看着阿索。
阿索狠狠地把石子砸在乞丐的脸上。乞丐的脸上喷出鲜血。他怔怔地看着这个灰色的孩子,不敢相信一个孩子会这样暴戾。他谄媚和可怜的神态立刻消失,露出怨恨的表情来。因为阿索的疯狂,路人突然看见了这个透明的乞丐。路人愤怒了,阿索干的事太过分了。他们想,你尽可以无视可怜的哀求,但你尽然羞辱他,太不道德了!
于是,几个人围在乞丐身边,保护着他,有人拿出纸巾为他止血。阿索捡起瓦楞纸板,又撕又揉,把它弄得一塌糊涂。然后阿索垂下双手,看着这群人。这群人穿着深色的棉服和大衣,有黑色、酒色、深绿色,他们簇拥着老乞丐白色的破衣裳,在最后的余晖里,像扭动的壁画。
路灯亮了,于是天黑了。
乞丐的两条腿突然好了,小腿不知道从哪里弹了出来。他的眼睛开始有神,轻蔑地审视阿索。他站了起来,身上的破布滑落,露出了白色西装。他从裤兜里取出绿色蝴蝶结,把它戴在领子上。他很高,一头乱发。路人并没有惊慌,而是继续簇拥着他,并指责阿索的暴行。这位乞丐先生咳嗽了一下,大家便安静下来。乞丐先生把自己的拐杖递给阿索。阿索接了下来,把它背在身上。他对阿索说,你必须去死,但不是今天,只有天知道为什么,不过,我们会再见的。
街道那头,喇叭声响了起来。众人向那里看去,只见到一台小车。车门开着,司机带着白手套,正在向乞丐先生挥手。乞丐先生拍了拍裤腿,站得很直。电线杆上,麻雀散了。他走向那台小车,坐上后座,摇上了车窗。
路人们不见了。指责的声音也消散了。阿索的石头被一只斑鸠带向了远方。韩晖解释说,欢乐镇上,大人物喜欢扮演乞丐,相反,小人物总是被迫扮演大人物,比如街头乞丐可能是某单位领导、某公司股东,他们扮演这些角色天衣无缝;而那些上流人士,却喜欢体验冉阿让式的生活,盗窃、越狱、堕落或者救赎,他们喜欢这样。欢乐镇就是这样秩序井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双重角色,至于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谁也不知道。
李尹说,这些事无关紧要,我们得知道阿索是不是我们要的那个人,快快准备仪式吧。
韩晖点点头,领着阿索走进了彩票站。
曾经,有一位仙人告诉过李尹:将来,会有一个灰皮肤的孩子拯救他们即将沉没的岛屿。而李尹拼尽全力离开蓬莱岛,又在人界奔波数年,被磨尽了仙气,失去了修为。她现在的盘缠所剩无几,尽管有其它人间小神仙的帮衬,归途终究遥远。曾经,大地还是平坦的,人们知道怎么脱离人间,前往蓬莱岛。如今,大地是球形的,鲲鹏和龙王都在宇宙中窒息而死,若李尹想要返回蓬莱岛,只能依赖火箭。李尹认为,若灰孩子将拯救沉没的蓬莱岛,那么他一定会中彩票,因为只有中了彩票,他们才有足够的资本回到蓬莱岛。
彩站的墙上到处是数字和折线图,地上散落着倒霉的兑奖凭证。韩晖拿出一副扑克牌,告诉阿索大小王等于0,A等于一。他把小王、A、2到9排成一排,再取大王、A、2、3四张牌组成另一排。韩晖告诉阿索,每次从两排里各抽一张,组成数字。阿索面对数字和随机,显得非常兴奋。他不知道抽了多少次,只知道韩晖兴奋地在小本子上记录了密密麻麻的数字。过了好久,李尹才端来一盆水,跪坐在前,庄严地祷告。水中漂浮着白色花瓣,上下沉浮,空游无所依。李尹打开一小瓶由软橡木塞密封的香料酒,酒水向水盆滴落。一瞬间,彩站外刮来冷风,没药和乳香从遥远的国度迅速飘荡而来,混杂着深海里鲸鱼们的声调。接着,李尹用一支毛刷蘸了蘸水,将它涂在阿索的额头。阿索盯着那支毛刷,盯成了斗鸡眼。一切准备好后,李尹为阿索献上一条长长的舌头。阿索自然地把手指搭在上面,感受舌苔的纹理。突然,舌苔变成了青色,然后飞速振动,竟然发出声音来。舌头说:他可以是那个人!
李尹和韩晖便打消了疑虑。他就是那个人,擅长预言的舌头讲出了冷酷的言语。但是,舌头还在振动,即将说出下一段话时,阿索的手指头一弯,把预言之舌抓起来送进了口腔,吃掉了。黑色的血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那预言之舌的尸块在阿索的胃里大喊大叫,但已没人知晓它的言语了。
李尹根据阿索提供的号码总共买了十张彩票,她把凭证小心地塞在自己的衣内兜里。这是通往蓬莱岛的钥匙,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蓬莱岛,李尹的家乡,它不能不存在,它必须存在。她愿意死在追寻它的路上。那个遥远的地方,大榕树还没有倒下……
路灯越来越亮了,于是天更黑了。韩晖和李尹带着阿索来到了朝阳大酒店。酒店门口,两位迎宾小姐互相凝视着对方,好像这辈子没见过对方的脸。三人走向酒店,她们也没有动,没有开门,更没有微笑,像寺庙门口的石狮子。韩晖和李尹自己推开大门,阿索踏进酒店,因为过重的香氛剧烈咳嗽起来。他看见那些莫名其妙的黑色大花瓶、长满瘤子的水晶大吊灯、滑腻的大理石就开始了喷射性呕吐。他捂着肚子,把里头绿色的脓液全挤了出来。大堂经理便跑过来想做点什么。阿索便顺嘴喷在了他的西服上,他的西服便融化了。阿索吐了三分钟,眼泪都吐干了。最后,他抹了抹嘴,吐了口痰,漱了口,便笑着坐上红沙发,任由别人收拾。
朝阳大酒店当然经验丰富,就在阿索开始喷射性呕吐的第一时间。大厅深处的工作人员就开始反应了。他们训练有素,携带着毛巾、水桶、拖把、香水、簸箕、小提琴,列成队伍跑来。几乎一瞬间,阿索的秽物就像盛夏时落在水泥地的水珠一样不见了。工作人员哟呵着水手的号子,大堂经理指挥着,提琴手激情地演奏。
李尹向大堂经理道歉,连连说对不起。大堂经理却摆手说,不必了,这就是大家的、我的工作。大堂经理帮她订了酒店房间,亲自把三人送到房间。李尹订了两个房间,一间由李尹和阿索住,另一间由成年男性韩晖住。大堂经理还把阿索的马安排给一位小厮,他会牵着这匹马去吃草、睡觉。
深夜,阿索的眼睛圆睁着,但似乎已经熟睡。李尹拉开阳台门,靠在阳台栏杆上拨通了一个电话。楼下,两个酒鬼搭着肩膀在路中间唱歌,挥舞着手里的啤酒棒子。手机的嘟嘟声停了,传来何俞疲惫的声音。星星闪烁着,油画一样金黄。
李尹说:“我们真的可以回蓬莱岛了。”何俞沉默着。
李尹用脚尖轻轻踢着阳台栏杆,继续说:“那里有金色的麦地,蓝色的太阳,白色的微风。所有传说中的神仙都在那里喝酒唱歌。大家永远永远活着。我不知道阿索会怎样带我们回到那里,我也不知道他会怎样拯救那里。但预言不会骗人,命运也不会。所以,再等等吧。再等一等。”
“我们约定好的。你说的命运只能是谎言,它不过把偶然的说成必然的而已,欺负人不能跨越时间,重演过去。但约定不会骗人。”何俞说。
“预言的舌头说出的是真理。你的儿子,阿索,他是那个人!”
“为什么偏是他?”
“再等一等吧。”她看见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辆汽车。
“不等了,就那么办。你们让阿索意外死亡,我告诉你怎么上蓬莱岛。”
“可是它要沉没了。我能回去又能怎样?我不会让阿索意外死亡的。”小汽车的远光灯照亮了两位酒鬼,喇叭声直冲云霄。酒鬼却还在马路中央唱歌。
“至少你可以在它沉没前狂欢。就连最平庸的人在死前都会大喊大唱呢。神仙的狂欢一定更不得了。更何况,我直接告诉你吧。土地公公那边说了,蓬莱岛的灭亡是神仙们投票一致决定的。他们理由简单得很,无聊!永生太无聊了!”
这次轮到李尹沉默了。何俞继续说:“趁食物还没腐烂,酒水还没干涸,麦地还没有变成荒原。你帮我弄死阿索,回神仙那里去,长长见识吧。约定就是约定,我说过了,你不在明天弄死阿索,超时了,我也有理由不告诉你上蓬莱岛的方法!”
小汽车从酒鬼身边擦过。车上传来咒骂:操你妈!大半夜站路中间,早知道老子开大挂来撞死你们狗日的了!酒鬼们的绿棒子掉在地上,咕噜噜向下水道口滚去,声音很清脆。酒鬼们嘟嘟囔囔地把自己撵回路边,一个飞扑,就在人行道上蜷缩起来,睡着了。
李尹说:“好。”她挂断电话,回头看了看阿索,他的睫毛动了动。她又在阳台上靠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现在蓬莱岛的太阳变成什么颜色了?她想着想着,便回房间睡觉了。明天夜里,有一场十年一度的烟花秀。
何俞挂断电话后,又拨打了另一个电话号码。电话提示音重复说着,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过了一会儿,电话却被接通了。电话那头就是土地公公,那位诅咒何俞怀孕的老不死。
何俞生下阿索后,被阎王爷盯上了。因为阿索没有母亲,出生手续很难办。在阎王那里,一个人的命和爹妈有关,他必须通过爹妈的八字来算他的命。可阿索没妈,事情就难办了起来。阿索的手续不好办。阎王爷自然要追查何俞,顺着线索,他发现了那个土地公公。土地公公官小,闹出来的事大,便被阎王爷举报了,罪名是“滥生无辜,造成地府人口流动事务所工作困难”。土地公公被贬去了赛博空间,对神仙们来说,赛博空间是一块全新而野蛮的疆域,就像当年东坡先生的雷州。同时,神仙们还要求土地公公亲自处理掉阿索,不论以什么方式。于是土地公公又通过网络找到了何俞,告诉何俞杀死阿索的办法。而何俞也早有此意,阿索的存在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两人一拍即合,谋划了阿索之死计划。何俞还顺水推舟,给阿索买了意外保险,受益人填了自己。等到计划成功,何俞便可以拿这笔钱去买房子娶老婆了。而现在,计划似乎出现了一点变化。于是何俞打算和土地公公商量商量。
何俞说:“你找的这个李尹到底靠不靠谱?她现在不太愿意弄死阿索了。”
土地公公说:“她是个聪明人。她可是李世民和杨玉环在天界生的孩子,她知道蓬莱岛的结局。她足够理性,就不会相信预言之舌的话。神仙们都知道,预言和命运不过是魔术和把戏。只有你们人类才相信它们,因为你们看不见背后的机关。”
“你说的那艘船是真的吗?”
“真的。烟花秀那天,它会靠岸。那是李尹唯一的机会。你告诉她了吗?”
“没有。”
“好吧。”
何俞挂断电话,泡了个脚便睡了。
为了薪水,可怜的羲和早早起床,把太阳拉上山坡。路灯熄灭,太阳升起来了。街道上,环卫工人清扫夜晚的落叶。早餐店里,涌出白色的气团,各种馅的包子在人群手中传递,一层层沾着水珠的薄膜。豆浆、油条、紫菜汤。韩晖就站在里面,为李尹和阿索买早餐。学生们骑着自行车,嘴里咬着油条,恐怕要迟到了。一辆辆大卡车从远方开来,载着一桶又一桶烟花。他们的目的地是海滨,那里没有高楼,夜晚的天空全是星星,是释放烟花的好地方。为了这场烟花秀,全镇的机关都紧绷着,消防局、文旅局、公安局等等,都严阵以待。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今晚有大事发生。
李尹打开了窗,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看新闻。白色的窗帘被风带向窗外,两块阳光横在房间里,灰尘在里头飘游。
阿索醒来后,只是像往常一样沉默和躁动。他正在发育,一天比一天高,并且越来越壮实。他灰色的皮肤上,横横斜斜着伤疤一样的生长纹。阿索的睫毛又密又长,即便在沙尘暴里也可以顺利地睁眼。他的瞳孔像杀人犯的噩梦那样黑、那样深。
韩晖带来了早餐,三人沉默地吃完。李尹说,今晚有烟花秀,十年一度的,去看看吧。韩晖点点头,没有意见。阿索更是完全没有听,他在拨弄豆浆的白蒸汽。
吃完早餐,三人便打了一辆车早早来到了海滨。尽管如此,这里的位置也已经不多了。人们在沙滩上支起了大伞,一排又一排白色的躺椅。李尹找了一个靠边的位置,摊开垫子占座。一切准备好后,她发现阿索已经脱光衣服在海里游泳了,韩晖也不见了。她觉得冷,什么也不想做。她躺在垫子上,看着盘旋的海鸥发呆。那股消沉的气流已经缠绕上了她灵魂的舌尖。她开始讨厌那些在沙滩上奔跑、大叫的小孩。
她开始回忆家乡,那里有金色的麦地。那时候,她骑着马在山谷间游荡,长长的黑发永远顺滑自然,不用打理。桃花、梅花、栀子花同时盛开。水稻田边,黄牛和农夫在树荫下消闲,一个吃嫩草,一个喝凉茶;那时候,她会背着笛子送上悠远的音乐,气息那么稳、那么缓和。她可以喝糖蔗煮的红汤、杨梅泡的酒,吃晒干的龙眼和煎比目鱼。高塔上,一个曾经被叫作海子的孩子在唱歌,那么动听。她逐渐失去知觉,任何尖叫、斗殴都难以引起她的兴趣,回忆太美好了,以至于现实那么虚无。
直到冰激凌车开始出摊,她出窍的灵魂才被巧克力和牛奶味的冰激凌球挽回,肉体才重新开始感知到脚趾间的沙子、阳光和舌尖上的甜蜜。她坚定了决心,一定要弄死阿索。这种痛苦的决定滋生了一种幻想,她把这幻想视为真理以摆脱罪责:阿索会复活。李尹开始正式谋划杀死阿索的计划。
沿着沙滩边的楼梯向上走,有一家露天的叫螃蟹的啤酒馆。韩晖正坐在露台上,手里端着一大杯高度黑啤酒,酣畅地喝着。螃蟹啤酒馆的老板躺在藤椅上,手边的小桌板上有一部手机。它正在播报早间新闻和天气情况。今夜天气晴朗,预计能看见流星雨。由于气温变化,海面上会起雾。
露台的栏杆边,有一个小望远镜,通过它,韩晖可以监视阿索和李尹的一举一动。在韩晖看来,李尹是个妄想症患者,阿索则是自闭症问题少年。他顺着李尹的嘴,声称自己是蓬莱岛的铁匠,顺利赢得了她的信任。李尹为了自己的妄想获得认同,主动为韩晖蹩脚的理由编出了一套套故事背景和生活细节,并且深信不疑。韩晖喜欢语言,他想探索语言的边界。正常人的语言太无力了,他想见识疯子的语言,他喜欢阿索,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阿索。所以他默默跟随。
此时,阿索正在海面上漂浮,半米高的波浪根本无法动摇他的肉体。他灰色光滑的皮肤像极了鲨鱼。李尹则趴在沙滩上,托着脑袋发呆。
螃蟹啤酒馆的老板是一位黝黑、白头发的老头。他看见韩晖在用望远镜,便悄悄走近,用手掌盖住镜片。韩晖被吓了一跳,手里的啤酒液晃了出来,穿越木板的缝隙,落进了下面的小灌木丛。
老头笑嘻嘻地说:“在看哪个美女?”
“啊,看不完。”
老头严肃地吼:“不许看!”
韩晖没有被吓到,反问道:“你看不看。”
老头又大笑起来,拉开椅子,叉开腿坐了上去。他的身体伸展开来,打了一个哈欠。他说:“怎么大早上来喝酒?”
“没事干。”
“没事就喝酒?”
“我找点事做。喝酒也是事。”
“大事……你是来看烟花秀的?”
“算是吧。顺便的事。”韩晖也拉来一把椅子,坐在上面翘二郎腿,面朝着海岸,没有看老头。
“今晚的烟花秀不得了。镇上的很多人都来了。我的生意会很好。晚上,你坐着的这个露台会挤满的。这里是个好位置。”
“多少钱。”
“一百二。”
“去你妈的。谁爱坐谁坐。”
“看你有缘。我偷偷告诉你吧。今天晚上,有一帮人要来砸场子。烟花秀开始前,镇长会亲自为大家点烟花。到时候所有人都盯着他。有一个人,我不告诉你他是谁,他计划今晚把镇长要点燃的烟花打湿,把所有的烟花都弄成哑炮。让镇长当面出丑,让所有人失望。”
“放个烟花而已。你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理由很充分。”老头面无表情。
“有多充分?”
“充分他妈的充分,喝酒喝多的傻逼做事,有毛理由。”老头朝露台下吐了口痰,又大骂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
“啤酒馆历来是情报中心,什么话在这里说不出来?那个人前天晚上喝多了。说自己是那个私塾先生的后代,私塾先生托梦给他,说今晚要复活。一定要阻止烟花。否则活不了。”白发老头扬起了眉毛,十分得意。
“喝太多了吧。他是一个人吗?”
“不知道,也许就一个,也许很多。”
“算了。我不在乎,”韩晖摇动着杯子里的酒液,“烟花泡湿了是浪费,打在天上炸起来也是浪费。都一样。”
老头点了点头,也看向海岸,不再说话。隔壁桌来了几个浑身是兜的家伙,一看就是摄影师,恐怕是电视台的。靠近吧台的那桌也来了一个人,戴着红色鸭舌帽,要了一瓶冰啤酒。他的指甲短短的,手指粗粗的,大概是在沙滩上搭建临时舞台的工人。人群三三两两耷拉着,都沉默不语。韩晖的腿搭在白栏杆上,帽子压在脸上,抱着自己的包。包里藏着当时在加油站喝完没扔掉的可乐玻璃瓶,韩晖一直忘了扔。他眯着眼睛,太阳晒着暖暖的,海风吹来凉凉的,温度刚刚好,他现在睡着了。昨夜,他睡得不是太好。
沙滩上突然喧闹起来,原来是阿索游的太远,惊动了救生员。于是一辆小艇把阿索提溜了回来。人们都觉得这个哑巴小孩奇特,不敢和他讲话。有个人请他吃了几根烤肠,领着他认李尹。李尹正在谋划着什么,却也快睡着了。她被阿索闹出的动静惊醒,连连向各位好心人道歉,心里却埋怨,要是阿索就这样在海里淹死就好了。她这样想,谋杀计划突然有了思路:晚上,让阿索远离陆地,骗他下海游泳,自己再逃跑,他力气再大,水性再好,一个小孩在夜晚的海洋里撑不了多久,因为今天下午的前科,人们也一定以为是他是自己把自己害死的,掩人耳目也相当容易,就说自己看烟花秀入了迷,没想到阿索自己被海浪带走了。她开始到处打听出租小艇的人。她整个下午都在带着阿索乱逛,却始终找不到一位贪财的渔民。
韩晖再睁开眼时,已经傍晚了。他醒来后,嘴巴发苦得厉害,又要了一瓶淡啤酒润嘴。他不得不承认,早上的高度啤酒劲儿太大了。他又问老头要了一碟猪耳朵,拌上花生米、香菜、洋葱丝,他还吩咐老板多加一点醋。猪耳朵咬起来咯咯响,很带劲。他还要了一份蛋炒饭,加绿豆、玉米、香肠和酸豆角。他俯身把一切吃干抹净,打了一个壮烈的嗝。大家都转过头来看他。韩晖自若地把喝剩下的淡啤酒倒进自己的可乐玻璃瓶里,拿在手上边走边喝。他看太阳又要落山了,感慨时间真是太快了,竟然只要24小时,今天就会变成明天,日历就要翻上一页,新闻记者就又要乱编小报了。
几天前,欢乐镇的怨灵们与海洋的仙女们发生了激烈冲突。仙女一致认为沙滩是她们的,因为人们的血只会被海水带走而非渗透进土地。消极的怨灵们,包括那位热衷于饿肚子的私塾先生,却反对这种说法。尽管它们说不出理由来。但它们喜欢对立,所以它们擅长反对。只要一反对,大家就平等了。有了这样的平等,消沉的气流就可以蔓延得更广了。
仙女们和怨灵打赌,今夜的烟花秀上,人们将用烟火和欢呼声诅咒怨灵的无耻,庆祝生命的活力。怨灵和仙女们为人们设置了一场可怕的暴雨,天上会掉下无数只螃蟹,以及一头饿极了的水鬼。仙女们打赌,人们将正直、团结、勇敢,打败一切拦阻,成功燃放烟花,尽情舞蹈。而怨灵们认为,庆典将在混乱中毁灭,人们四散而逃,只剩下荒芜的海岸。
今夜,多方势力在此搅和,只剩下阿索一无所知。太阳被西面的群山吸收后,李尹接到了何俞的电话。何俞说,今晚有一艘三桅帆船,阿索一死,它就会靠岸,那就是你唯一的机会,你看到就知道了,它的龙骨是盘古的肋骨造的,风帆则是夸父的耳朵鼓膜。李尹听见了,更坚定了淹死阿索的决心。她把计划告诉韩晖。韩晖也表示赞同,但他说,这根本就不是计划。
沙滩上的小台子已经亮起来了。一条一条三角形彩带在人们头顶抖动。墨色的海水带着泡沫,舔着近海的礁石。人群开始向这个小台子聚拢。台子前,有几张白色圆桌,桌上各有一盏暖光的露营灯。各行各业的嘉宾或者是扮演嘉宾的乞丐已经入座。周边,有几顶小帐篷和餐车,孩子们在人群的缝隙里钻来跑去,拿着浇了番茄酱的薯塔。妈妈们也笑着,她们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样漂亮,那么自由。人们欢笑、拍照、舞蹈、吵闹、摔跤……无人机在上空盘旋,电视台正在实时转播。主持人拿着话筒走上台子,他宣布烟花秀正式开始,第一个环节是让市长为欢乐镇点燃环镇烟花。阿索骑在韩晖的肩膀上,看见市长从阴影里走上台子。阿索发现他就是那位赐予自己一根拐杖的乞丐。
这位市长现在容光焕发,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装着小镇的光明未来。市长接过主持人递来的火炬,将引线引燃。数百双漆黑的眼睛里同时长出了火焰,因为太小,从远处看,也像一枚枚星星。火焰缓慢地移动着,眼看就要接近舞台中央的巨型烟花桶了。可主持人突然凑近市长的耳朵,耳语了几句。市长点了点头,于是火焰突然拐弯,点燃了台子左上角的一个小纸包。纸包迅速地燃烧,然后整个小镇的边界开始陆续升起极乐的烟花,远处的群山都被照亮。人造的银河在欢乐镇盛开又枯萎,枯萎又盛开。数百双眼睛在原地旋转,手机举得极高,几乎贴着星空。
人们没有注意到,那巨型烟花桶已经被偷偷调换了。因为市长和主持人已经发现了烟花桶被打湿的事实。
怨灵诅咒着使者的愚蠢,计划竟然这样败露。于是它们亲自出马,用远古的口号,在近海搅和起一股飓风,要摧毁整个海岸和人群。
尽管如此,人们也没有注意到,天气的异常、风云的变幻。月亮迅速淡化、痉挛,然后消散。天空像败坏的调色盘一样聒噪。于是,那裹挟着怨恨的飓风,带来了传说的水猴子、发疯的螃蟹。飓风卷起了那些廉价的棚子和白色塑料桌椅,痛击迅速衰老的人群。彩色的小旗子在空中飞扬,像黑色车间里散落的蜡笔。此时,阿索正不断向黑夜里的斑斓海洋探索,越走越深。海洋上升起了浓雾,没人知道他会去哪里。不断有热心肠的人提醒李尹,阿索这样走太深了。但李尹却镇静地回答说,韩晖跟着他,不会出事的。事实上,韩晖正在某角落里拿着手机录像、喝酒。
烟花还没有停止升腾,风便大了起来。人群还没有来得及停住笑声,暴雨和螃蟹砸在了他们的头颅上。就像沙滩上迅速生长出一座隐形的高楼,里头住得全是高空抛物的王八蛋。无数恶毒的碎片和垃圾涌向人群。
人群动了一动,然后四散开来,留下无数被开颅的肉体,就像餐桌上仰望星空的开壳血蛤,黑红的血水在白净的瓷盘上流淌。
有一位小孩,他梦想成为蜘蛛侠,他当场毙命,眼睛里的血水流向沙土,又被咸腥的海水冲刷;有一位舞者,她昨天还在舞台上起舞,那么瞩目,柔韧的身体已陷进沙堆;有一位老人,他在小学门口开小卖部,明天,孩子们再也见不到他了;有一位少年,他与同学约好了第二天去打篮球,明天,那双球鞋再也等不到他的主人了;有一位老奶奶,银白的头发映照着灿烂的烟花,像回忆里的爱情一样动人,明天的医院里,一位深爱她的老头痛哭流涕,看着微信里发来的最后的12秒视频,为鼓动她追逐浪漫而自责;有一位中年男士,他带着妻子和孩子脱离潮湿的租房,花费约一个月的薪水来到此地,如今,他再也见不到明天的阳光和妻子的挂面,猪油葱花和酱油,那么芬芳……
可怕的画面和烟花秀同时在社交软件里流传,刺激整个小镇的神经。衰败的和盛大的同时在此地流窜,伤透了赛博土地公的脑筋。
水猴子头发太少了,它清醒过来,继续吞咽着将死而未死之人的心脏。它抛开胸膛,拉扯出精美的器官,深蓝和黑色的线条跳动着。那些绝望的眼睛,一双双从剧痛中打开,又绝望地合拢,好像早谢的夏花。苍白而动人。沙滩上,到处是青色的螃蟹,海底的蜘蛛。极重的咸腥味。海鸥在上空盘旋,悲鸣。
怨灵以为打了一场胜仗,赢得了赌局,直到天上掉下阿索。一位神秘的神灵也把他吹起,他见识了云端,便落回沙滩,然后迷茫地站起。
他取下背上的拐杖,冲向亵渎的水猴子。他看见水猴子脚下,一位动人的女子奄奄一息。她的嘴唇是红色的,冰面上的玫瑰。她戴一只金色圆耳环,鼻峰上的圆月。那眼睛尽管藏在睫毛里,却波动了空气和心灵。她吸引了阿索,然而危机也因此降临。水猴子两米高,红色皮毛,肌肉发达,牙齿锋利,两根獠牙弯到下巴。上肢尤其粗壮,手掌宽大,铁一样的黑手指,鹰喙一样的指甲已经染成红色,钩着细细的血管。一双斗鸡眼,呆滞却暴躁。
那女人尖叫着求饶,说自己还不想死。水猴子说,人都是要死,早死晚死不如现在就死。她说,我爱我的家人,我不要死。水猴子说,总会消亡的,什么都会消亡的,不如去死,死就是死了,不会消亡,死是最公平的,人人都会死,什么都会死,菩萨会死,上帝会死,阎王爷会死,天堂和地狱会死,我会死,你会死,活也会死,死也会死,虚无也会死,存在会死,永远的会死,短暂的会死,物质会死,精神会死,昨天会死,现在会死,明天会死,回忆会死,希望会死,梦境会死,传说会死,骗子会死,诚实的会死,乌龟会死,龙也会死,还没出生的会死,出生的更会死,死死死死!什么都不如死,死是最值得的事,我把死带给你,为什么不感谢我?
于是那女人便被残酷地破开胸膛,在绝望中死去。暴雨便停掉了。水猴子俯身吞食心边肉时,阿索跳上了他的脊背。阿索左手高举着那根拐杖,右手扣着水猴子的脖子,大喊大叫。韩晖恰好录到了他的声音,他却以为这是人群里的惨叫。阿索尽管没有发育完全,但肌肉已经发达过人,力大无穷。他在沙滩上和水猴子跳来跳去,灰色的皮肤反射月光。水猴子急得在地上打滚,也拨不开阿索的手臂。阿索的右手越收越紧,水猴子便逐渐喘不上气来。它渐渐没了气息,趴在地上。阿索爬下它的脊背,双手抄起拐杖狠狠捶打它的脑袋,“咚咚咚”,一声声闷响,几乎掩盖了人群的惨叫,像远古战争时,阵地前的战鼓声。直到那根碳钢拐杖被活生生劈断,阿索才不满地离开。他拿着那根残缺的小棒子,又一次向海洋深处走去。
可它身后的水猴子却还有一口气,它一直在装死,它知道只有偷袭才能击穿阿索的表皮。现在正是时候,它悄悄站起,捡起自己失落的头盖骨,小心地安装好后,便一跃而起,双手并拢,鹰喙一样的指甲直直向阿索的脊背戳去。
但阿索恰好看见地上的石头,这是他用来砸那位乞丐的石头,他便把断碳钢拐杖插在沙子上,自己蹲下把玩。水猴子恰好飞向碳钢拐杖,被活生生洞穿心脏。厄运放松了水猴子的肌肉。它由政治家拼贴而成的灵魂彻底解散,被送回了地府。
阿索向海洋走去,他有无数种办法在明天死去,但他知道李尹想要回家,所以他决定现在就去死。离岸潮追究把他送向了远方。
天上,一枚流星向此地飞来,越来越红。它点燃了空气。所有尚未燃放的烟花同时启动。那些歪歪斜斜的筒子把火药打在了人们的肉体上,缤纷的火焰净化着死者的灵魂。整片天空都被染白。没有太阳,但天亮了。月亮暂时不见了。红绿色的大烟花飞向太空,然后快乐地盛开。
韩晖一直和那位市长躲在舞台下面,现在他们终于出来了。市长看着眼前的一切,立刻安排起了善后工作,他有责任给所有人的家属朋友一个交代。这是他离职前最后的敬意。韩晖醉醺醺的,恍惚间登上了什么东西。后来,他在别人的抖音里找到了自己。可乐玻璃瓶里还有一点酒液,他对它说,再大一点!大一点!风大,烟花也要大!大一点,再漂亮一点!对!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很快乐,他也希望我快乐,希望我们都快乐!烟花大一点,再大一点,不然暴雨就停不了啦!
李尹受伤严重,刚才,一只椰子蟹砸在她的头盖骨上,她的眼睛迅速布满血丝。现在,她看见了那枚流星所带来的东西:一艘漂亮的三桅帆船。她的眼神太好了,透过海上的浓雾,她看见了由夸父的鼓膜造的白帆,盘古的肋骨所造的龙骨。船的甲板上,有一群熟悉的面孔,他们在打扑克牌,大笑大叫着。她看见一条蛇从船那里伸来,咬住了她的眼睛。她看不见了,身体却被拖行。她先在海洋中淋浴,然后像鲸鱼一样跃起,在太阳下打转和呼吸。她在温暖的手掌里放松,然后向上飞升。然后,她看见云朵沉沉地坠落,她看见海洋向上凸起,然后合拢,变成一颗小球。她看见了立体的太阳……
三天后,韩晖在螃蟹啤酒馆醒来,头痛欲裂,浑身臭气。他被通知中了彩票,高达三千七百万人民币。可是他摸遍裤子,也找不着兑奖凭证。他突然想起李尹。她带着他的三千七百万人民币升上了太空。
他懊恼地喝了三天酒。他回到朝阳酒店,甜腻的经理把马和摩托车牵来还给了他。他想把马卖给螃蟹啤酒馆老板,却发现那老头也不在了。人们都说,他随意打听消息,惹恼了什么人,被干净地处理掉了。于是他又想把马卖给那个乞丐,却被告知,市长先生真的变成了乞丐。这匹马的眼睛漂亮极了,最后,韩晖把它卖给了何俞。
何俞已经度过了痛苦的时光,他不再消沉。他很高兴自己安排好了一切,赢得了尊重和金钱。他又把那八个流浪汉赶出了家门。多年以后,你会看见一个意气风发的瘦男人骑着马,在附近的田野里游荡。
真实姓名:柯铭亮
联系地址:浙江省瑞安市莘塍街道鑫发大厦一单元401
就读高校:浙江理工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