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的街道边,我又看见了熟悉的“灯笼果”。它们高高地悬在枝头,衬着背后的玻璃幕墙,显得那么规整,那么寂寞。
这是一种极寻常的绿化树,名唤栾树,因其果实形似小灯笼,人们便给了它“灯笼果”这么一个讨喜的别名。秋日正是它最盛的时候,一树树,一片片,顶着些赭红、鹅黄与淡青的“灯笼”,像精心布置的庆典。
它们站得笔直,如同训练有素的仪仗队,风来了,便摇一摇,洒下些零星的影子,落在光洁的人行道上。这城市里的秋,是被框裱起来的画,美则美矣,却总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我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心却悠悠地荡开去,荡回了记忆深处那个真正的、活生生的秋天里去。
在家乡,在老屋的后院里,也有一棵这样的树。但我们不叫它栾树,更不知什么“灯笼果”,而是唤它作“摇钱树”,说是秋来满树金黄,风一吹,哗啦啦地响,是吉兆。
栾树的枝干恣意地伸展着,有些甚至蛮横地探到了邻家的瓦檐上,带着一种野性的、不受拘束的生命力。秋风一起,那才是一场真正盛大的喧哗。
满树蒴果由青转红,最后变为深厚的、暖洋洋的褐色。它们不是这样安静地挂着,而是三片薄薄的荚皮合抱成一团,中间缀着黑亮的籽。风稍大些,它们便集体地、快活地抖动起来,发出“沙拉拉、沙拉拉”的声响,像无数个小小的铃铛在摇,又像母亲在灶间炒着新收的芝麻豆子。
我们这些孩子,是最喜欢这声音的。常常搬个小凳,坐在树下,仰着头,看那些“小灯笼”在风里自由自在地舞蹈。有时等得急了,便捡起石子,朝那最稠密处掷去。“噗”的一声,石子没入枝叶,随即引来的便是一阵更密集的“沙拉拉”的回应,仿佛树被搔了痒,笑得浑身乱颤。更有调皮的伙伴,会猴子似的窜上树去,使劲摇那粗壮的枝干,于是,那秋声便如同瓢泼大雨般倾泻下来,将我们完全淹没。我们在这声音里跑着,闹着,直到母亲倚着门框,拖着长长的乡音喊:“天黑了,鬼崽子们,还不回来吃饭——”那声音,和着树的秋声,一同融进暮色里,成了我记忆里最安心的催眠曲。
眼前的栾树,自然是不会“沙拉拉”地响的。即便有风,那声音也被汽车的流线声、人群的嘈杂声吸了去,微弱得听不见。它只是静默地,作为一种景观,一种符号,存在于这钢铁的丛林里,提醒着我们:秋天来了。
我挪动了脚步,继续朝前。身后那满树的“灯笼”,在夕阳的余晖里,像一团团模糊的、温暖的光晕。我忽然明白,我贪恋的,哪里是那一树具体的秋色呢?是那秋色底下,母亲悠长的呼唤,是伙伴们天真的笑语,是那整个无忧无虑的、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一树乡愁一树秋。城市的栾树,挂满了精致而寂寞的灯笼;而故乡的那一棵,摇响的,是我整个生命的、沙沙作响的秋天。(首发于10月3日《现代快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