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的秋,裹挟着夏末的余热,不肯轻易褪去。当酡红的夕阳终于沉入大罗山蜿蜒的脊背,暮色四合,天地间便只余下一脉月白色的河道,几只白鹭掠过水面,无声地栖落对岸的枝头,恍若几笔淡墨点染的写意。成双的水鸭倏忽钻出水面,又倏忽隐没,“扑”的一声,搅碎了水面的沉寂,复又归于宁静——这寻常的秋日暮色,竟成了千年温州的一幅永恒的封面。
空气中浮动着一缕奇异的芬芳,清冽而悠长,那是三垟瓯柑的气息。这橙黄的精灵,在四季轮回中默默孕育,春花秋实,冬藏始成。初尝甘甜,继而微苦,末了却有一丝清冽的回甘悄然萦绕舌尖。这滋味,岂非正是命运的隐喻?它层层递进,如茶又如人生,唯有饱尝世间况味者,方能在苦涩之后,咂摸出那深藏的、近乎哲理的清甜,这或许就是温州人喜欢瓯柑的真正缘由。
河畔蒹葭低垂,随风摇曳,秋虫的鸣唱率性而寥落。信步河沿,一叶小舟闲散横斜,暖风熏人欲醉。恍惚间,似有古老的歌谣自远处飘来,缠绵悱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越人歌》的余韵,穿透烟云,在此刻的水岸低回不去。荡舟河中央,不禁让人想起范仲淹夜泛湖中时笔下“平湖万顷碧”的开阔,待那“徘徊再月还”的澄澈心境。亦让人忆起东坡夜雨泛舟西湖,于“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中寻得片刻超然,在《定风波》中他悟到了“此心安处是吾乡!”山水无言,却默默收容着历代文心的投影,我想这皆溶入温州的秋色之中。
温州山水,山势平缓无奇崛,水色清秀欠明艳。然而,山水之美丑,岂在形貌?终究是观者心境的投射。拨开平静的水面,听那琅琅水声,仰观亘古苍天,流云千载,或卷或舒,或狂放不羁,或慵懒闲散,如一面永恒的镜子,冷眼俯察着人间沧桑。
“恋上一座城,是因为城中住着某个喜欢的人”,近代才女张爱玲为情奔赴温州的传奇。在她炽烈的笔下,温州城因爱人的存在而“含有宝珠在放光”,璀璨夺目,那是思极而痴的绝唱!然而,仅仅二十余日后,幻梦破灭,愁肠寸断。离去那日,阴雨如织,灰濛的岂止是天空?那座曾熠熠生辉的城,在她心中瞬间坍塌为一座“意难平的孤城”,一座埋葬了无法拯救之爱的冰冷坟茔。温州,竟如此残酷地成为一段炽烈情缘的终结地标。
思绪不由翻飞,一千五百年前,当那位被贬谪的山水诗祖谢灵运,踏上永嘉(温州)这片当时尚属荒僻的土地,心中可曾翻涌着不甘与落寞?答案是肯定的。然而,细读他的《游南亭》:
“戚戚感物叹,星星白发垂……逝将候秋水,息景偃旧崖。”
字里行间,除了感时伤逝的喟叹,竟也悄然滋生出对这片山水的接纳与羁绊。荒芜之地,成了他精神暂时的栖息所。后来他在《登池上楼》中写道:“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闲适心态的转变何尝不验证了境由心生,心亦随境转的法则?
我仰首,望向苍莽天穹,墨色游云晕染飘渺,天空低垂,仿佛亘古以来便以深情的目光凝视这片大地,只是我们常常不解其深邃的凝望,徒留一声叹息。
蓦然间,仿佛啾啾鸟鸣此起彼伏,清脆悦耳,穿透秋日的薄暮。在这本应萧瑟的季节,我竟于鸟鸣声中,清晰地感知到一种磅礴的生命力量——那分明是春天的召唤,在秋的腹地勃然萌动!刹那间,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桎梏,如破茧之蝶,振翅欲飞。旁人或许抱怨今秋不似秋,落叶无声,秋雨未至心田。而我,却在秋的深处,嗅到了生命复苏的气息。
再待些时日,天朗气清,风平浪静,何妨共赴一舟?荡开这温州的秋水,共尝瓯柑的苦与甘,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