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鞋记
这鞋是越来越不合适了。虽是多年前的鞋子,可脚又何尝不是多年前的脚呢?夜深人静时,我取出这双鞋,在灯下细细地看。鞋底已磨得极薄,鞋面上也裂开了几道细纹,像老人额上的沟壑。我试图将脚伸进去,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局促,仿佛这鞋竟在我不注意时偷偷缩小了几分。
然而我知道,鞋是不会缩的,正如人不会越活越年轻。大抵是脚在无声无息中变了形状罢。这使我想起乡下人穿新布鞋的故事——头几日总要夹得脚生疼,走多了路,起几个水泡,待水泡结了痂,痂又脱落,鞋便合脚了。可我的脚与鞋,却似乎走着相反的路:起初是合适的,如今反倒生出隔阂来。
有人说,婚姻如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推而广之,人生许多束缚,许多依傍,何尝不似一双鞋呢?年轻时求得一双体面的鞋,以为能踏遍山河万里;到如今,鞋还是那双鞋,脚下的路却不再是当年的路。这其中的变迁,倒像是先生笔下的“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轮回了。我们拼命要合一双鞋的尺寸,却忘了鞋本是为人服务的,现在反倒成了脚的囚笼。
记得先生谈“随笔”,说是“任意而谈,无所顾忌”。此刻想来,鞋若有知,也该嘲笑人的迂腐了。我们给自己造了无数的鞋:名是鞋,利是鞋,规矩是鞋,习惯是鞋。初时穿着,觉得光鲜;日久天长,便被这些鞋束缚得迈不开步。甚而忘了没有鞋时,赤脚奔跑在田野上的快活。这大约也是国民性的一种罢——惯于被束缚,一旦给予自由,反倒不知所措。
鞋的悲哀,或许不在于它的破旧,而在于它再也装不下今日的脚。脚的悲哀,却在于它既怀念昔日的舒适,又不得不承认时移世易。这矛盾中,生出无限的怅惘来。
窗外传来小贩的叫卖声,是新式的皮鞋广告。年轻人趋之若鹜,仿佛新鞋便能踏上新路。我却怀疑,他们将来也要经历我这般的困惑。先生论历史,说中国只有两个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做稳了奴隶的时代”。鞋与脚的纠缠,何尝不是这循环的缩影?我们总在寻找合脚的鞋,却很少想过——或许真正该改变的,不是鞋,而是我们行走的方式。
也罢,夜深了,我将这双旧鞋重新收好。明日是该寻一双新鞋,还是索性赤脚行走?这问题,留给明天的我去思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