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像一条僵死的蛇,冷硬地趴在旧城区的心脏。我提着一只半旧的纸灯笼,里头没点蜡烛,只囚着几只偷来的萤火虫。光,青白色的,一明一暗——像垂死之人的呼吸。醉汉趔趄着路过,嗤笑:“假把式!这年头,谁还稀罕这点虚飘飘的光?”竹骨硌得手心生疼,可我不敢松——这世上总有人怕黑,怕到情愿把一粒萤火,当成太阳来拜。
邻街的老鞋匠常说,三十年前的巷子是活的。馄饨担子的白气、孩子的追逐、夫妻的拌嘴,像滚沸的水,把夜色煮得喧腾。如今只剩外卖电动车撕裂寂静,轮胎碾过积水,泥点溅上墙头“精英府邸,典藏人生”的广告牌。人们总说,写东西要“接地气”,得像剖伤口晒脓血才叫真实。老鞋匠的独子去年从楼上跳下,尸体被晾衣杆拦腰截住——这事我写过,被批“刻意卖惨”。可若只写萤火虫的光美得像梦,又被骂“假大空”。
我在流水线上拧过螺丝,拇指的茧厚到握不住笔。工头夸我“踏实”,因为我总替人顶夜班。他们不知,我在废工单背面写:“螺丝旋转的弧度,是困兽咬不住的自由。”组长瞥见咧嘴一乐:“文化人就是矫情!流水线哪有弧度?全是直角!”后来我逃到写字楼擦地,深夜常听见隔间里压抑的哽咽。被裁员的设计师用最后电量改永远无法落地的方案,我递纸巾,他摆手:“别写进你的文章——你们这种人,最爱把别人的苦难当佐料。”
我愣在原地。原来“接地气”也是一种特权,得让受苦人自己叫卖伤口,旁人代劳,便是偷窃。而萤火虫的光虽弱,却属于每一个在暗夜里凝视它的人。它不贩卖痛苦,只安静地燃烧自己的腹腔,那光,“不服从谁,只服从内在的力”。
批评家爱说“管窥蠡测”。见你写萤火虫,便断定你不敢写煤炉的呛烟;见你提纸灯笼,便讥讽你逃避电灯的统治。他们不知,萤火虫本是腐草所化,光生于晦暗,死于冷露——它自己,就是底层生命最完整的隐喻。老鞋匠的铺子塌了半年,墙角的鞋楦像童话里冻僵的萤火虫:它们曾用微光陪一个穷孩子读完夏天,直到他考中学那日集体死去。孩子只从蛛网上,接到最后一点绿光,像接住一句破碎的遗言。
不是不会写苦难。欠薪的借条、攥皱的存折、跪地擦鞋的淤青……这些刺嵌在肉里,一动就冒血珠。但何必展览?菜场里为三毛钱争到面红耳赤的妇人,需要的不是旁人指着她说“看,这就是生活”,而是有人悄悄多塞她一把葱。所以我写萤火虫。写它们弱得照不亮三尺路,却偏要在坟场起舞;写它们活不过一夏,却敢用腹腔摩擦星光。这哪里是“假大空”?这是在角斗场里哼唱的夜曲:没有伞的孩子,得把眼泪熬成磷火。
深夜流水线上,女工们传阅一本盗版《星空图鉴》。有人指着仙女座呢喃:“俺闺女以后要去这儿当宇航员。”众人便笑,笑声像生锈的齿轮。这幻想虚妄吗?可正是这点虚妄,让她们熬过下一次晕倒前的窒息。文学若连这卑微的梦都要剥夺,与夺走饥民手中最后一捧观音土何异?
天快亮时,萤火虫死了。我松开手,纸灯笼被风卷进垃圾车。醉汉又路过,嘟囔着:“早说假的撑不久!”可他不知,昨夜有个孩子蹲在巷口哭,是这点微光,陪他到母亲下班的身影出现。
我写下这些字:愿世间容得下纸灯笼的“谎”,也敬重每一盏不肯熄灭的、卑微的光。因为文学的灵魂从不在于是否“接地气”,而在于是否接住了那些即将坠落的心——就像童话里那只最小的萤火虫,即便冻僵在蛛网上,仍用最后一点绿光,为踏雪远行的孩子,标出一寸前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