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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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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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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拙的月光,在清寂中……

我常觉自己是被时光漏刻的陶俑,立在人间戏台的暗处。锣鼓笙箫轰鸣,生旦净丑踩着千年不变的步点:是“酒满敬人”的圆融,是“话到嘴边留三分”的机变,是“笑时眼尾弯成月”的周全。这些被称作“人情”的技艺,于我如同博物馆玻璃柜里的青铜爵——纹饰里沉淀着古老的智慧,指尖抵上去却只触到冰冷的屏障。

十四岁那场寿宴,是我第一次看清妆容下真实的脸。红绸在梁下颤动,寿桃堆成胭脂色的山。表嫂为婆婆剔鱼刺,为小侄女摆花瓣,动作行云流水。我学着她的样子给阿婆夹菜,舅妈腕间的银镯突然轻叩瓷盘:“妹妹这是嫌我们老的咬不动?”满桌笑声如潮水涌来,阿婆的手悬在半空,像片被秋风卷落的叶。

那夜的月光碎在井里,千万片镜子照着我的慌乱。母亲说:“你这孩子,太直。”很多年后,我才在另一个黄昏看懂这出戏:表嫂鬓角沾着孙女的碎发,眼尾细纹里浸着疲惫;舅妈转身盛汤时,悄悄把最厚的藕片推给阿婆。原来那些流转的机锋里,藏着未说出口的温柔。

我开始留意人间的褶皱。茶寮里,说客用“雪夜访戴”的典故缓住求助者急促的呼吸;办公室,姑娘垂眸整理文件,睫毛的阴影护住实习生发烫的耳尖;公园石桌旁,老周拍腿大笑时拇指摩挲棋子,老陈将赢来的枣泥酥推回对面。这些碎片在记忆里显影,我终于懂得:人情练达不是虚与委蛇,而是烟火人间的润滑剂;我的实诚,不过是不懂将善意织成更柔软的锦缎。

后来我爱上了门槛上的视角。这并非退避,而是确认——我本就不是戏台中央的角儿,而是后山那树野樱,偏不在雕栏玉砌间争春。但“不争”从不是“不见”。我依然会为家族团聚时蒸腾的热气心动,只是不再强迫自己变成“会转圜”的人。

去年秋日寓居老宅,青瓦凝霜,砖缝里钻出野菊。“积善人家”的砖雕已模糊,每日清晨,麻将牌的脆响混着吆喝漫出门缝。我叩响门环,凉意顺指节爬上——三下,再三下。有回挤进去,八九张老脸抬起来,目光暖融融却带着疏离。我退到廊下,看他们的影子在粉墙上叠成墨团。风过桂树,碎金般的花雨落下,我忽然彻悟:有些热闹是织锦,我是穿惯葛麻的粗人;有些温度是沸汤,我的体质却只堪承受温润的水。

清夜独坐,看月亮从缺到圆。蛾眉月像被咬了一口的月饼,清光把麻将牌照得泛白;新月细若游丝,在青石板上勾出银边。有雾的夜,月光浸在雾里,倒比晴夜温柔。门内笑语渐稀,我听见内心的声音:“这热闹是他们的,我有自己的月光。”

这月光从不辜负我——春夜引萤舞墙根,我便蹲下来数翅膀上的星子;秋夜替我翻旧书,我便借光认扉页里的干茉莉;冬雪落时,它给万物镀上柔边,我便在窗玻璃画六角冰花。这些细微的、私密的欢喜,是生命最本真的注脚。

常有人问:“你这样不通世故,可曾孤单?”我答:“孤单是银行里的定期,数字清晰却失了温度;清寂是掌心的种子,每夜听它顶破种皮的轻响。”这份清欢从不是封闭的自赏。邻居病了,我送梨汤,浮着新摘的枸杞;旧友落难,我写长信,让墨痕洇出温度。只是拒绝将热情兑成筹码——表嫂的周全是“要让所有人都舒服”,我的关怀是“我只舒服这样对人”。

想起张岱的“人无癖不可与交”,看似放诞,实则是与世俗最温柔的和解。两种“痴”,原是同一清醒:不被热闹定义,不被机巧驯化。我们的时代太迷恋“话术”与“技巧”,当所有情绪被简化为表情包,当对话沦为“有效沟通”,我们是否正在遗失感知细微的能力?

“聋瞽”二字,原是先哲留下的密钥。庄子的“心斋”,是要我们“不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禅宗的“神遇”,是教我们“不以目视而以神遇”。守着月光,便是守着这种能力:看檐角铜铃接风,是听风的形状;数流萤振翅,是触光的温度。

清寂不是孤岛,是精神的缓冲带。它给我们“留白”的空间——春夜听萤,是因清寂让我们慢下来,不再被“有效生活”的秒针追赶;秋夜翻书,是因清寂让我们静下来,能听见纸页的叹息。这些“无用”的欢喜,恰是对抗工具理性的锚点。

前日重返老宅,雕花门换了新锁。老人们搬去了养老院,麻将声歇。风裹桂香穿过门缝,捎来一丝笑声——或是记忆的回响,或是新岁的热闹。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铜钥匙,知道有些门不必推开。钥匙在掌心的温度,是时光的印记,提醒我:守拙不是封闭,清寂不是冷漠,而是以更本真的状态,活成自己的月亮,也照着别人的路。

人生的机巧,终究是别人的剧本;生命的诗意,才是自己的注脚。我愿永远做个“聋瞽”:在人群外看棋,却不厌倦烟火;在月光下种因,不忘给种子浇水;于清寂里听见心跳,也于热闹处保留温柔的旁观。风过枝丫,沙沙作响,像在应和心里的答案——这世界太喧嚣,做自己的月亮,也照亮有需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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