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秦可的头像

秦可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6/11
分享

“春羽”计划 欲寻陈迹都迷 秦可

 

不但如此,就是在患难中也是欢欢喜喜的。因为知道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盼望不至于羞耻;因为所赐给我们的圣灵,将神的爱浇灌在我们心里。

罗马书5:3-5

1

海边有一座公园,已经荒废了。因为那边被划成了一片自然保护区,所以不再允许新的开发。石砖迸裂,芦苇和枯枝阻挡道路。无水的喷泉池旁边,拴着铁链的石柱已经倒下。这里好久没有人来了。

我很喜欢这,乘四路车四十多分钟就能到达。已经是二月中旬,天气乍暖。我经过不设防的大门,走上一条直通大海的,辽阔的石板路。太阳高悬如镜,映得这里格外不真实,恍惚间像是废旧宫廷。大风呼啸,海浪层叠而来。从远方,从更远的地方,一浪接着一浪。

沙滩上有一处不知什么用处的水泥结构,似乎曾经是渡口。结构前方已经塌陷断裂,成为海浪中铁锈色的截面。浪与浪撞击,碎在沙滩上。我感觉这场景好熟悉,就走上水泥块去拍照。近一点,再近一点。那浪层叠如雪。拍下来发给谁?我短暂恍惚,回头却被风刮得站立不稳,即将从数米高度坠下。发给谁?脚下是雪做的海浪。一生都走不出一场大雪。

2

天亮了。我记得好清楚,那是我第一次睁眼到天亮。最开始没有太阳,世界染上一层不浓不淡的紫,胸口憋闷,嘴里隐约有金属味道。但后来记得不太清,一边紧张一边就到了学校。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我坐在教室里等着她。

可是后来怎样呢?好像是我在她身上等着我。估计是睡眠严重缺乏,我尽全力克制住倒向桌子的愿望,用对不上焦的眼睛盯着书本。突然我感觉头上被蹭了一下。又一下。我转头,她带着笑看我。现在想,前一天晚上睡不着觉的人只有我吗?还是你我?我猜大概只是我。她又坚决又聪明,她的主体比生活更有力一点。

她带着笑看我,手拂过我头发。要是清醒一点该多好,记住她告诉我她的爱。但是那天太困,第一节课就睡着了。感觉是记忆中最后消散的东西。渐渐回暖的天气,风,走廊的气味,发芽的树的颜色。事物在时间中渐渐失去内容,只剩感觉环绕,而现在我即将掉落。

3

我用尽力气控制住头脑的眩晕,稳住身子,在仅有二十厘米的柱子上蹲下。浪花依然在脚下翻涌,我一步步向外,在空中没有勇气再次回头。略显褐色的海水有某种奇特的吸力,似乎某种东西一旦进入就去而不反。我终于跳上海滩,深呼吸,抬头,远处的废弃建筑影影绰绰。

我背对大海走进公园,选择一条小路。路上芦苇有白絮飘扬,像空中的羊群。前方是块庞大的人工池塘。疏于打理使池底石块开裂,龟裂的缝隙中长出一株株芦苇。假山被周边的树挡住,海鸥的叫声亦被隔开。我踩着池塘边缘往前,想着海边被风吹弯曲的松树。

我突然想问几棵树:看着那片海幸福吗?海边的土壤不厚,扎到根会疼吗?远离城市工厂人群,废墟边上自由吗?如果某一天被砍伐,舍得离开海吗?我试图为那几棵树回答,但是走累了,在假山边上坐下。我闻到清新又带着咸味的气味,我有点想哭。

不开心的人才一个人逛公园,人和公园一起荒凉。我不知道现在已经是什么处境,树摇摇头,拒绝回答。

4

上学又忙又无趣,她和我计划着假期该去哪。她说海边很好,那边新开了个公园,去那边吹吹风总不至于被人说三道四。还有一家她喜欢的日料店,虾和三文鱼都很新鲜。要期末考试了,老师们打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并试图让我们融入气氛。努力并没有成功,她的词语在我一节又一节课的幻想中愈发真实,直到我甚至能触碰它们。

但是考试总是要考的。可能是有了压力,她这几天说话很少。她的步伐和表情少了轻盈,我希望我的感觉是错觉。没有一种感觉是错觉,所有感觉都指示某种真实。晚自习仍然无聊又漫长,我被我幻想出的那个公园拒之门外了。它太神秘太遥远,却不断提示一个我没能达到的明天。

考试时一首歌总是盘旋:“梧桐闻声枯落,在每个夜里。”收拾东西时我意识到这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向我推荐的歌。决心诱发勇气,我否认那些碎片一样的感觉,走回班级。

可是她还是没说话,手心的碎片开始流血了。

5

神爱世人。一个去世很久的亲人以前常对我说。我当时不懂,常问她一些庸俗琐碎的问题。大洪水淹死了鱼吗?为什么我们有罪呢?约伯那么爱上帝,为什么神还要考验他呢?我又为亚伯拉罕献祭以撒的故事感到恐惧,天使好像变成了郭巨挖到的金子。

坐在假山旁边,老房子和圣经越来越远。我记得她去世时我感到十分困惑:信神会永生,不是你说的吗?停灵的那天阴郁,一家人围坐在冰棺旁,我不感到多么难过,只是疑惑。我要随着家人的指令磕头,哭泣,尽管哭不出声音。我终于找到机会走出门,在长廊上前前后后地走着。冷酷的灵堂像个姿势,我感觉什么都不可信了。但是我现在懂了,信神会永生,是因为不永生者当信神。

坐着不动使风显得料峭,我起身,沿刚才的方向继续走。平行于海滩,垂直于城市。远方烟囱朦胧,不知不觉已经走出树丛,进入到一片平坦的芦苇地。脚下的石板换成了木制小路,远处有一座桥铺在沙滩和荒丘之间。

6

暑假开始了,她一直没联系我。脑中的美妙愿望变成了冬天起静电的毛衣,在生活的每个角落暗示我电击和痛楚。我躲在家里无所事事,把游戏打累了就复盘我们认识的过程。我相信这段历史还没过去,有些事还可能继续。

然后我想到我有一次问她,为什么能做到这么冷静又有韧性。她不太带感情地说,她以前学围棋,打定段比赛。第一次出去比赛的时候,第一天比赛全都输掉了,她哭着回酒店,跟妈妈说想放弃。妈妈说不行,于是她就一直打一直输,一直。

她初中拿到了围棋的业余五段,她在升学考试中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她说她现在不觉得那些事情如何,但是有些事有点遗憾。什么事?我问她。她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用细小的声音说,她以前有个喜欢的人,后来他不在了。她的呼吸好像冰冷湖面的漩涡。

她犹疑地问我,自杀会下地狱吗。我说梵蒂冈开了个会,现在自杀可以不下地狱。烂笑话没什么效果,我说我们都很想念他。遗忘是背叛吗。听说过去从未逝去,甚至从未过去。那一刻的过去是个褫夺,不断从你我身上抢走情感和选择。

海边城市常有暴雨倾盆,我经常在床边盯着窗外大雨。一晃神暑假就过去了。

7

我小心翼翼地踩上那座桥,发现钢架和木板的组合远比我想象的稳当,于是我越过脚下的芦苇和沙,快步走向大海。海浪在空中撞碎自己。桥的尽头有两个秋千,似乎是之前的管理者修的。我把重心压在秋千上试了试,然后离开地面,在海和过分晴朗的天之间荡起来。

我咬着嘴唇,海鸥在上下翻飞。我突然感觉到这片海存在的比我更久,而且比世界更保持原貌。沙上的芦苇、松林和海水都顽固而持久,附着在这遗世独立的空间中。我一直不会怎么自然地把秋千越荡越高,六七个来回之后就要下来重新开始。终于我厌倦了荡秋千,回头却发现身后的树林里起了火。

我的位置看不到明火,但是烟雾在逐渐升起,盖住海外边的酒店和马路。我寻找着起火点,在沙滩上跑了好久都没能找到,跑回原点时天空已经被灰烟覆盖。我不自主的摇摇头,又坐上秋千,荡着。反正火离我还远,等消防员来了再出去也无所谓。反正天色还早。反正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没人在意我。更何况眼前的海浪那么美。以前都没在大风天来过海边。

8

开学后她就躲着我。新班主任给全班调换座位,我和她自然分开。她回避我在的空间,回避声音和眼神。生活变的越来越粘稠,难以脱身。我失去了对学习的所有兴趣,空白挤占思绪。我意识到这样不好,试图寻求帮助。但意图刚产生就被自己掐灭。该用什么时间去看医生,用什么理由说服,怎么开头。问句让生活变得更难熬,但是还要继续。

我把在家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拿来翻落了灰的圣经。游戏和小说变得越来越无聊,睡眠却越来越不够。我问自己,许个愿会不会好一点?于是我在十六岁生日那天许愿:我可以付出随便什么代价,只要我和她能再在一起。多轻佻的愿望啊。果然神没有回应我。

漫无尽头的日子里,我特别喜欢约伯记。我现在知道上帝为什么要考验约伯:信仰是无条件的。可是知道并不能让一切变好,成绩还是下降,她还是总躲着我。那个秋天变得格外漫长,我的时间散落在每一棵树上,变黄后凋零。惟愿你把我藏在阴间,存于隐密处,等你的忿怒过去。愿你为我定了日期,记念我。

9

太阳仍旧高悬,情况不太妙。海边的大风让整片防护林起了火。还好那边离海滩很远。迟迟不见消防车来,浓烟已经让半边天色暗淡。看着来时的桥,可惜没可能跨过它。红色的火焰像一颗颗跳动的心,在一百多米外翻腾。

空气扭曲。我与火焰暂时共振着。只是站在那里,前方是无边的热浪。红色。热量没传到这边,却不由自主流了汗。我之前梦到过大火。没想到会是这样,这么美。我坐在秋千上,背对着海荡起来。每荡一圈火就高一分。荡啊,荡啊,身后是万顷烟波。

这里烧掉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尽管风向的任何一次转变都可能毁灭我,我还是禁不住在想。会是一片新保护区?新的林场或者是新公园?我不知道。但是日料店已经倒闭了,这里再失去之后,我就没地方可去了。所以还是不要烧光的好。

梦里的火并不如此,可能是因为我那时候不懂。她点起山火,我正在之中。她望向我,起初是尖叫,而后变成了欢笑。我期待火的灼身的温暖,我以为我们不知怎的就和好了,随后醒来。

10

之后的故事不有趣。因为请假太频繁,我只是试探了一下家里人对去医院的看法,他们就自然同意了。然后就是吃药,在浑浑噩噩中感受自己下坠。一天又一天,直到高考完填报志愿。世界不会因我的不开心而慢下步子,或许保持勇敢我会变得好一点。在放弃学习的一年里我学了好多东西,吉他、乐理和表演。可惜天赋和时间只允许我浅尝辄止。这算是勇敢吗,被困在鸡零狗碎的酒和食指之间?但是终于过去了。

大一的第一个寒假,我频繁的来到海边公园,好像订立过什么约定那样。我迷恋上写诗,虚构的世界像她的约定一样,不断从我的身体里扯出实在。于是我的词语变成真实,而我逐渐不见。我最近总是梦到一场大火,我不清楚那是预言还是某种神秘体验。我清楚它一直在焚烧。弗洛伊德的书没能给我答案。这个梦太清晰,太持续,半夜甚至会被热醒。

要成为以撒还是亚伯拉罕,我在火前犹豫不决。

11

海水离秋千更近了。正在涨潮。但应该无论如何淹不到我所在的高度。火烧成了一个半圆,把我围在圆心。一直没听到消防车的声音,似乎没人报火警。这里毕竟太久没人来了。浓烟和火焰向我靠近,我隐约能闻到那股烧焦了的气味。像是过年时烟火的气味。

我担心可能回不去了,但火停在了桥的对面,没有跨过沙滩。面前已经是一片地狱,我看到幻想中的硫磺和火山,随火焰中可能有的魔鬼幻影一同跳动。之前许过愿,如果真的要成真的话,在失去所有之前再见你一面吧。我期盼着,天气转暗。下起雨了。有点好笑,浇灭虚构的山火的,是唯物主义的雨吗?“阿尔都塞引述了马勒伯朗士的故事,其中就说到了这种落地沙滩、公路和大海中的雨,它既没有增加也没有浪费。它到处唯物主义地下着,贯穿了整个思想史,从卢克莱修开始,到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原子之雨,甚至还有斯宾诺莎、马基雅维利、霍布斯、卢梭、马克思、海德格尔和德里达。”

但是红色褪去了,山火已然熄灭,面前都是灰白。我接下来该去哪?沿着海滩走出灰白色,还是跨过桥按原路返回。不确定火是不是真的熄灭了,里面或许危险,但我过了桥。来时的木板路已经被烧得难以辨认,我轻手轻脚地走回去,唯恐踩到哪颗大火中脱落的钉子。本就不多的金黄色如今只剩白色。我走回池塘,发现这里是另类的银装素裹。

雪。共白头的雪。无人称的雪。失去了颜色的辨别,事物变得难以区分。胡塞尔说我们先认识到生活世界,而后意识到符号世界。精神分裂症的病因是失去了天生的自在自明性,世界的意义分崩离析。开裂的石板还在原处,可是用途和游客离开了。树和假山还在远处,颜色离开了。她离开了。所以世界如此分崩离析。

我快步往回走。雪,只是雪,无穷无尽的走不出的雪。你成为唯一的不可能了,一生的雪都落下了。终于走到刚进来看到的水泥建筑。想起自己在上面摇摇晃晃的神态,感觉真陌生又好笑。小老鼠,上灯台,上的去,下不来。童年的记忆遗忘,我最近忘掉了好多事情。药物,氟西汀,吃完后意义灰白。

我又靠近了那个结构,它躲过了大火。我站在上面朝远方望去,满心期待着能看到什么灯塔之类的建筑,可什么都没有。伍尔夫等待的灯塔已经塌陷了,天气再好也没人能过去。该离开了。这种感觉像是看着老房子拆迁。美好的愿景正在破灭。她也曾经来过吗?我记起那个早晨的疑惑。她的胃病治好了吗?我不确定她变得更坚强还是更脆弱。两年时间毁掉一切。

走出公园的时候,金色又从背后透过。虚构的大火没法烧掉除了灵魂以外的任何东西。但幻觉和真实总是难以琢磨,有时你搞懂了真实,他们说你是幻觉;有时你当真了幻觉,他们又讥笑你精神失常。我沿着路远离大海,四周的金黄色飞散而起。妈妈小时候常带我到小区外面的一片麦地上玩。那片地不算大,四面都是小区高耸的墙。我们带着饼干去,一待就是一个下午,饼干通常只有我吃。然后有一天,我记得那天阳光很暖,大地蒸发麦苗的气味。玩累了之后,我躺在地垄上,闭上眼。睁眼时天已经昏黑,四周的麦苗早就金黄。密不透风的麦子让我窒息,天边已经流淌晚霞的颜色。我想大声喊妈妈,四面上却有黄金一样的空气压住喉咙。无数年前的一颗星辰在头顶正照耀着我,我感到血液缓慢的流速。然后我在高过我的麦子中间无望奔跑,跑了七圈的时候,麦子突然飘散。漫天的光芒像萤火悬挂,我听到麦田里零星风铃的声音,而天已经蓝下去。默不作声的妈妈站在马路对面。

被火烧伤过的我现在知道,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孤独。

12

马路对面迎面走来一个身影,穿着校服。会是她吗?我不愿放弃最后的哪怕是精神病性的幻想。

那个我,从未失眠过的我迎面走来,他有一个意义尚且完整的世界,未来正光明地向他敞开。他向我挥手,问我是不是有些不开心。我说是,然后沉默。过了几秒钟我问他,快乐是什么感觉。他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或许是生活自己的感觉。

我突然感觉十分害怕,我的生活要被夺去,神将不再照看我!我连忙离开他跑回公园天色尚早潮水仍未离去十六岁的青年换算成八十岁的寿命在一天中正是四点四十八分无数音乐无数人无数感情被投入大海后随潮涌而来让我无法躲开我疯狂地跑到水泥柱最远点身后再次燃起大火火光照在海面映出我的倒影又不断破碎我无法选择我不得不走入大火

火太大了虚构的东西太疼痛我必须回来可是我想起海子的诗不是这样的海子说我借此火得渡一生的茫茫黑夜但所有幻想都消灭在那个彻夜难眠的夜晚幻想越多而力量越少从那以后我不得不不得不不得不磨损我不得不接受我和我的梦想全都易朽又有终可是向死而生有作用吗有限的生命可能是生命吗你我他她都离开了世界该是怎样的呢

这时你来了你说好久不见不该走得如此匆忙该给我一个解释或者一个好好的告别你的容颜未改可是我已经玉碎珠沉不对我说不是这样我该再次爱上你捡起我们规划好的未来你说我愿你所了解的我正是我愿你了解的我我从未相遇的是我自己那脸藏在我意识的暗面惟愿一切都好我说连轴转的舞台剧我上象牙塔里白衣送你你说不必了你已经留在童年时候的那场下不完的棋局如今已经超时你说没必要再拉上帷幕了

我知道现在彻底无路可去,于是转身跳入物的海。

真实姓名:秦可

联系地址:北京市昌平区北七家镇宏福中路4号

就读高校:中央戏剧学院

专业:戏剧史论与批评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