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是沾了小女的光,才蹭进龚老师这方满是纸笔的画室来观画。画室浸着墨香,混着时光沉淀下来的淡味,不浓不烈,有种从容的质感。恰如龚老师挥毫时的模样——提笔生花,一草一木皆含韵,笔墨间藏着读不尽的诗书丘壑。
龚老师见孩子们陆续进门,眉眼间立刻漾开温煦的笑意。他赶忙转身,小心翼翼地将刚入藏的画册归整,指尖拂过封面时,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画里的光阴。但他上扬的嘴角藏着藏不住的得意。我想这套画册定是他费了大劲才得来的,于他而言早已不只是藏品,更是心头沉甸甸的念想。
龚老师说:“机会难得,今日便带孩子们一起欣赏这些古画。”说罢他望着孩子们清亮的眼睛,笑意里满是盼着孩子们能读懂画中千年意趣的期许。而我这门外客,便揣着半懂不懂的兴致,蜷在角落当听众。
先展卷的是顾恺之的《女史箴图》,绢本上的衣袂像笼着层雾,龚老师指尖点着那些“春蚕吐丝”的线条,说这是魏晋人的“软”,孩子们的眼睛盯着画册,连呼吸都轻了些。接着是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赭黄的绢色里,帝王们的衣袍沉得像块玉,龚老师讲眉眼间的神色藏着朝代的气性,我听得半明半昧,只觉那些人影离我太远。
直到听见“展子虔《游春图》”五个字,我忽然坐直了些。
画册上的青绿撞进眼里时,连呼吸都慢了半拍。龚老师说这是“青绿山水之祖”,“祖”的分量我是知道的,我凑近看,那孔雀石调的青,像刚被春雨洗过的山尖,;绿松石的绿更软些,是坡上刚冒芽的草,连叶脉都透着嫩;最亮的是那道朱砂桥,明明是千年的绢,红得却像今早刚蘸的颜料。
龚老师讲解的声音萦绕耳畔。而我的视线已经挪不开这幅画,这画像隔了千年递过来的一杯温茶,触手还是暖的。那些色彩哪里是颜料?是老祖先把春天掐碎了,封进绢里,不管过多少年,一打开,春风依旧软绵。
原来一幅画之所以被称为传世之作,是因为无论隔了多少个时空,仅一瞥,便瞥见了我们那迷人的老祖宗把千年前的春、千年前的心动,原原本本揣了过来,让后世的人,哪怕不懂笔墨,也能撞进那片山水里,愣神半刻。
只是孩子们年纪尚小,龚老师解读这幅山水画,便只从色彩的浓淡、神韵的流转浅浅道来。若是说得太深,反倒容易让孩子们失了兴致。毕竟赏画的真谛本在直观感受,这般不着痕迹地引导,恰好合了孩子们的心境。而孩子们也看得津津有味,小脸上满是专注与欢喜。或许某一天她们会回味,原来自己在幼时便在龚老师带领下欣赏过传世之作。
临了,龚老师忽然笑说“留了个彩蛋”,他神秘的拿出一副巨作,展开的画卷从墙顶瀑布般延展到地上——竟然是李唐的《万壑秋风图》,虽是复制品,但墨色的骨力却半点没减。
我下意识往前凑了凑,此刻好想有个放大镜,好细细品味一番这《万壑秋风图》的风采,龚老师这宝藏画室究竟收藏了多少宝贝?
顾不得想这么多,我细细欣赏这画,画中线条太狠了:树干是劈下去的,像老藤缠在石上,每道皴法都带着风的劲儿;树叶不是一片一片画的,是簇在一起的墨点,密得像能听见秋风吹过的哗啦声;山石更沉,斧劈皴的棱角像刀削的,却偏在缝隙里藏了丛浅绛的草,冷硬里漏出点软。此刻无需解读,因为那些山不是画在纸上的,是长在天地间的筋骨,天然藏着股说不出的劲。让人不由得生起敬畏之心。我不知道此刻是对自然的敬畏,还是对作者的敬畏亦或是对生命的敬畏,总之那刻我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力量和人的渺小。
很想再多看两眼,但该下课了。小女催着要走,我盯着《万壑秋风图》的边角,想把那丛草再看清楚点,终究还是跟着她起身。
没想到我这门外客,不懂笔法,不懂绢色,却也接住了千年前的那缕风、那片春——传世之画从不要人“懂”,只要人“见”,见过了,便算同千年的山水,打了个照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