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温驯而柔和的风如今变得暴烈,摇动着冬夜光秃的枝杈。干枯的落叶再一次被卷起,在寒风中兜兜转转打着旋,缠绕着寂静城市中的一盏孤灯。
一股强烈的情感涌入他的心脏,迫使着他搁下手中的笔。他迟疑着抬起头,望向窗外。台灯的影子仿佛悬在虚空之中,好似一盏浮跃的鬼火。玻璃上映出他的脸,没有嘴角的笑意,也没有眼角的泪痕;迎向他的只有一张木然的面庞。
他突然意识到他似乎失去了什么。可是,他已经忘记了他丢失的是什么了。就像在盈满笑意的梦中醒来后,突然怔住在苍白的清晨。最后一丝的温存会在被子与闹铃间悄悄地流失,无论怎样祈求也追不回来。
台灯的光芒在窗外飘闪。也许是风儿太大了吧,那点光芒竟就那样熄灭在那里,让出了窗外的夜色。冬日疏朗的枝条刺破了窗子和蒙雾的三十个月份,穿起了清冷的群星。星星们沉静地挂在天边,轻轻闪动着,一如某个久远传说中的记叙。
竟是如此的遥远。也许曾有一瞬间,它们也曾离他无比之近,只要一伸出手就能触摸。那些散落的时间化作巨大的钟摆,沉闷地捶打在他的胸口。难以言说的情绪攫取了他的心脏,让他的呼吸变得无比困难。
这种窒息感似乎已伴他左右许多年,只是到了如今才被发觉。就像退潮后搁浅的贝壳,在岸线上无助地挣扎着,一张一合。
他感到自己应当做些什么,至少做些什么。他环顾四周,一把推开窗户。冷冽的寒风一下子灌入了房间,切割着他的身体。周身成堆的书本与纸张变得无比轻盈,像鸟儿一样飘飞在房间中。
在刀割一般的冬风中,他寻回了久违的畅快呼吸,封闭许久的情感潮水一般在他的血管中涌动。一句压抑许久的问询终于在此刻流出。仿佛只要质问出那个问题,一切的不解就一定能得到回答。
“你去了……哪里啊?”他问道。
一缕声音穿过纷飞的纸片,拂过每一片记忆中的山川。他急切的找寻着,掀起每一个尘封的角角落落,渴望着捡拾起哪怕一丝的旧日的回忆。不单是为了那片刻的温存,他相信一切的答案就在那里,一直等待着他。
他就在那样的一个冬夜里发了疯。不知是谁,敲开了公寓楼顶层的那扇窗。那天晚上,人们看到他和一千只白鸽一齐跃出窗外……
“小孩子都是很轻的,轻到一阵风就可以飞在空中。”
“大人们就太重了,只好开着飞机来找我们啦。”
她这样说道,然后笑了起来。
海浪应当是轻软地拍打在岸边。风儿也应当是温柔地牵着他们的手掌。
一向内敛的她突然变得有说不完的话,只见激动和喜悦填满了她的眼睛。他们一路向着远方跑去,穿过了夕阳下镀金的海滩,玫瑰色的海浪,还有绽开紫罗兰的天空。
他们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并排着坐在断崖的最顶端。世界安静下来,天空也变得昏暗。白日的清醒次第被大海吞没,只留下一缕温热的柔风,调弄着一起一伏的浪花。渐渐的,他们连彼此的脸也不再能看得清,只是在夜色中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我喜欢晚上。”她说,“它吞下了大地上所有的缺口与悲伤。”
只有在这时刻,栖居在大地上的灵魂可以飞向天空。天上和地上的人们,在此刻平等相牵。
星星一颗接着一颗亮起,点亮寂静宇宙中周身的一隅。他遥望着它们,每一颗星都闪动着独一无二的光彩,尽力诉说着一个又一个久远的故事。而他们,在此刻,正尽力倾听着。
“我们来数星星吧。”他说。那天夜里,他也许只讲了这一句话。
于是他们开始在星海中遨游,在如水的夜色里。
他们数啊数啊,每数过一颗,那颗星星就会化作晶莹而光彩夺目的宝石,落在她的手中。
“我喜欢这一颗。”她说,“让我想到了在日落中绽放的玫瑰花。”
手心的那一颗星星,闪着一抹艳丽至极的橙红,把她的脸庞照得红彤彤的。他注视着它闪动的光彩,突然感到了一丝不真实感。仿佛这样的色彩,在世上并不存在。
也是,那本来就是天上的星星,怎么会在这世间存在着呢。
他们数啊数啊,一直数到了第一千颗星星。多到手中再也握不住,多到怀里再也捧不下。
她徜徉在绚烂的光点之中,沉醉着,用一颗颗星星点缀着她的身形。她在那一刻是无比幸福的。他也一样幸福着。
可是,星星总有数完的一天 ,梦也总有结束的一天。
顷刻间,东方的地平线被掀起一角,远方的群山亮起了剪影。他看着夜空一点一点明亮起来,星星逐渐暗淡,最后融入苍白的晨光中。
“等一下!”她站起身来,大叫着,“请不要离开——”
星星们没有听从她的挽留,一颗接着一颗消失在天空中。很快,仅剩的星星也变得寥寥无几。即将升起的太阳掀来凛冽的晨风,席卷着大地与天空。他终于再一次看清了她的样子。她是那么瘦弱,渺小,站在崖壁顶端,无助地颤抖着。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天空跃去,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阻止时间流逝。整个天空因为她而震颤着,破碎成无数的碎块,化作冰凉的雨点,纷纷坠下,拍打着他的脸庞。
他抬起头,发现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袖。
火车平静的向前方行驶着。车厢中的一切喧闹都与他无关。他注视着窗外变幻的景色,数着路过的一站又一站。
京广线离地足足有十米高,厚厚的玻璃模糊了他的眼睛。就像一个幽灵,飘过生长着玉米和小麦的平原,悬在半空中。
在他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太阳又一次落下山巅。于是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每一栋房屋,每一片草叶都闪烁起金光。
夕阳与他保持着相对的静止,只有一路的山峰在不断的后退远离。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又属于天空了。只是窗外的风与他并无干系。它轻轻抚摸着田地中生长了一季又一季的作物,抚摸着反复苏醒又沉睡的大地。
他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想去奔赴那个停留在记忆中的夜晚。那个清澈的,晶莹的,能够自由呼吸的夜晚。她和他的故乡。
人们说他疯了,放下了一切,去追求世间不存在的东西。他也觉得自己疯了,但他觉得这是自己应当做的。
模糊的记忆中,那个梦一般的晚上,早已变的残破不堪。她就像一道划过天空的流星,只一瞬绚烂,便永远困住了他的灵魂。从那以后,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那夜的色彩。他只剩下了盲目的躯壳,在苍白的世间流浪。
如果有机会,他要在流星陨落前抓住它,他要在梦境破碎前抓住它。就像她抓住了那夜的天空。
他在无穷无尽的铁轨上踽踽独行,眼前仍是无穷无尽的,陌生而暗淡的山川和田野。曾经那片光鲜明丽的海岸,也许仅剩了沉浮在波涛中的一粒沙。究竟去了哪里呢?
夜色渐深,黑暗与疲倦一同侵压向车厢。他望着走廊中来来往往的人群,望着一盏盏灯亮起又熄灭,直到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也好。他想。整个世界都属于我一个人。这嘈杂的世界总算安静下来了。
窗外的灯盏飞驰而过,漆色的山峦蠕行着。夜色从天幕上垂落下来,凝结成厚厚的云层。渐渐的,他看不见窗外的那些影子了,也看不见自己的手指了。黑暗中,他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他等待着。直到他又一次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它们前赴后继地拍击着暗色的礁石,碎裂成一片片白色的浮沫,在沙砾与碎石之间挣扎着,又旋即消散。
无比陌生的、无比刺耳的声音徘徊在脚边,让他的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
似乎有无数蛤蜊在石缝间艰难的喘息着,汇成了潮间带的咸腥气味。
头顶上突然传来了海鸥的啼叫。他抬头看去,东方的云底突然亮起了一角。在苍白色的晨光下,嶙峋的乱石暴露出身形,挤塞了滩涂。他穿过它们,向着模糊记忆中的目的地走去。直到那里终于不再是视线尽头的一个点。
她似乎仍在那里。站在崖顶,向着那时的天空一跃而起。怀中的星星散落开来,星光不断流泻,她却孤零零地悬在崖顶外的空中,停滞在碰触天空的姿势。一直那样。成为了一朵可能性的幻影。
他急切地奔跑起来,不顾一切地穿过鸽子和礁石构成的迷宫。她却似乎永远悬在天边,任凭他如何费力奔跑,也再接近不了半分半厘。
他最终停下了脚步,向她的方向伸出手,又沉重地放下。他感到一缕缕疼痛正在向他的心脏流去。淤泥中的砾石早已划破了他的双脚,正贪婪地浸染着他温热的血液。
阳光刺穿了清晨的雾气,礁石的轮廓由此清晰可辨。他终究安静下来,静静看着她在朝阳下缓缓溶解,又一次消隐在空中。
个人信息:
本名:武涤非
联系地址:四川省成都市高新西区西源大道2006号电子科技大学清水河校区集成电路科学与工程学院
学校:电子科技大学
专业:集成电路设计与集成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