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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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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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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 《安徒生怎么想的》 浔衷

茹华钰怎么想的

其实我也不清楚。小乐说。小乐自从来到南方,渐渐不再说知道,而是说清楚。渐渐不再说食堂,而是说饭堂。渐渐不再说服务员儿,而是,这个我不知道用什么来代替。他想。想的时候,心里说的还是知道。

茹校,这个事情其实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家长有些误会吧。小乐下意识地把这说成仄。电话那头是茹华钰校长。茹校长说,嗯,何老师,最近有家委会的家长向我反映呢,说你在课堂上骂自己带的班是垃圾班,并且呢,平时授课语言非常的粗鲁,嗯,有时还向学生灌输消极思想或者他们听不懂的知识。我呢就是来找你了解一下情况,也好对我们的家长学生那边呢,有个交代。小乐说家长误会了。茹校长说,嗯,可能吗,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一个两个找到我。上次吴子游同学的妈妈,找到级长那里去告你的状呢,魏级长帮你把这事压下来了,这事你清楚吗。小乐说,魏级上次跟我谈过了。茹校说,嗯,那你为什么还犯同样的错误呢。我们学校是很尽心培养新人老师的,但你呢,已经足足在这里待了一学年了。第一学期呢教初二第二学期呢教初三,整个学校语文科组的领导呢,你也是几乎跟过。可每届你带的班成绩都不很理想,我有时呢跟你的同事了解情况,他们说你平常不论改作业组卷子还是开会,总是独来独往,很少主动交流,作为一名教师,不跟前辈们请教教学经验,管理班级的经验,我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好好反思下自身存在的问题。这样,你这两天呢,写份情况说明,说白点就是检讨,尽可能描述清楚自己状况,发到你们班的家校群里,态度呢要诚恳细节呢要诚实,详细跟学生说说你作为语文科任老师,平时呢究竟是怎么教学怎么跟学生相处的。嗯,再跟家长,主要是家委会的成员,吴子游妈妈对你的意见是最多了,说说你今后打算怎样规划自己的教学工作,让这个班成绩提升。至少五千字吧,写完后别急着发群里,先交魏级审核一遍。

听清楚了没有。茹校长问。小乐正要回应,电话那头传来足音与开门声。你先等下,我跟级长谈点事情。嚟啦?魏立超,呢事情你条扑街碌葛究竟点办嘅!朗读活动系我哋学校对接区教育局资源嘅重大项目,日日都系必要求签到,今日唔系我有闲心翻了下,都唔知学生完成率咁低?你憨居喺呢直犯蠢唔想做趁早躝开。我都谂到国家一直强调干部年轻化,这间学校亦随时都可换点新鲜血液,识左未!信息科嘅老师,佢畀你调试好后台监测系统,你唔系填错班级,就系填错年级,依家一塌懵查查!今早还好我拜托教育局后台,又系扫码又系补录——总算帮我改返去,下次可冇咁好嘅事!新调进嘅后生仔,唔系会做立体动态ppt展示,就系整表格撚手过财务室的会计,你痴閪左线连喺wps上调个字体转个文件格式都做得拖拖拉拉,最后警告你一回,再畀我搞出个大头佛,我即刻往上申报,趁早俾你去街对面菜场学校管嗰群小学鸡,收皮回屋企养你嘅老!

小乐向手机听筒歪歪头说,呃,好的,茹校,那我后天的体验课还照常给他们上吗。嗯,当然啦。何老师,其实呢,你可以把这次的体验课,当成一次你的翻身仗。我们呢,现在流行推门听课,过几天的校园开放日,等于说小学部和初中部的学生,还有学校里各层级领导,包括来参观的家长呢,都有可能听到你的课,嗯,所以你更要好好准备,让我们能看见你到底是不是一个,那种像别人说的,总是呢在课上课下骂人,传播负能量的老师,清楚吗?


林翼博怎么想的

洗澡的时候,我乐意闭着眼。为哈(在教师食堂点了猪脚姜和豆角烧茄子和酸菜炒猪大肠以及六两白饭,托盘接着四个不锈钢饭碗,拉开椅子坐到小乐对面)?归拢包堆吧,但凡是替别人儿尴尬或者让自个儿膈应的时候,我都老乐意俩眼一闭了。拿洗澡(搛起第一块猪脚姜,拣出碎骨头,拌上米饭)这事儿来说吧何老师,一直到我十三岁我才懂得那是个尴尬又膈应的事儿。你直道因为哈捏?我十三岁跟阿北阿姆从南洋上东百去,他们做生意讨生活,把吉隆坡的单显电子垃圾包装成进口智能学习机,倒腾到吉林(搛起第二块猪脚姜,囫囵塞嘴里),再把吉林充参趴货的栽培参包装成正经长白野山参(吐骨头),倒腾回吉隆坡。才搁那住不到半拉月我就跟瘪茄子似的(搛起一筷豆角烧茄子),不是因为不适应东百菜东百学校东百气候,而是因为家里租那房子没浴室,我得上澡堂去。你擎想吧就,从小冲凉就是没外人没陌生人的环境,刚长吊毛的年纪,脸皮还没包皮厚了,库哧就愣给我搁澡堂里,欣赏别人的龟头马眼儿丛丛黑色大丽花儿,啊,你别笑,你就说能不能遭得住就完事儿了(端起猪脚姜盘子,连汁盖饭上)。但还真别说,我适应得比想象得快多了,这一方面因为闭眼洗澡避免好些尴尬,往下水口呲尿啊小孩儿哭闹啊一闭眼就是任尔八方来风我心岿然不动(搛起另一筷豆角烧茄子),另一方面吧,就我阿北阿姆那几年正经挣老鼻子钱了。搁学校我也算是出手阔绰兄弟云集,在加上侨胞英语好的加成,班里小姑娘可愿意跟我搞暧昧处对象。不得不说人际这块北方处起来还是更带劲,贼敞亮一点儿不刺挠,用不着等,当时就要么快感要么痛感直冲脑门儿(扒拉完豆角烧茄子)。可惜好景不长,坏还坏在澡堂上,我们一家周末休闲娱乐经常是洗浴中心泡一天,当然已经不往那小煤炉子浴池去了。就选那商务会所一站式,云杉桑拿,牛奶汗蒸,红酒搓透,海鲜自助(搛起一筷酸菜炒猪大肠),完事这套下来,一家三口正搁电影放映室按摩床躺着,粉色露肩小褂马油丝袜的风俗妹就踅摸上来,她当我阿北这次自己个来的呢,林总,您来啦,怎么不早说声呀,我去包房跟阿娟打个招呼让她先点上,这次还要白牡丹培元固肾套餐吗。阿北哼哼唧唧打马虎眼儿,阿姆可是登时就炸,阿娟谁啊,白牡丹套餐是啥啊,你们这是要点歌还是点精油蜡烛啊,恨不得把阿北脑瓜子削放屁了。那场面,完蛋操的,给我膈应坏了(连扒拉几大口酸菜炒猪大肠)。因为偷奸这类家庭丑事大庭广众下被抓包?扯闲淡我管他们夫妻生活那事儿嘎哈,我膈应是因为,知道了长辈裤裆里那点事儿,而且是那么急赤白赖地直挺挺摆在我面前,在最春花秋月春华秋实的年纪,妈的你别管我春华秋实用的对不对,爱欲啊情感啊这些还很朦胧的玩意儿,一下儿在我面前就变成我那啤酒肚腩的阿北和乳房下垂的阿姆起的那些冲突。没有丁点儿预感丁点儿过渡,妹接触它多久就把美好的伪装给卸了(饭菜吃完)。

之后我的人生路就俗套得不能行,阿北阿姆在我上高中的几年关系破裂,生意也黄了,俩人离完婚分完家产,把我打发到澳洲留学去了。搁那混完文凭,我就来这儿用马来华人的身份,当外教混饭吃呗。面对没伪装的东西,我就乐意闭着眼。外教这瘪犊子玩应说白了,就伪装用的摆拍吉祥物,要的不是出业绩,是撑场面。咱掏心窝子说没家里钱我能撑个狗篮子场面?一米六几二百来斤长得跟他妈小日子二次元宅男似的。别人儿老欧洲来的外教才叫标标溜直,男的像希腊雕塑女的像金丝猫,那家伙市里头上点眼的酒吧就找上来,赶着给外快。不是,哪他妈当服务生啊。轻松多啦,搁外头高脚凳坐着装逼就行。于是我特怀念从前待东百那段短暂快乐的青春时光。在这地儿我得时时端着,别说东百话,普通话都不能说顺溜,因为我身份是澳洲归来南洋侨民,人讲一位影,伊生一位囝,有那味吧,这就是我小时候会讲的话。但要说心里装着哪儿?你从这菜就能看出来,猪脚姜应上烀肘子,豆角茄子应上地三鲜,酸菜猪大肠应上酸菜血肠,俗人只记口腹,哎妈成香了。可你正经让我回去,那也扯淡。北方赚不着钱,何老师你北方人这些年肯定有体会。我就只能取个工作用英文名,留点念想。Limbo嘛,啥意思?搁在犄角旮旯了嘛!我这状态,既回不了从前,又想不着以后,跟咱学校那群洋人压根混不到一块儿去。他们一个月赚多少钱嗅多少蜜,咱啥水平自个儿心里门儿清。只能闭上眼,啥也不去看。英文演讲评委啦智能教室活动啦我就台下俩眼一闭啥也不整,同事领导还以为我睡着了。嗳说真的也就在何老师你这儿,我能敞亮讲几句心里话了。别看咱俩才几饭之缘,我看人门儿清,你这人从不闹挺,沉默寡言,心里指定能藏住事儿,绝对出息,不是那种三蹦子打不出个屁的呆货,你信不信吧,我——Shh, inside voice,茹校来了。How do you do Rumia, 呃,呃,yeah…really sorry about that, I had that wrong, I won’t cut the meeting or nod off again…I promise, sincerely, 呃, terribly sorry for it, m’kay, 唉。


何诗乐怎么想的

一个语文老师最初是怎样跟文学发生关联的?这是我首先想谈的事情。在某类学生作文的想象里,会有位气质冲淡隽永的启蒙老师带他或她疏通芜杂的汉字狰狞的修辞,就此“打开语文(文学)世界的大门,指引我们在书海遨游”,很遗憾,我没有,而且我确信大多数人没有。每次审校刊的稿子都会让我伤心,大至文章苑小至童诗组,写来写去,绕不开小动植物小青少年小小乡下趣事,佯装童趣硬努深沉,更有造作的烟火与风尘:没必要顾忌什么,这就是义务教育阶段写作的全集,也是改卷老师最为青睐的部分之一。所以,对语文学科的探究,只有从自己心中寻觅这不二法门,任何名师、参考书都难通往捷径。

在童年结束的那时段,我和人说话总感到紧张,他人的任何反应都会使我在意;我一边为保持息声而感到隐秘的快乐,一边因为自己被偶尔的关注而胆怯和激动,两者在每个日常事件中复合。当我稀奇古怪的文章与言论被老师同学复述出来时,我误以为这种瞬间可能就是我真正想收集的,换句话说,我对于文学心甘情愿的不幸都是由媚雅开始的——一开始,还只是木心、村上春树、狄更斯之类的简明读物,渐渐地,复杂些的哲学书和长篇小说我都逼迫自己读了;不带着文学的自觉,只因想象中倨傲的雄心。我变得易怒,开始喜欢与人辩论,动辄羞辱身边人;谁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里尔克语)是我最常挂在嘴边的诗。我想我本质是贫乏的,不然不会在读书时需要赋予自己一种强制性,而正是为了跳脱强制重复我才开始文学之旅。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一开始我只是想谋求一种认同,证明自己是对的;如今我面对学生灼灼目光时所灌输的东西,却时常证明我之前都是错的。现在起必须诚实了:我很久没有受过卢梭伏尔泰莱布尼茨那种神秘的感召——很久之前我似乎像加尔文教徒一般地找到被拯救的确信;或至少,有什么奇特的生命体验来振奋信心——但遗憾的是它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只能不断变得平和、迟钝,并在这个过程中无奈地宽恕自己和别人。大学时一天我路过天文馆,听见有学生轻轻念出“英仙旋臂”,我突然停下,嘴里反复念叨这词。是啊,它的读法多么美,因光滑而与世界没有破擦,这样的词却还有很多,“营养”、“界碑”、“涟漪”——你有否发现“语文”也是这样的词呢?我因为一个词而备受感动,这下彻底无法退出了。当学生离开望远镜奇怪地盯着我时,我觉得自己会是对世界有那么点留恋的。

人文学科能够让人很容易地同情自己,但小乐老师想说的是,语文不是一门能够轻捷地寻得同情,幽默,快慰的学科,当韦庄说出“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时,当希尼说出“诗不能抵挡坦克”时,他们不是为某我们一个人在塑造遮羞布,安全岛,温柔乡,在文化判断之外,语文给予了我们对生存状态的清醒,在我眼中,它与如下词汇过从更密:宏阔 厚重 深邃 以头抢地 摧枯拉朽 沉郁顿挫等等。所以有同学说小乐老师讲课怎么那么严肃无聊不幽默,因为我从根源上不认为语文是什么生动幽默的东西,文学的真相是,只有你最伤感的时候才能跟他产生最深刻的共鸣,所谓穷而后工,或者看看奈保尔写的


魏立超怎么想的

那时我还是个伢子,镇上乡里别一讲起南方,指的就已经是珠三角。说来奇怪咯,弗兰的不论到哪里克也都自称南方人,可那些老口子一讲自己要克南方赚得大钱,我们便都晓得他是要顺着京广铁路,往郴州还要再南的地方克。好像南方指的是个固定目的地。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摆子,我知道再往南就有广东乐昌韶关,可直到我从伢子长成满哥,高中毕业上得师专,那里对我来讲仍算世界尽头。同茹华钰的交往,让我时刻产生离开这世界的念想。她从我们要克打工的那个南方,那另一个世界,流落到这野鸡师专。据说出身不好,运动中被搞苦哒,等于全家流放潇湘。可本事硬扎头脑也灵泛,转眼已是学生会和总支书记身边风云人物,考试名次永远拔茅。我欢喜听她偶尔几句粤语,仿佛那声音里有别个世界的呼唤。可那妹坨到底怎么看我,我一点拿不准。我欢喜同她说话,却怕同她一起做事,那总是气氛沉重,她疯了似的向上学习又钻营,想要回家乡克,而我总是宝里宝气半打脑壳,只是因好奇而想出走。终于有天,她出乎意料地接受了约会邀请。但她是个大忙人,紧搞得各种任务和例会,让我周五晚上快七点,县新华书店门口等她。时刻一到,我骑着那辆破凤凰飞起,从宿舍到校门,一路上的人都望着我,我几乎忍不住同情他们。

那时她可真正人如其名,如花似玉,韵味嬲塞,亭亭站在那里,似乎并没看到我,几乎失望地低下头。我悄悄骑到她身边,想看看她惊讶的样子。她却突然转身,看到了我。她背个帆布包,手上还提袋布包裹,对我平静一笑。刚才吓死我了。她说。我发现她的脸微红。没看到我吗?我故作轻松伸手帮她拿包裹,有些沉的几本书。我看到了。她说。我们克哪里?我问。我一下搞不清方向,在边走边东张西望时,我们的手臂就碰哒一处。我看看身边这个身影想,哦该咯,她离我这么近,一抬手就可抱住。你呀你,让我个女仔在这里等这么久,有点拍拖的样子吗?我答应跟你出来,还紧张着呢。她带自己家乡话的嗔怪让我动心,可当我想到她对学业事业疯狂的执着,又觉得那执着会将我灼伤。你紧张嘞话,试试用嗯开头,用呢结尾来讲话噻。我从杂志学哒。好啊。她说。今晚还要回校吗?我天真地问。嗯,不然呢,你在发什么懵呢。她先我一步上了书店二楼,只把侧影给我。那天晚上,她向我滔滔不绝介绍那里的夜校,她说,那包裹里装哒工具书辞典,她说,她未来要当英文教师,她说,英语已正式列入主科,以后比重只会更大,她说,国内兴起出国潮托福热,而最有市场的便是她家乡。一根湮灭的救命稻草,又被她掘出来,她眼中来自另个世界的火,也被燃起来。

那时,那时,我读阿城小说写了弗兰人的死,武斗中血染红土。我们同以前的老表共享一片天幕,但死相死法迥然相异。那个乡野的颟顸的霸蛮的我被亲手杀掉,新生来的个世故的油滑的耐烦的我,没流一滴血,就是在毕业后拒绝分配的南下列车上。同她坐哒一处,一直在下雨,要么就阴天,看不见一朵云一束阳光,过了几个漫长的山洞,天立马放晴,晴得使人怕。之后便是从未见过的乔木巨叶,工厂与偏浅色高层住宅,伟人邓的头像拼贴在蓝天白云宣传画里。我一心想拉她的手一心想打啵,她熨帖地全拒绝了。我只得不做声地回忆,是否在之前的世界也看过这样景物。真怪。我颠簸在微妙的新世界中。我努力猜想旧的我一死掉,今后生活将发生什么……可那太遥远了。

是啊,太遥远了,她在回到广东后是怎样扮俏,怎样唱调,怎样人如其名地如鱼得水,怎样轻便便地进哒公司又混哒体制平步青云,又对在异乡孑然一身的我结筋掼筋挑三拣四,说要创业卷走所有的钱之后投送他人怀抱,留我一人在街上打流,使我在基层菜场学校昧心昧意,几十年才有了跟她平齐一个单位工作的机会,再见时她已变得像笑面虎将军,对小兵发号施令,对老兵颐指气使,脸上挂着病态满足的倦容,已经遥远得无法去想。在这个意义上,小何还能记得高中哒事倒使我羡呷起来了。喂,小何啊,你喇篇检讨还似要改的咯,写的结么复杂家长学生喇棱看懂喏,你要站在大学阔堂上,跟同学教授搞点思想交流,喇还阔以,喇边都是些像你一样闷头读须的人。跟现在这些人,可不得行。我也跟你强调过,中学教育嘛似心理学,更似管理学,重点不在你哪么想,重点在你要清楚把握别人是怎么想。结篇检讨咧放一放,先克准备后天公开课。


闫家源怎么想的

闫老师?咋这个点还没回宿舍啊,准备直接在这儿睡了?

啊不是,我留办公室…稍加会班,何老师。秋日细雨秋风盎然校园里热情不减家长学生如期而至带着希望一份殷切的期盼与沉甸甸的爱聚在桃李华秾之所班主任及任课教师积极互动一场充实的开放课堂之约就此开幕

这么辛苦,又是你们宣传处在校报还有公众号的稿子?

可不,你呐何老师,晚修应该结束好久了吧,学生查寝那边有啥事吗。何诗乐又是他每次看到他额就头昏目乱或许一开始就错咧因为额也在底层啥都要做他还不如额一个实习生有眼力见额早明白咧语文就是个谝闲学科永远永远比不过数理科提分范围咧何必一天天累成马咧上心与其跟那些麻达事情纠缠还不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早点为前途做准备像额这样

我来这边打印点文件。为了后天公开课做准备。

这样,你要讲哪篇课文?噢鬼流十气烂怂活动老师精心准备欢快活泼导入充分调动了学生的积极性自然掌握知识课堂小组增强学习热情同学们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发言讨论家校互助参与度高不去听课我也能写

第十九课,皇帝的新装。

挺好挺好,童话讲起来比较方便。你是要回来拿教参做教案吗。安徒生可怜的潦倒的耽于幻想的怪物倒是跟老何恁地像但是讲起课文来哪用得着给那帮初中生充棍说那么些趟蛋蛋的无非是题材介绍速读课文写法分析人物品赏一趟完了童话方便就方便在可以各种拉话小动画凑时间忽儿就过去一节课

不是,我是来这儿打印到时发给学生的东西。他们上课讨论环节的材料。对了闫老师,你是师范名校出身的,刚好跟你取取经,以你一个研究生和中学实习教师的视角来看,这篇课文最值得探究的地方是哪里?

我想想啊…这篇吧,这篇我印象不那么深了。以前赛课活动上听别的老师讲过,好像就是围绕敢不敢说真话的问题做发挥,当时那个老师举的例是华南虎照片造假的新闻吧。那新闻可太老了,老得贾平凹都把它用进小说里头,呵。何老师你可以举点新材料嘛。大小例子俯拾皆是呐。大的例子,社会上抢先上报疫情的医生或者烂尾楼维权的业主,小的例子,我听说上学期咱校有个初三学生娃模拟考时压力太大跳楼了,刚好卡在快中考的点,当时那个压得,也是人心惶惶不准师生讨论这事吧。听着么何诗乐不是只有你一人清楚这些什么正义啦真诚啦憨咧咧的话题只不过就你一个人天天杂事胡咧固执很觉得每个学生都该在乎罢了你要真敢谈这些敏感东西我倒敬你是条汉子你敢吗你敢说这批杆话吗你不知道各人有各人难场吗谨慎着活下去不比你在乎的那些东西重要语文乃至文学都是在胡编乱造虚掩事实先进人物评优有啥事迹没有哦这需要额编如果写奖项哦又华而不实那就算编些怎么具体地认真学习又实了吗还不是虚空枯燥这样的材料额写起来一洼洼地哪个会文案的领导不是靠这些起水几乎全员赞颂罗列例子美言总结这就是我能在校长级长身边红洋洋的原因噢他的东西打印好了

这是我打印在小卡片上的,闫老师你瞧瞧。

聪明的,在你看来,《皇帝的新装》是喜剧还是悲剧?

喜剧:喜剧模仿的是比一般人较差的人物,所谓较差,并非指一般意义上的坏,而是指丑的一种形式,即可笑性或滑稽。可笑的东西是一种对旁人无伤,不至引起痛感的丑陋。

悲剧:悲剧的各个部分使用的是会让人感到愉悦的语言。悲剧的各种元素都依赖行动,而不是叙述;通过怜悯和恐惧,悲剧使情感得到陶冶。主人公必须在总体上有德行,又并非完全无辜。

——摘编自亚里士多德《诗学》

啥意思呢这是,何老师,这一课的重点,我只看过讨论为啥骗子行骗一路绿灯的,还有为啥大人们不作声不敢说真话的,比如老大臣、官员怕别人说自己愚蠢,更怕丢了乌纱帽,老百姓因怕招杀身之祸等等。一篇童话么,跟悲剧喜剧有啥关系,而且硬要讨论,这种讽刺文章只能是喜剧吧。上节破课多大的事看把他奇轻的不行还什么亚里士多德都整上了唉跟这人聊天浪费生命呢我还是赶紧把稿子写完就在这睡咧开放日公开课是学校教学的精彩展示是教研的坚实脚印更是教学相长的见证我们将牢记初心积跬步至千里灌溉教育之花

问题就在这里。闫老师,你刚才说到勇气的问题,这我很赞同。以前我看到蔡翔的诗句,人民/活着的声音/善良的声音/当然/必须还要有/愤怒的声音。的确觉出勇敢的重要性,其中对于大臣皇帝等戏谑描写的确也更像喜剧。可是在我备课的过程中,甚至包括我在这所学校的工作生活中,我逐渐察觉出来,有缺陷有苦衷的普通人,像是我们自己,像这课文里的看客,在真相面前失语时,并不仅是由于不敢而是出于无能。也就是说,失去了说出真相的能力,这是否该算是悲剧?文本中一处细节使我注意:在官员对布的赞美中,皇帝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我什么也没看见!这真荒唐!难道我是个愚蠢的人吗?这真是我从来没有碰见过的最可怕的事。在真相与伪装的鸿沟前,他只得战栗。因为就命运而言他实际上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那种有德行而并非无辜的人。他有权力,于是使他害怕的是他自己,这是他的可同情和可悲处。我们生活在残酷的时空里,谁都有做横眉冷对的愤青的理由,就像谁也有当利己小市民的理由。有位民国学者在文章里写,察明同类之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是伟大的事业,重大的工作,有趣的消遣。可我却总觉得稍显苛刻,因为,思索同类之生老病苦,与察明个人的狂妄与愚昧,岂不同样伟大吗。不知道我表达清楚没有,就这个问题我还得跟我大学时一个姓贺的教授问下,她也算是研究童话的泰斗了…唉但即使讨教清楚我也未必能上好,我的课总叫学生云里雾里,也许真该…

没必要,何老师。有类人行事就好比个罗丹雕巴尔扎克,好比个在没wifi的地方用手机刷视频。你就是这类人么。不用轻易改变自己。

噗哈哈,谢谢鼓励啊,学生肯定更喜欢你这样幽默的老师,那我先走了。

诶,等等。

还有什么事吗?

额给你讲讲额为啥现在还呆办公室。因为额手机耗电太快还么充电宝,宿舍的床边也么个充电口,额没法边睡觉边搁手机充电。更瞀乱的是,额怕闹钟响的时候把手机给响么电了,额起床气可大了,必须订十几个闹铃才醒,原因解释起来太颇烦太批叨了我觉得。而办公桌却有充电口,所以趴着桌睡扎势得很,不用担心手机么电。如果有啥人问我为啥这个点来办公室,额都说是额还在办公室加班,这样至少给领导留下个好印象。现在额当一回那课文里的娃娃,告诉你额自个的实话,你顺便帮我问问你那个教授,这算喜剧还是悲剧?


贺齐秋怎么想的

你听这个天真的声音!这就是安徒生在故事中最终要说的话。聪明的,你想想看,在故事结尾,其实还是什么也没改变。游行之后,皇帝继续是皇帝,臣民依旧是臣民,徒留这句收拢烦嚣的话孤独回响着,又回到恒久的沉寂。这孤独是安徒生必须要自己消化的困境:他对他的初恋,一个挤牛奶的小女工说,当他成为贵族时,她就可以在他的城堡里当挤牛奶的女工喽!女孩听后嘲笑安徒生说他不过是个穷孩子。有天他画了幅图,管它叫城堡,告诉那女孩自己是个破落家庭出身的高贵孩子,这是上帝的天使下凡时对他说的。他想对她哗众取宠,但她不吃这一套,只奇怪地盯着他并向旁人说,安徒生是跟他破产疯掉的祖父一样的傻子——这便是命运为安徒生凿下的刻痕,他一生对显赫功名的满足,与那些欧陆文艺巨擘的交游,源于这掩盖刻痕的想法。这同样是每个尘世中人都有可能体验到的存在真相:他实在是没有穿什么衣服呀!最后所有的老百姓说。这位虚构世界中显赫的皇帝也微微发起抖来,但心里却这样想:我必须把这游行大典举行完毕。他再次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意识到自己已成为笑料,但他必须将自己的角色演完。这是喜剧的要求使然吗?从粗暴化约的阶级论来看,事情的结局本应是,没有谁像皇帝那样羞愧自己的盲从。但我们只顾着去任性而肆意地发出笑声了,这颗星球上的几代读者研究者,重复将它作为攻击他人或外界事物的战斗工具阐释着,而历史中的安徒生本人,也因其对声名的愿望半推半就成为浪漫童话大师。面对难以察觉的,属于所有人的悲剧性,人们已经几乎放弃反抗。恰恰在那童声之外、天真结束的沉默里,我们指认出自己的命运。

而你现在的困境,或者说你们这代人陷入的困境在于,连安徒生的方法论也已过时。你们清楚地认识到,三尺讲台难站,所有美名满扬的文学神话,在现实的凝视中都不再可信。考研的时候我听到你们背,欧阳江河原名江河,江河原名于友泽,顾城的姐姐叫顾乡,邓晓华的哥哥叫邓晓芒,北岛原名赵振开,赵振开弟弟赵振先,笔名振先,另有诗人郑先。你们是如此急促吞吐地念叨那些诗意,好比一个急切渴望认识真理的年轻人,得知真理就隐藏在女神面纱背后,于是想通过咒语进入神庙。年轻人最终揭开了面纱,但随即倒地不省人事。因为他发现那女神的面容同鄙俗乃至卑劣的、没有任何魔法的普罗大众别无二致。你们拒斥立定精神,破釜沉舟,咬紧牙关这样的词,看到就有点发噱又发瘆。那么你们更喜欢轻柔飘忽的更小资些的感触吗?也不站到它们那边去。林语堂活该像他笔下的士绅似的挨骂。但即便挨了骂,他也仍是生前富贵死后才凶险。显然,世界真理既在这些乡愿手中,也在揭竿而起的圣愚手中,却唯独不在诗意般弥散在命运周围,弥散在周遭旷野的彷徨青年手中。因为你们不愿打着发声的噱头,拿昨日故人反对今时势利,因为你们接近诗意的同时远离真理。于是,你们虽被理想国驱逐,却戴不上诗人的桂冠。席勒诗里写卡珊德拉为波吕克塞娜庆祝婚礼而浮想联翩,那一段是这样被译的:既然惨祸寓居其上,揭开面纱有何用场?人生只是一场迷惘,知识无法逃避死亡。至于你们所上演的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其实有个作家已经像一块橡皮在另一块橡皮上挪动那样,更隐晦地揭示了它:一切以悲剧开始者注定以喜剧结束,只是最后我们都笑不出来了。


吴子游怎么想的

我能叫吴梓游吗。吴子游有时想问她母亲。但这话从没说出口过。一个原因是子与梓的同音,使书写和语言之间有着难以弥合的裂隙。你现在不就叫吴子游吗。她想象着,母亲准会这样诧异地问道。而解释梓这个难以组词的字将会是多么麻烦。另一个原因是,即使解释清楚,母亲也不会同意:她坚执地认为当年自己腹中的那孩子应当跟她哥哥一样,是个男孩。吴子游的哥哥叫吴子遨,已经离开南方,以省重点骄子的身份赴首都参加自主招生夏令营,不知欧美澳日何所归止,他会去到某个吴子游连名也叫不出的学院。她承负这名字,像承负亚热带的溽热潮气,承负一位单身母亲对子女双双遨游天外的企望。

吴子游的同学上网聊天,追星网文游戏,确认自己在亚文化中的立场,团结小圈子鄙夷独行客——吴子游非前者也非后者,她隐隐感到自己被隔绝,她感到这隔绝几乎出于自愿。母亲为女儿能接受她给她打造的牢笼而满意。母亲不知道的是,不知从何时起,一个特立独行的少女形象进入了女儿。从此驱使她向往活成那样,向那形象靠拢。她希望变成名字有少女特征的、小腹大腿臀部囤积恰当比例的脂肪、以持久的无声拮抗面对外界派遣来的一切的形象。她看到政治课本上将初涉人事的少年情愫,定义为对别人优点的崇拜。但这不是通过打扮或模仿,接近哪个偶像的问题,她想。她只是徒然地希望,和妨碍她沉浸在这形象的因素作斗争。彼时青春期已经席卷,班里女生并不愿接受自己女性的身体,而说辞却无不与性有关。有人声称想割掉子宫,有人痛陈自己激素胖与生理期,有人怜惜自己缺乏力量随即对异性妒恨不已。吴子游却为这难以就达的少女感陶醉了,仿佛想象理应凌驾于她,当她因生性笨拙体会到周遭的不安,母亲的抱怨、同学的孤立、老师的指责,对这形象的想象便能够以只属于自己的形式告解。

于是她在某种隐秘的坚守中成长。寻找着认同这形象的长辈晚辈同侪,并且尽量不让自己偏离和动摇。生活开始向她索取一些未曾属于她自己的东西,歇斯底里早晚读,密集跑操喊口号,毛发长短有定夺,学督日日紧关照。青少年心里微暗的火冇人看见,接送电动车后座上永是家长分高分低排前排后主题寒喧,母亲的世界,兄长的世界,她不曾抵抗只好观望。唯余亚热带黄昏彤云压在心底,默然自许脉脉不语。有官僚称霸有班级等差有因发言因零食因指甲颜色因睡觉翻身获罪。如此一年之后,初二的吴子游觉得任何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的人,都已无法触及那幼稚而扭曲的形象,那潜藏着的坚守,不再值得展露。

何诗乐第一次作为代课老师上作文课时,她也这么想。那是学校利用下午最后一节自习的项目。抽调初二初三成绩优异与落后的学生,分别培优与巩固补习。她自然属于被巩固那类。她听见何诗乐对学生说可以叫他小乐老师,听见何诗乐正吃力掩藏北方的翘舌音迁就本地的平舌音,心中诧异不过补习干嘛这样套近乎这样认真,直到她听到何诗乐没布置作业而是在课堂结尾说了一段话:

中学时,新的语文老师要求我们练笔,每周一篇。记得我第一周第一篇写的是:周日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骑自行车去城郊游荡。学期末的最后那篇写的是:我失魂落魄地活着。有天晚上,我在床上翻开《城市与狗》,看了几页,突然有个冲动,要通宵把这本书看完。这并不能说明我多么喜欢它。我只是想去通宵,把这本书看完。而老师对于这些记录只是简单地写上阅字,我意识到对于袒露心迹的文字而言,没有回应反而更好。现在回忆起来,这些记录可能是我以后爱上文学的苗头;写自己的经验,不试图教诲别人或有过于宏大的目的,把具体的人作为语言和文学的对象。在这些土法炼钢贻笑大方的探索中,我终于发现,如果一个人明晰他自己的那点事,写得不怕沉闷、异常耐心,写得入定而少虚荣怠躁之心,那么他的那点事,早晚就会有些成了他人的事,成了别的某人的事,成了大家心里的事。所以,如果你总是畏怯,害怕表达,不妨先找到自己。练笔的时候,可以想象自己在给一位敷衍的老师或远方的长辈讲述自己的生活,这样既能倾吐自己心事,又不至让语言太粗俗凌乱。长此以往,也许你会发现比起硬背好词好句名人事例,用自己的形象发出真实的声音才更紧要。

下课铃就这样响起,灯棒在啪嗒声中陆续熄灭,同学三五成群走去教室与食堂。吴子游发现有另一个女生跟她一样留在教室:她在慢条斯理地收拾书包,自己正陷于那番话的遐思中,那女生没在意也没顾忌她,用平静的语气问:你觉得这堂补习怎么样?吴子游抬头看看她:你觉得呢?我觉得,她把收拾好的书包抱在胸前,安静地回望,我觉得,课讲得很差,按那套不谙世事的方法,猴年马月才能出分啊。但我还是愿意继续上下去,你知道为什么吗,在成人世界里,这老师是那种少数跟我一样身不由己的人。他就在我们隔壁班,一个大多数人都要进中专的垫底班上课,他总是在课上慷慨陈词些让人一头雾水的文学热情,管不好班务处理不好家校关系,很多次我在走廊上看到他低着头被家长和领导骂得狗血淋头。那是他的日常,而在我们这些人的日常里,身不由己的意思不是拿手机偷上网被关起门来打了,或者同学家长提前知道了上尖子班的渠道却没告诉自己家长这样的事情。我之所以感到他跟我一样,是因为我感同身受,每个人都曾想象美好的自己,在那自我的形象中,什么都可以说出口,即便要承受外界的枪林弹雨也一样。可大家怎样反应对世界来说终究可有可无微不足道,有的人意识到这点,于是将痛楚掩耳盗铃了、将真相自欺欺人了。但我和他也许还有你这样的人却对感觉的残留余韵悠长。我们的执念终将分崩离析,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期。我们此后的生活在劫难逃地要被胆小如鼠和麻木不仁覆盖,我们终有一天会节制到为旁生枝节的泪流满面而可耻。但至少此时此刻,我们还能在想象中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在虚构中保持我们的一以贯之。说完就单肩背起书包,步出教室门。吴子游跟在她身后慢慢走。她察觉到她在想些什么,扭头问,怎么了?没有,就是感觉,你挺会用成语的,用得非常多。吴子游把视线挪向斑驳的花岗岩地面,没做什么袒露。她也没有再问,慢慢向校门走去。

那天晚上吴子游躺在寝室,茫然回顾,感到今天面对的那些话语漫长得几乎本身就是一段生活,她没有告诉那女孩,你正像是我在想象中,经过乔装打扮潜行在周围,顽强直面世界的那少女形象。激动,但更多的是苦涩带来的感触,使她失眠,她从被窝转过身来,像门口看去,那被她几乎抛弃的少女花枝招展地站在彼处黑暗中。她想,她自己终究成为不了那形象,但这无所谓,只要有人能够成为,她便可以在余生里始终挣扎下去,委屈但安详地挣扎下去。自那以后她们开始相认,只是相认而非熟络,两人从未畅谈,未曾互赠礼物,虽交换电话却无聊天记录,甚至不曾知晓对方名姓,吴子游只知道她是初三某尖子班的,她们的交际仅限在小乐讲课时互相说些悄悄话,看看彼此作文,她们的友情,是写最难忘的一个人时不会写上彼此的程度,不是因为淡薄,而是因为默契。

她跳楼的前一天是个周末,初二的吴子游第二天将返校,她所在的初三当天晚修就要模拟考。那个傍晚,她给吴子游打了电话,响完全铃。那时已过了六点半,吴子游心里默念:她或许早已开始考试了,现在给她回拨电话,嘟一声就挂断好了,明天她好歹能看见。按下凝视已久的屏幕。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她打的电话?这样回拨过去还嫌热情,显得可怜又丑陋,显得卑鄙,掩盖自己在她身上虚构完美形象的事实。电话嘟一声后竟响了,传来一句小声的喂。


安徒生怎么想的

大家都走了以后,她脑中坚持的无声仍旧持续了会儿,这次她决定不再麻烦母亲,等她终于抽出靠着的凉被敷在身上,那只能动的手已经抖索不停。这一周半她是朝右侧躺的,因为扎着留针的左手肿得不成样子,她害怕又兴奋地想象着头枕着左臂昏睡复醒之后,看见手背的毛细血管花洒样崩裂的场面,不过终于没有那样做,她只是躺在病床,盯着右侧包浆温润的栏杆。

记不清那跳楼风波过去了多久,是冒着尘雾跑操前感到后脑勺发紧那次,还是冲凉后发现头比以往更晕乎那回,她确诊了脑病。第一次打镇痛剂,她预计会立竿见影,然而像长满倒刺的虎舌,舐痛在脑仁里歇宿了半个多月。期末考开始一刻钟她不得不停笔,浑身打筛糠。当别人升上初三的时候,她和母亲辗转在家和医院补办住院手续的材料。有天在病床上她重新看到那少女,她们都已成了万劫不复的成人,正开车在亚热带的世界逡巡。紧接着白线成群结队钻过车底,然后方向盘飞起来了,离合器飞起来了,保险杠飞起来了,祥云挂坠飞起来了。醒来的时候她面对着天花板,医生走进来告诉她那少女很久之前就被摔成肉泥,而她也命不久矣。少女的形象在手术台疯狂生长,给人长话短说的逼仄。她想到她的时候,那形象便开始滔滔不绝,梦醒后连成语也开始失语。

她就这样留了一级,并且时不时地还要住院。这当然使她的母亲更加锱铢必较。这一回她无可避免地跌入他教的垫底班。于是有一天,她早就料到的一天,走廊上出现了母亲和他的身影。她沉默地走过,被母亲一把拎了过来,何老师讲真你拎出噉嘅成绩我都瞓唔安乐你知唔知我家长群听人评价我个女嘅班系垃圾班系咩心情呀你布置啲作文啦练习啦全系自命题嘅完全冇将学校课纲放喺眼内喇上堂基本都系废话同考试一啲关系都冇灌输一堆冇意义架消极思想学生嘅语文书上冇碌士平时都唔做周测。她清楚,她了解,她明白,这些莫须有的罪证如何在泯然众人的学生和岌岌无名的教书匠之间发酵。但她退却了,没有辩解一句母亲的话。她怕一旦勇敢直面真相,连梦中的形象也会丢失,她不敢直视他。她想起小时候看的一篇安徒生童话,有三名罪犯要被处决。农家少女诱使求婚者杀死她父亲,因他反对他们的婚姻;同谋犯是男仆,他企图娶死者遗孀为妻。人们都赶去看处决,那天像节日般。少女把头靠在情人胸脯;男仆脸色苍白,黑发蓬乱,点头瞟眼看熟人。他们站在棺材旁,同牧师和观众齐唱圣歌,少女的声音听起来比其他人的声音大。一个贫穷的病人,他迷信的父母,为治好他的癫痫,让他去喝杯被判死刑的人的血。民谣作者在兜售悲剧曲子,歌词由犯人来配,与著名乐曲相比,听起来很滑稽。鬼使神差地,她把这故事写在那天练笔的周记里,他会明白她失语背后的愧怍吗。恩怨由谁来道破,酷刑由谁来结束。

大家都走了,母亲也回单位加班,这天不会再有人探望。这样也好,她盯着帆布袋里的营养粉,纸篮子里的土鸡蛋,再看不到门口少女形象,门口——

小乐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吗——我来探病的。你看前段时间,严苛的茹校,和善的魏级,还有连那个不正经的外教老林是不是都来啦。但是我来,也不只是为了探望,我是想把改好的那篇周记给你,对对,就是你转写的那童话。哈哈,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每次批语都要写上一大串的小乐老师这次只写个阅字?那是因为,我看了文章啊,发现当年中学老师只给我写个阅字未必就是敷衍。而是在另一个独立的精神世界面前,用空白表示呵护。其实我对你们这群学生,时常都是感到内疚的。如果我教学再精进点,她大概就能提更多分,于是也未必有那样的悲剧,也许,你也不会受刺激而生病。可是,就算我们能够在课堂上通灵,把安徒生本人请来,恐怕他也不会用那个童话世界来让我们解脱吧。那个老家伙大概会说,噢你可曾想到上帝为了你和你的前途,使你的父母失去了他们幸福的时光吗,你还要堕落到什么时候呀。呸!我们可去他的吧,我们不会是他写的苦命儿和幸运儿当中的任何一个,既不会唱歌也不会写诗,面对比自己强力的人物和事件时不得不失语。可是,可是啊,最起码,当突然的伤感来袭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尽量做些什么。小乐老师知道,你就像曾经的我,用想象和书写打破压抑,于是我今天经过好久思想斗争,也来向你坦白。吴子游同学,要是你也想弄清楚,在这不美好的童话中我们该怎么办的话,明天,就来上节语文课吧。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一定去!






作者名:赵健宇

联系地址:广东省珠海市香洲区横琴镇港澳大道89号

就读高校:澳门大学

就读专业:中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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