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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喬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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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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甪直往事

第一章 染坊的梅阿婆

甪直的河是活的。

清晨的雾还没散,乌篷船的橹声就顺着水纹漫过来,打在张家米行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响。阿湄趴在自家杂货铺的柜台上,数着河面上漂过的菱角叶,一片,两片,第三片被逆流而上的鸭群啄走了。

“阿湄,打瓶酱油。”

她回过神,见是染坊的梅阿婆。蓝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烟杆别在腰间,铜烟锅亮得能照见人。阿湄踮脚够着架子上的酱油瓶,瓶底的沉淀物晃了晃,像梅阿婆眼里总也化不开的雾。

“阿婆,今天染蓝布?”

“嗯,李大户家嫁女儿,要做十条褥单。”梅阿婆接过酱油瓶,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你爹娘呢?”

“去苏州进货了,要后天才回。”

梅阿婆“哦”了一声,转身往巷尾走。她的背影在晨雾里摇摇晃晃,像株被水泡得发涨的芦苇。阿湄望着她走进染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楣上“梅记染坊”四个字,被雨水泡得褪了色,墨汁顺着木纹往下淌,像两行没干透的泪。

染坊的院子总飘着股怪味,蓝靛的涩,草木灰的苦,混着梅阿婆身上的旱烟味,在巷子里绕来绕去。阿湄爱去那儿,看梅阿婆把白布浸进木盆,蓝靛水漫过布角,像把青天裁了块下来。“这是‘月白’,那是‘靛青’,”梅阿婆用长竹竿翻搅着布,“天快黑时染的布最耐看,蓝里带点紫,像你娘年轻时穿的那件旗袍。”

阿湄没见过娘穿旗袍的样子。娘总穿阴丹士林布褂子,袖口扣得严严实实。但她能想象出来,梅阿婆说这话时,烟锅里的火星亮了亮,映得眼角的皱纹都软了。

染坊后院有棵老皂荚树,树下埋着个红漆匣子。梅阿婆不让人碰,说是她的“念想”。有回阿湄趁她去河边捶布,偷偷刨开浮土,见匣子里铺着块绣了一半的鸳鸯帕,针脚密得像撒在布上的芝麻。帕子边角绣着个“康”字,线色褪得发淡,像被水泡了多年。

“偷看啥?”梅阿婆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烟杆在手心磕了磕,“小孩子家,不该碰的别碰。”

阿湄慌忙把土填回去,指缝里沾着的泥,混着皂荚树的根须味。“阿婆,‘康’是谁?”

梅阿婆没答,转身往屋里走。风吹过皂荚树,叶子哗哗响,像谁在哭。那天下午,阿湄看见梅阿婆坐在染缸边,手里捏着那半块帕子,蓝靛水漫过她的布鞋,她浑然不觉,眼泪掉在帕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云。

入秋时,梅阿婆染坏了李大户家的布。十条褥单晾在竹竿上,有五条泛着灰扑扑的白,像被雨水洗褪了色。李大户的婆娘堵在染坊门口骂,声音尖得能刺破河上的雾:“老不死的!瞎了眼吗?我女儿后天就要出门子!”

梅阿婆没还嘴,蹲在地上捡被扯落的布,手指被竹片划开了口,血珠滴在蓝布上,像开了朵极小的红绒花。阿湄跑回家拿了创可贴,蹲在她身边帮着捡,见她鬓角的白发沾了蓝靛,像落了层霜。

“阿婆,为啥不跟她吵?”

“吵啥,”梅阿婆把布拢成一摞,“是我老了,手不稳了。”

那天傍晚,梅阿婆烧了满满一锅水,把染坏的布全扔进去煮。蓝靛水咕嘟咕嘟冒泡,她守在灶台边,烟杆抽得噼啪响。阿湄半夜醒来,还能看见染坊的窗纸透着昏黄的光,河面上飘着股焦糊味,像谁把整个秋天的愁绪都煮进了锅里。

李大户家的婚事终究用了新布。梅阿婆把染坏的布剪成小块,缝成了几十个布荷包,送给镇上的孩子。阿湄也得了一个,摸起来糙糙的,里面装着晒干的薄荷,闻着清清凉凉的。

“阿婆,你年轻时真的是绣娘?”

梅阿婆坐在皂荚树下抽烟,烟圈慢悠悠地飘向河面。“嗯,在苏州的绣坊里,专绣帐沿。”她顿了顿,烟锅在鞋底敲了敲,“那时有个跑船的,总来送绸缎,说等我绣完百鸟朝凤图,就带我走。”

“后来呢?”

“后来他的船沉了,在长江里。”梅阿婆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水面,“我带着半幅没绣完的图,来了甪直。”

阿湄摸着荷包上歪歪扭扭的针脚,忽然明白那红漆匣子里的鸳鸯,为什么总也绣不完。有些线,断了就是断了,接不上的。

深秋的一个清晨,阿湄去染坊送刚到的蓝靛,发现门没锁。院子里的竹竿空着,染缸里的水结了层薄冰,皂荚树下的红漆匣子敞着,里面的帕子不见了,只有张泛黄的船票,边角卷得像枯叶,目的地是宁波。

梅阿婆走了。

镇上人说,看见她背着包袱上了去苏州的船,蓝布衫在风里飘,像面褪了色的旗。阿湄把船票收进自己的木盒里,和那只布荷包放在一起。薄荷味淡了,布面起了球,像梅阿婆手上的老茧。

冬天第一场雪落时,染坊的门被贴上了封条。阿湄路过,见皂荚树的枝桠上挂着片没掉的叶子,冻得硬邦邦的,在风里敲打着树干,像谁在用烟杆轻轻敲门。

第二章 修棕绷的王师傅

开春时,王师傅背着帆布包进了甪直。

他的腿有点瘸,走在青石板上,帆布包撞着腿弯,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像里面装着铁打的月亮。阿湄正蹲在河边洗萝卜,见他停在杂货铺门口,掏出块脏兮兮的手帕擦汗:“小姑娘,镇上有要修棕绷的不?”

北方口音,带着股风沙味。阿湄指了指街对面的茶馆:“去那儿问问,张老板的棕绷去年就松了。”

王师傅咧开嘴笑,露出颗金牙:“谢啦。”他转身时,阿湄看见帆布包上缝着块补丁,是用不同颜色的碎布拼的,像朵开在破布上的花。

下午,阿湄去茶馆买烧饼,见王师傅正在后院修棕绷。他跪在地上,瘸腿蜷着,手里的木槌敲得“咚咚”响,棕丝在他指间穿来穿去,比绣娘的针还灵活。张老板蹲在一旁看:“王师傅,这手艺是祖传的?”

“瞎琢磨的。”他头也不抬,“以前在部队,给伤员缝绷带给练的。”

“您当过兵?”

木槌停了停。“嗯,打鬼子那会儿。”王师傅把一根新棕丝穿进框架,“腿就是那会儿坏的,炮弹皮擦着骨头过去了,命大。”

阿湄咬着烧饼,看他额角的汗滴在棕绷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的手真粗啊,指关节肿得像核桃,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可捏着细棕丝时,却稳得像长在手上似的。

王师傅在镇上住了下来,借了陈家废弃的柴房。每天天不亮就背着帆布包挨家串户,木槌声从东头传到西头,像给甪直上了发条。谁家的棕绷松了,孩子尿床把棉絮沤烂了,都找他。他收费便宜,还总帮着抬棕绷,瘸腿在门槛上磕出“咚咚”的响,也从不抱怨。

阿湄常去柴房找他。里面堆着半屋子棕丝,一股干草味,墙角的铁盒里装着炒花生,是他走村串户时,乡亲们塞的。王师傅会教她编棕绷的花样:“这是‘万字纹’,结实;那是‘回字格’,好看。”他的手指划过棕丝,像在抚摸什么宝贝,“人活着也像编棕绷,得有股劲提着,松了就塌了。”

“王师傅,您媳妇呢?”

铁盒里的花生壳停在半空。他望着漏风的窗户,外面的河水哗哗流。“失散了。”他声音很低,“撤退时把她落在徐州了,那会儿她怀着娃。”

阿湄没再问。她看见他枕边压着张照片,边角磨得发白,上面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照片旁边放着个小布偶,用棕丝编的,歪歪扭扭的,像个没长开的娃娃。

入夏时,王师傅接了笔活,给镇西头的学堂修二十张棕绷。他起早贪黑地赶工,柴房的灯亮到后半夜,木槌声敲得河对岸都能听见。阿湄去送晚饭,见他瘸腿肿得发亮,用布条缠着,渗出血印子。

“歇会儿吧。”

“没事。”他咬着馒头笑,金牙在灯光下闪了闪,“赶在开学前做完,娃们好有新床睡。”

那天半夜,阿湄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见是学堂的杂役,说王师傅在柴房晕过去了。阿湄跟着爹跑过去,见他趴在没编完的棕绷上,手里还攥着木槌,额头上全是冷汗。郎中来看了,说是劳累过度,加上旧伤发炎,得躺半个月。

镇上的女人们轮流来送饭,男人们帮着把剩下的棕绷编完。王师傅躺在床上,看着大家笨手笨脚的样子,急得直拍床板:“不对!那根丝得拉紧!”有人逗他:“王师傅,等你好了,收个徒弟呗。”

他笑了,咳得胸口直颤:“我这手艺,不值当学。”

其实阿湄知道,他是想走。有回她听见他跟船老大打听去徐州的水路,说要去找找看,万一呢?万一他的女人,还在哪个不知名的小镇,等着他修棕绷呢?

学堂的棕绷赶在开学前送过去了。孩子们围着新床蹦跳,王师傅站在一旁看,瘸腿在阳光下投出歪歪扭扭的影子,嘴角却翘着。校长要多给他工钱,他执意不要,只要了两本旧课本:“我寻思着,万一找到娃,能教他认字。”

秋分那天,王师傅走了。

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柴房里的棕丝收拾得整整齐齐,铁盒里的花生留给了阿湄,枕边的照片和布偶带走了。窗台上压着张字条,字写得歪歪扭扭:“阿湄,棕绷松了自己学着紧,人生的绷子,得自己拉。”

阿湄把字条夹在语文书里。后来有船老大从徐州回来,说看见个瘸腿的修棕绷师傅,在火车站附近摆摊子,身边放着个棕丝编的小布偶,逢人就问,见过照片上的女人没。

那年冬天,阿湄家的棕绷松了。她搬来木槌,学着王师傅的样子穿棕丝,手指被扎出好几个血洞。爹要去找别的师傅,她不让:“我能行。”

木槌敲在棕丝上,“咚咚”响,像王师傅还在柴房里,像整个甪直的河水,都在帮她使劲。

第三章 穿旗袍的月表姐

月表姐来的那天,河上飘着桃花雨。

她从苏州坐乌篷船来,穿件藕荷色的旗袍,开叉到膝盖,走路时裙摆扫过青石板,像朵移动的云。阿湄扒着船帮看,见她烫着波浪卷发,耳垂上的珍珠耳坠晃悠悠的,比镇上嫁女儿的红盖头还亮。

“阿湄?都长这么高了。”月表姐捏捏她的脸,指尖的香粉蹭在阿湄脸上,像落了层桃花瓣。

娘说,月表姐是苏州城里的新派姑娘,在洋学堂读书,会说洋文,还会跳那种“搂搂抱抱”的舞。阿湄总偷偷看她,看她对着小镜子涂口红,看她把银质烟盒打开,抽出细细的烟卷,火苗在指尖亮一下,吐出的烟圈顺着河风飘,转眼就散了。

“表姐,城里的楼,真的有十层高?”

“不止呢。”她吐着烟圈笑,“上海的百老汇大厦,能摸着云彩。”

“那你为啥要来甪直?”

烟圈停在半空。月表姐望着河面的桃花瓣,忽然叹了口气:“躲清静。”

阿湄后来才知道,她是躲那个开工厂的张老板。娘跟爹说时压低了声音,说张老板有三房姨太,还想娶月表姐做第四房,月表姐不愿意,偷跑出来的。“可惜了这姑娘,”娘的叹息落在菜篮子里,“长得好,心气高,命却不由己。”

月表姐在甪直住了下来,每天抱着本厚厚的洋文书坐在河边看。有时会教阿湄唱洋歌,调子弯弯绕绕的,像河面上的水波。她还带来台留声机,黑胶唱片转起来,咿咿呀呀的女声漫过河面,镇上的人都来看稀奇,说这“洋匣子”里装着狐狸精。

有天傍晚,阿湄见月表姐在码头边跟一个穿粗布褂子的男人说话。男人背着工具箱,手上全是老茧,是镇上的铁匠周师傅。阿湄听见月表姐说:“你走吧,别再来了。”周师傅急得脸通红:“我攒够钱了,能带你走!”

“走?去哪儿?”月表姐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去你那漏风的铁匠铺?还是去乡下种庄稼?我受够了穷日子!”

周师傅的工具箱“哐当”掉在地上,铁砧子砸在青石板上,震得阿湄的耳膜生疼。他望着月表姐的旗袍,像望着件遥不可及的东西,最后捡起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铁蹄子踏在石板上,响得像在哭。

那天晚上,月表姐把自己关在屋里。留声机转了一夜,唱的都是悲伤的调子。阿湄趴在窗台上听,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哭声,混着河水的呜咽,像有谁把整船的委屈,都倒进了甪直的河里。

几天后的清晨,张老板的汽车开到了码头。黑色的车身锃亮,惊得鸭群扑棱棱飞起来。张老板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见月表姐就张开胳膊:“我的小宝贝,可算找到你了。”

月表姐没躲。她平静地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脸上带着笑,像演戏时画的脸谱。阿湄看见她经过铁匠铺时,脚步顿了顿,周师傅正抡着大锤打铁,火星溅在他黧黑的脸上,他却像没看见,一下,又一下,砸得铁砧子直哆嗦。

月表姐走了。留声机带走了,银烟盒也带走了,只留下支没抽完的烟,和一本翻旧的《新女性》杂志。阿湄翻开杂志,见里面夹着张照片,是月表姐和周师傅的合影,两人都穿着学生装,站在苏州的拙政园里,笑得像两朵向日葵。

照片背面有行字,是月表姐的笔迹,娟秀得像描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我连碎的勇气都没有。”

那年秋天,阿湄在苏州的报纸上看见月表姐的照片。她穿着白色的婚纱,站在张老板身边,笑得珠光宝气。报道说张老板给了她娘家一大笔彩礼,还陪嫁了两辆汽车。阿湄把报纸扔进灶膛,火苗舔着照片上的笑脸,很快就卷成了灰,像那些春天里,被风吹散的桃花瓣。

第四章 祖父的药箱

祖父的药箱是檀香木的。

深褐色的漆皮裂了细纹,像老树皮,提手处被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木色,像块温润的玉。阿湄记事起,这只药箱就跟着祖父走街串巷,铜锁扣碰撞的轻响,比寺庙的钟声还准时。

“阿湄,记住了,紫苏治风寒,薄荷散风热。”祖父蹲在药圃里,手里捏着片叶子,阳光透过他花白的胡子,在叶片上投下细碎的影,“药和人一样,得摸清性子,急不得。”

祖父是甪直的郎中。不像城里的大夫穿长衫,他总着件粗布短褂,裤脚扎着绑带,走起路来带风。药箱里装着瓷瓶、铜臼、银针,还有本翻烂了的《本草纲目》,纸页间夹着各种晒干的草药,紫苏、薄荷、车前子,闻着有股清苦的香。

镇上的人都信他。李家的娃半夜发烧,张家的媳妇难产,哪怕是深更半夜,只要敲三声门,祖父准会背着药箱出来。他的脚步声很轻,踏在月光下的青石板上,像怕惊扰了谁,只有药箱的铜锁偶尔叮当作响,像在说“来了,来了”。

阿湄常跟着祖父去出诊。最远的一次是去太湖边的小岛,摇了两个时辰的船,祖父吐得脸发白,却还是坚持给岛上的阿婆看完病,开了方子,药钱分文未取,只收了阿婆晒的半袋梅子干。

“祖父,为啥不收钱?”

他把梅子干塞进阿湄兜里,药箱的铜锁在船板上磕了磕:“她家男人去年打鬼子牺牲了,不容易。”祖父望着远处的芦苇荡,声音轻得像芦苇叶,“我这辈子,没救活过几个人,能帮一把是一把。”

阿湄知道他说的是谁。药箱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穿军装的年轻人,眉眼像极了祖父。娘说那是大伯,十七岁参军,牺牲在台儿庄战役,连尸骨都没找回来。祖父从不提他,只在每年清明,把照片取出来,用布擦了又擦,然后背着药箱,去河边坐一下午。

那年冬天来得早,河水结了薄冰。祖父给西街的王奶奶看完病,回来时摔了一跤,药箱摔在冰面上,瓷瓶碎了好几只,里面的药散出来,混着冰碴子,苦得人舌尖发麻。

他躺了半个月,再也没能背起药箱。

来探病的人挤满了屋子,送鸡蛋的,送红糖的,还有个穿军装的年轻人,说是祖父当年救过的兵,特意从南京赶来。祖父躺在床上,精神头却很好,拉着年轻人的手问东问西,问部队的伙食,问现在的枪好不好使,问到最后,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打湿了枕头。

“祖父,我给你捶背。”阿湄攥着小拳头,轻轻敲着他的后背,那里的骨头硌得手疼,像药箱里的铜臼。

“阿湄啊,”他喘着气笑,“那本《本草纲目》,给你留着。”

“我不学医。”阿湄的眼泪掉在他手背上,“我要你好起来,背着药箱带我行医。”

他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手。那双手,曾经给无数人诊脉、扎针、熬药,如今却连握紧都难,指缝里还残留着草药的香,清苦,却让人安心。

冬至那天,祖父走了。

弥留时,他指着床底的药箱,气若游丝:“烧了……让他跟我回家……”

阿湄知道他说的是大伯的照片。她把照片从药箱里取出来,在灶膛里点燃,火苗舔着相纸,年轻人的笑脸慢慢卷起来,像片被烧透的叶子。阿湄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明白,有些离别不是消失,是换了种方式回家。

祖父的药箱后来被阿湄收在阁楼上。每年梅雨季节,她都会搬出来晒一晒,瓷瓶里的药早就没了,只有那些干枯的草药还在,紫苏、薄荷、车前子,在风里轻轻摇晃,像祖父花白的胡子,在说:“药和人一样,得摸清性子,急不得。”

第五章 尾声

十七岁那年,阿湄跟着爹娘离开了甪直。

船开的那天,河面上飘着细雨,像梅阿婆染坏的蓝布,蒙住了两岸的柳丝。阿湄趴在船舷上,看米行的青石板,看染坊的封条,看柴房的窗棂,看铁匠铺的烟囱,那些熟悉的影子在雨里慢慢退去,像被水冲淡的墨痕。

后来她去了上海,读了洋学堂,见过十层高的楼,听过百老汇的唱片,甚至学会了跳那种“搂搂抱抱”的舞。可每次闻到街上中药铺的味道,总会想起祖父药箱里的清苦;看见路边修棕绷的摊子,总会想起王师傅的木槌声;穿起旗袍时,总会想起月表姐烟圈里的叹息。

再回甪直,是二十年后。

河还是那条河,只是乌篷船换成了机动船,马达声吵得人心慌。杂货铺变成了亮闪闪的供销社,米行的青石板被水泥盖住,染坊的旧址上盖起了砖房,只有皂荚树还在,枝桠比以前粗了,像祖父当年张开的胳膊。

阿湄在河边遇见了周师傅。他早就不打铁了,头发白了大半,手里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是他的孙女。“阿湄?”他认出她时,眼睛亮了,“回来看看?”

“嗯,回来看看。”

他们坐在新修的石凳上,看孩子们在河边捞菱角。周师傅说,梅阿婆后来没回甪直,有人在宁波见过她,在码头边给人缝补衣裳,还带着个绣绷,上面绣的鸳鸯,针脚比年轻时还密。王师傅没找到媳妇,在徐州落户了,收了个徒弟,把修棕绷的手艺传了下去。月表姐在解放后和张老板离了婚,去了北京,听说成了中学老师,教孩子们唱洋歌。

“都过去了。”周师傅望着河面,像在跟谁说话,“人这一辈子,就像河里的船,漂到哪儿算哪儿。”

阿湄摸了摸口袋,里面装着三样东西:梅阿婆送的布荷包,王师傅写的字条,还有从祖父药箱里找出来的一片干薄荷。薄荷味早就没了,布面起了毛,字条的墨迹淡了,可捏在手里,还是沉甸甸的,像揣着整个甪直的春天。

夕阳落在河面上,碎成一片金。阿湄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药和人一样,得摸清性子,急不得。那些在甪直的日子,那些遇见又离开的人,就像药箱里的草药,看似平淡,却在岁月里慢慢熬出了味,苦的,甜的,涩的,最终都成了滋养生命的养分。

河边的灯亮了,映得水面一片暖黄。阿湄站起身,往码头走,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水面上,像小时候趴在柜台上,数着漂过的菱角叶,一片,两片,第三片,被逆流而上的时光,轻轻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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