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康喬烈夫的头像

康喬烈夫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8/01
分享

年轮深处的风雅(续)

年轮深处的风雅(二)

(一)

二〇一七年九月十一日的暮色,是被长安的风推着来的。它像一匹被浣洗得发白的素绸,从东大街的青石板上漫过来,轻轻搭在老宅的雕花窗棂上。窗棂上的牡丹纹被晕染得有些模糊,仿佛隔了层磨砂的琉璃,将屋里屋外的光影分得温柔。

我坐在藤椅上,听着藤条与梨木扶手摩擦的轻响,像听着光阴在耳边絮语。我叫方文谨,字子甫,号疏仲。这两个字号,年轻时总被文友们嚼在舌尖,混着墨香,倒也有几分分量。此刻手背青筋如虬,蜿蜒盘曲,倒像极了梁枋上那些盘结的雀替——那些莲纹与云纹纠缠了百年,就像我掌心的纹路,藏着数不清的晨昏。

紫砂壶里的碧螺春正在舒展,窸窣声如蚕食桑,又像初雪落在松针上。水汽漫上来,模糊了眉眼,却让案头那方端砚的冰纹愈发清晰。砚台边角缺了块小角,是二十年前搬家时磕的,当时心疼得彻夜难眠,如今看来,那道裂痕倒像是岁月盖下的印戳,添了几分古意。

檐角的铜铃忽然响了,叮咚一声,惊飞了石阶上啄食的麻雀。这声响像枚石子,投进记忆的深潭,荡开层层涟漪。

“子甫兄,这《拟古十二首》,当真是你闭门三月的心血?“

万毅的声音突然撞开时光的门,带着天井里青砖被雨水打湿的潮气。他总爱捧着我的诗卷在天井里踱步,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阶前青苔,留下浅浅的痕。那时他眼里的光,比栖霞山秋夜的星子还要亮,说起诗来眉飞色舞,说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语气里满是少年人的锐气。

我望着墙角的藤架,那里曾爬满紫扁豆,盛夏时开得泼泼洒洒。文丹总爱在豆花下研墨,腕间羊脂玉镯随动作轻响,叮当声混着墨条磨砚台的沙沙声,像支不成调的小令。有次她研着墨突然停住,指着砚台里的墨晕说:“子甫兄你看,这墨团像不像曲江池的月亮?“那天的月光确实好,透过雕花木门的缝隙漏进来,在青砖地上拼出细碎的银斑,文丹的侧脸被月光镀上层绒边,连鬓角的碎发都看得分明。

易博谦的琴就挂在回廊的柱子上,桐木琴身被摩挲得发亮。他总在酒后抚琴,手指按在弦上,像在与千年的古人对话。有回雪下得紧,他解开棉袄扣子,赤着臂膀弹《广陵散》,琴声激越,震得檐角积雪簌簌下落,落在他汗湿的脊梁上,瞬间就化了。欧阳俊看得兴起,抓起案上的狼毫就在墙上题字,笔走龙蛇,写的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墨迹顺着青砖的纹路淌,像极了他此刻奔腾的意气。

刘雅是最爱腊梅的,每到腊月便整日守在树底下。她读词时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念到动情处,指尖会轻轻抚过冰冷的梅枝。杜淳则总在廊下煮茶,他说水沸有三响:一沸如鱼目,二沸如珠泉,三沸如鼓浪,非得等到三沸时投茶,才能品出真味。他煮茶的铜壶擦得锃亮,映着他专注的眉眼,像幅工笔画。

小妹方倩那时才十五岁,总缠着梁羽涛教她写扇面。梁羽涛的小楷娟秀,却偏要教方倩写狂草,两人常为了一笔的轻重争得面红耳赤。我就坐在这藤椅上笑,看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那些光斑像极了梁枋上尚未完工的莲纹雀替,满是生长的气息。

那时的东大街,墨香与茶香是流动的河。我们聚在老宅里,谈诗论画,常忘了时辰。有次林觉带来一坛新酿的桂花酒,众人围坐天井,就着月光浅酌。陈雨森兴起,当场挥毫写了首《醉长安》,笔酣墨饱,引得众人击节赞叹。刘仪生说:“子甫兄,你这宅子,倒像是长安城里的一处桃花源。“我笑着摇头,指着檐角的铜铃:“桃花源可没有这铜铃,会应和着风说话。“

谁也没料到,风会突然变得狂暴。

先是街上的口号越来越响,红卫兵的红袖章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烧得人心慌。有天万毅匆匆来告别,说要去西南插队。他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雕花木门前,眼圈通红:“子甫兄,等我回来,还喝你的碧螺春。“我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只能默默递给他一本抄录的诗集,封面上是我题写的“莫愁前路无知己“。他接过诗集时,指尖在封面上顿了顿,像是要把这行字刻进心里。

没过多久,文丹的父亲被打成右派,一家人连夜搬走。文丹走时没敢打招呼,只托人送来个布包,里面是那只羊脂玉镯,还有张字条,字迹潦草,像是匆忙中写就:“墨已干,琴已冷,他日若相逢,再研一池春。“我将玉镯藏在枕下,夜夜听着它与枕头摩擦的轻响,像听着一段破碎的时光。后来才知道,她去了新疆,在戈壁滩上种棉花,再也没能回到长安。

易博谦的琴没能保住。一群红卫兵冲进老宅,说要“破四旧“,不由分说就将琴砸在地上。桐木琴身裂成数片,琴弦崩断时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极了易博谦当时的哭喊。他想冲上去阻拦,却被死死按住,眼睁睁看着那把陪了他十年的琴,变成一堆碎木。后来易博谦疯了,时常在街上喃喃自语:“广陵散,于今绝矣......“有年冬天,有人在护城河冰面上发现了他,手里还攥着半截琴弦。

欧阳俊被下放到陕北,据说在一次山洪中失踪了。刘雅嫁给了个搬运工,从此断了联系。杜淳为了保护一箱古籍,被打得断了腿,再也没能站起来。方倩在一次武斗中受了重伤,没能撑过那个冬天。梁羽涛托人捎来的半阙《临江仙》,是用鲜血写就的,“残阳如血,故城遥望,何处觅知音?“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像朵凄艳的花,此后便再无消息。

家道中落得猝不及防。父亲被批斗致死,母亲受不了打击,也跟着去了。老宅被没收了大半,只剩下现在这一小部分。米缸常常见底,我却始终守着案头的文房四宝。买不起宣纸,就用糙纸练字,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像是在与命运较劲。墨块磨尽了,便收集锅底的烟灰,混上胶水,自己调制墨汁。那墨汁色泽暗淡,却带着股烟火气,写出的字倒有了几分古朴的韵味。

有邻居见我这般,忍不住劝:“方先生,都这光景了,还守着这些酸文假醋做什么?不如跟我们去拉板车,好歹能填饱肚子。“我只是笑笑,拿起自制的墨块,在砚台上慢慢研磨:“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想起刘仪生曾赠我的句子:“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那时他说这话时,眼神坚定,仿佛能看透岁月的迷雾。如今故人已化作栖霞山的一抔黄土,诗句却成了我寒夜里的炭火。

最艰难的时候,我甚至变卖了身上的棉袄,只为换一刀宣纸。那个冬天特别冷,我裹着单薄的旧棉絮,在灯下写诗。笔尖冻得发僵,就放在嘴里哈气,哈化了冰霜,继续写。写的是什么,大多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句是“心有丘壑,何惧风霜“。写完时,天已微亮,窗棂上结着冰花,像极了年轻时文丹研墨时的墨晕。

(二)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叮咚,叮咚,像是在数着光阴的刻度。我颤巍巍站起身,枯瘦的手指抚过墙角那株百年腊梅。树皮皴裂,沟壑纵横,像极了钟鼎上斑驳的铭文,每道裂痕里都藏着光阴的秘密。这株腊梅是祖上传下来的,比老宅的年纪还要大。听祖父说,光绪年间的一场大雪,压断了它的主干,所有人都以为它活不成了,开春时却从断口处抽出了新枝。

这让我想起丙午年的那个清晨。天还没亮,我就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惊醒。抄家的人翻箱倒柜,把能带走的字画、古籍都堆在院子里,准备付之一炬。我趁人不备,偷偷将半卷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残卷裹进油布,揣在怀里,溜到腊梅树下。冻土坚硬,我用冻得发僵的手刨了半天,才挖出个浅坑,将残卷埋了进去。那时的腊梅刚遭暴雪压折,断枝上还挂着冰碴,我摸着冰冷的枝干想:纵是零落成泥,也要护得这风雅一线生机。

后来,我偷偷挖开过一次,油布完好无损,残卷上的山川依然巍峨。我又细心地埋好,在心里说:等风声过了,我们再相见。这一等,就是三十年。

暮色渐浓时,东大街巷口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风铃,打破了老宅的宁静。我走到门口,倚着门框望去。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蹦蹦跳跳地经过,红领巾在夕阳下格外鲜艳。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突然停下脚步,仰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老宅斑驳的砖雕。

“你们看,这门楼上的花纹好特别啊!“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像山涧的泉水。

“这是云纹吧?我在博物馆里见过。“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说。

我认出他们,是巷子里的孩子。扎马尾辫的是方诗轩,据说是我远房的侄孙女;戴眼镜的是易玲,她爷爷就是当年被打断腿的杜淳;还有欧阳詹,眉眼间有几分欧阳俊的影子;贾静和舒雅,也都是附近的孩子。

“这朵云纹,像不像《诗经》里说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方诗轩指着砖雕上的纹路,歪着头问。她手里拿着本翻开的《诗经》,书页被风吹得轻轻作响。

易玲凑近了些,指着梁枋上的雀替:“我爷爷说,这叫缠枝莲,象征着生生不息。“她的声音里带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让我想起杜淳,他当年也是这般,说起古籍便如数家珍。

欧阳詹拽着贾静的衣袖,兴奋地说:“快来看,门环上的饕餮,嘴巴好大,好像要把岁月都吞下去呢!“

舒雅的声音最轻,她侧着耳朵,像是在听什么:“你们听,风穿过回廊,呜呜的,像不像有人在念诗?“

我的眼角泛起潮意。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深秋的午后,我与林觉、陈雨森、刘仪生、易学欽、刘禾莲同游栖霞山。那时枫叶正红,漫山遍野,像燃着一团团火焰。林觉拾起片金黄的银杏叶,在背面题了句“霜染层林醉,风摇碎玉声“,笑着递给我:“子甫兄,留着做个念想,等我们老了,再拿着这片叶子来对诗。“

陈雨森接过话茬:“若是那时我还能走动,定要再来栖霞山,喝着你家的碧螺春,听你念新写的诗。“

刘仪生长叹一声:“岁月不饶人啊,只愿我们的初心,能像这栖霞山的红叶,年年岁岁,不曾改变。“

易学欽和刘禾莲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偶尔传来几声轻笑,像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如今,林觉的坟头该又生了新草,陈雨森客死岭南,再也没能回到长安,刘仪生在一场大病中撒手人寰,易学欽和刘禾莲也早已不知所踪。唯有这片银杏叶,在泛黄的线装本里固执地保持着扇形,像枚时光的邮戳,盖在记忆的信笺上。

(三)

月光爬上窗棂时,我回到屋内,点亮了桌上的台灯。昏黄的灯光洒在案头,将宣纸照得有些透明。我翻开那本泛黄的线装本,里面夹着的银杏叶轻轻飘落,落在摊开的宣纸上。拾起叶子,放在鼻尖轻嗅,仿佛还能闻到当年栖霞山的桂花香。

书页间,有我年轻时写下的批注,字迹娟秀,带着几分青涩。还有朋友们留下的题跋,林觉的字豪放,陈雨森的字清雅,刘仪生的字沉稳,每一笔都藏着当年的意气与温情。手指拂过那些字迹,像是在与故人握手。

忽然想作画了。

缓缓铺开一张宣纸,用镇纸压好。狼毫蘸墨的刹那,墨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与茶香交织,像首淡雅的古曲。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高朋满座的往昔。文丹在研墨,易博谦在抚琴,欧阳俊在题字,朋友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在天井里回荡。

只是此刻落笔,少了当年“笔落惊风雨“的锋芒,多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然。墨色在纸上晕染,像一滴墨落在清水里,慢慢化开。先勾勒出远山的轮廓,线条柔和,如黛色的眉弯。然后是近水,波纹轻浅,仿佛能看到水底的卵石。

一叶扁舟顺流而下,船头立着位老者,蓑衣斗笠,手持酒壶,正举壶与江月对饮。我的笔尖在老者的眉眼处停顿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时光的长河里,始终以文为舟,以诗为桨,不曾停歇。

画到兴处,提起笔,在画的角落题了行小字:“年轮深处有风雅,岁月尽头是初心。“字迹苍劲有力,带着岁月的沉淀,像老树的年轮,一圈圈,记录着风雨与阳光。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浓,像层薄薄的纱,笼罩着老宅。檐角的铜铃偶尔轻响一声,像是在应和着我的笔触。腊梅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投在窗纸上,像幅淡淡的水墨画。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万籁俱寂。我握着未干的画卷,靠在藤椅上安然睡去。梦里,又回到了年轻时的老宅,天井里摆满了桌椅,文友们围坐在一起,谈诗论画,笑声朗朗。方倩和梁羽涛还在为一笔草书争得面红耳赤,文丹的玉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易博谦的琴声从回廊深处传来,与檐角的铜铃和鸣。

窗外,腊梅又悄然绽放了一朵花苞,嫩黄的花瓣上凝着晨露,像极了我年轻时,在宣纸上落下的第一个点。远处的城市正在苏醒,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上,折射出与千年前同样温柔的曙光。而在老宅的深处,那道坚守了一生的风雅,正随着年轮,静静生长,融入长安古城的血脉里,从未离去。

(四)

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鸟鸣惊醒。天已蒙蒙亮,晨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藤椅扶手上的画卷已干,墨色沉稳,带着种温润的光泽。

起身推开雕花木门,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混着腊梅的清香,沁人心脾。砖雕上的纹路被晨光勾勒得愈发清晰,缠枝莲的线条流畅婉转,仿佛真的在生长。门环上的饕餮,在晨光中少了几分狰狞,多了几分古朴。

巷子里已有了行人,提着菜篮的大妈,骑着自行车的上班族,还有背着书包准备上学的孩子。方诗轩和易玲他们也在其中,看到我,远远地招手:“方爷爷早!“

我笑着点头,看着他们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巷口。阳光越升越高,照在老宅的青砖黛瓦上,泛着温暖的光。檐角的铜铃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回到屋内,泡了壶碧螺春。茶叶在水中舒展,发出簌簌的声响,与记忆里的声音重叠。拿起那本线装本,翻到夹着银杏叶的那一页,林觉的字迹在晨光中依然清晰。“霜染层林醉,风摇碎玉声“,轻声念着,仿佛又听到了朋友们的笑声,看到了栖霞山的红叶,在风中摇曳生姿。

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聚散离合,见证了太多的世事变迁。从繁华到落寞,从喧嚣到寂静,唯一不变的,是对文字的热爱,对风雅的坚守。这份坚守,或许在旁人看来有些迂腐,有些不合时宜,但于我而言,却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对抗岁月无常的力量。

案头的文房四宝,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宣纸洁白,墨锭乌黑,毛笔柔软,砚台沉静。它们陪伴了我一生,见证了我的喜怒哀乐,也承载了我的梦想与追求。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是它们给了我慰藉,给了我力量,让我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在绝望中找到希望。

窗外的腊梅又开了几朵,嫩黄的花瓣在晨光中格外醒目。想起那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或许,风雅也是如此,无论经历多少风雨,多少磨难,总能在时光的深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

拿起狼毫,在宣纸上写下“守正“二字。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像是在与千年的文脉对话。这两个字,是我一生的追求,也是我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寄语。

阳光穿过雕花窗棂,照在“守正“二字上,墨色生辉,仿佛有了生命。檐角的铜铃又响了,叮咚,叮咚,像是在为这两个字伴奏,也像是在为我的一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五)

日子像老宅屋檐下的雨滴,一滴一滴,不疾不徐,落进时光的深潭。转眼又是深秋,栖霞山的红叶该又红了吧。我时常坐在藤椅上,望着窗外的腊梅,想起与朋友们同游的时光。

那天,林觉提议去栖霞山赏红叶,说再不去,就要等来年了。我们一行人,骑着自行车,沿着护城河一路向东。那时的天很蓝,云很白,风里带着桂花的香气。方倩和梁羽涛一路打闹,笑声像银铃一样。文丹穿着件淡蓝色的旗袍,坐在我的后座上,偶尔轻声念几句诗,声音像山涧的泉水。

到了栖霞山,满山的红叶像火一样燃烧。林觉诗兴大发,当场吟了首《栖霞秋兴》,引得众人叫好。陈雨森拿出随身携带的画板,开始写生,笔触灵动,很快就将满山的红叶收入画中。刘仪生和易学欽在一旁讨论着佛经,时不时发出几声长叹。刘禾莲则和文丹、方倩一起,采摘着路边的野菊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

我和欧阳俊、杜淳、易博谦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煮起了茶。易博谦拿出琴,弹奏起《秋江夜泊》,琴声悠扬,与风声、水声、红叶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像首天然的乐章。欧阳俊乘着酒兴,在一块巨石上题了“栖霞同游,共话风雅“八个大字,笔力遒劲,入石三分。杜淳则给我们讲着栖霞山的历史典故,从明僧绍隐居,到乾隆皇帝南巡,说得绘声绘色。

那天我们玩到很晚才下山。月光洒在红叶上,像镀上了一层银霜。林觉提议,每年的今天都来栖霞山赏红叶,不见不散。我们都笑着答应了,谁也没想到,这个约定,竟成了一生的遗憾。

后来,林觉在一场运动中被打成右派,遣送到北大荒,再也没能回来。陈雨森去了岭南,据说在那里开了家画馆,却在一次台风中失踪了。刘仪生潜心研究佛经,后来在终南山出家,圆寂时据说很安详。易学欽和刘禾莲去了台湾,从此杳无音信。

我时常想,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会不会阻止他们离开?但转念一想,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聚散离合,本就是常态。重要的是,我们曾经拥有过那样美好的时光,曾经一起追寻过风雅,这份记忆,会永远刻在我的年轮里,不会褪色。

(六)

这天下午,方诗轩和易玲他们又来了。方诗轩手里拿着本《唐诗三百首》,缠着要我给她讲李白的诗。易玲则对老宅的砖雕很感兴趣,问我那些花纹都有什么寓意。欧阳詹、贾静和舒雅也围了过来,听得津津有味。

我给他们讲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讲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讲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他们听得入了迷,眼睛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讲到兴处,我拿起笔,在宣纸上写下李白的《将进酒》。笔走龙蛇,墨色淋漓,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与文友们饮酒赋诗的场景。孩子们围在旁边,啧啧称奇。方诗轩说:“方爷爷,您写的字真好看,像龙在飞。“

我笑着说:“这叫草书,讲究的是气韵生动,挥洒自如。你们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们。“

孩子们高兴得跳了起来。从那天起,每个周末的下午,他们都会来老宅,跟着我学写字,学读诗。老宅里又有了欢声笑语,像回到了几十年前。

我教他们写楷书,说这是基本功,要“横平竖直,结构匀称“。教他们读《诗经》,说这是中国诗歌的源头,要“体会其中的温柔敦厚“。我还给他们讲老宅的历史,讲那些砖雕、雀替背后的故事,讲我与朋友们的往事。

孩子们的到来,像给老宅注入了新的活力。腊梅树下,常常能看到他们追逐嬉戏的身影;回廊里,时常能听到他们朗朗的读书声。有时候,我会看着他们,恍惚间觉得,他们就是年轻时的我们,一样的天真烂漫,一样的对世界充满好奇。

有天,易玲拿来一幅画,是她爷爷杜淳画的栖霞山红叶。画得很传神,红叶似火,山泉叮咚。易玲说:“我爷爷说,他很想念你们当年一起游栖霞山的日子。“

我的眼眶湿润了。拿出那片银杏叶,递给孩子们看:“这是当年林觉先生送给我的,上面还有他的题诗。“

孩子们传阅着银杏叶,小心翼翼的,像是在捧着一件稀世珍宝。方诗轩说:“方爷爷,等放假了,我们陪您去栖霞山吧,看看那里的红叶,就像您当年一样。“

我笑着点头,心里暖暖的。或许,风雅就是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像老宅的年轮,一圈圈生长,永不停歇。

(七)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腊梅花开得正盛,老宅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孩子们放了寒假,来得更勤了。他们不仅学写字、读诗,还跟着我学画画。

方诗轩画得最好,她的花鸟画得栩栩如生,颇有灵气。易玲则喜欢画山水,笔触沉稳,有杜淳的风范。欧阳詹爱画人物,尤其是古代的文人雅士,画得有模有样。贾静和舒雅则喜欢画老宅的一草一木,砖雕、雀替、铜铃,都成了她们笔下的素材。

看着孩子们的画,我想起了陈雨森。他当年画的栖霞山红叶,至今仍历历在目。如果他能看到这些孩子的画,一定会很高兴吧。

有天,孩子们提议,要在老宅里办一个小小的画展,展示他们的作品。我很支持,说:“好啊,就像当年我们在这里举办诗会一样。“

我们一起动手,打扫房间,布置画作。孩子们的画挂满了回廊,五彩斑斓,充满了生机。巷子里的邻居都来看了,赞不绝口。杜淳也被易玲推着轮椅来了,看到孩子们的画,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好,好啊,后继有人了!“

画展那天,阳光明媚,老宅里喜气洋洋。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像过节一样。他们给每个人讲解自己的画,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我看着这一切,心里充满了欣慰。

或许,这就是岁月的馈赠。虽然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但总有一些美好的东西,能够传承下去。风雅,不仅仅是诗词书画,更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对美的追求,一种对精神世界的坚守。

画展结束后,孩子们把他们最喜欢的画送给了我。我把这些画挂在书房里,每天看着,心里就暖暖的。它们像一束束阳光,照亮了我的晚年生活。

(八)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觉得,时间就像指间的流沙,握不住,留不下。但我并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所坚守的风雅,已经在孩子们的心里扎下了根,会一代代传承下去。

这天,我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外的腊梅,又想起了年轻时的朋友们。拿起那本线装本,翻到林觉题诗的那一页,轻轻抚摸着那片银杏叶。仿佛又听到了他们的笑声,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文丹的玉镯,还在枕下吗?易博谦的琴,还能修复吗?欧阳俊的题字,还在那面墙上吗?梁羽涛的半阙《临江仙》,还有人记得吗?

或许,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曾经一起拥有过那样美好的时光,曾经一起追寻过风雅。这份记忆,会永远刻在我的年轮里,也会刻在长安古城的年轮里,永不磨灭。

夕阳西下,暮色又漫过了雕花窗棂。紫砂壶里的碧螺春还在舒展,发出簌簌的声响。檐角的铜铃轻轻摇晃,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我拿起狼毫,在宣纸上写下最后几个字:“风雅永存。“

放下笔,我靠在藤椅上,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深秋的午后,与朋友们同游栖霞山。满山的红叶像火一样燃烧,林觉的诗声在山谷中回荡,陈雨森的画笔在画板上飞舞,易博谦的琴声在风中飘扬......

窗外,腊梅的清香越来越浓,仿佛在为我送行。远处的城市华灯初上,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上,折射出与千年前同样温柔的光芒。

年轮深处的风雅,永远不会消逝。它会像老宅的铜铃,在时光的风中,轻轻作响,唤醒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它会像栖霞山的红叶,在岁月的轮回中,年年岁岁,绽放出最美的光彩。它会像孩子们的笑声,在长安古城的街巷里,代代相传,充满生机与希望。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