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褶皱里的寻常人间
选自:《禹雨之期》
作者:霖笔・康乔烈夫
时间:二〇一二年 八月 十五日
地点:日本 福冈 西岸
立秋那天,我在老城区的巷口遇见了卖桂花糕的阿婆。竹编的簸箕上覆着层薄纱布,掀开时,甜香混着热气漫出来,像突然撞进了十年前的秋天。阿婆的手背上爬着褐色的老年斑,捏起油纸包糕时,指节弯得有些费力,却仍笑着说:"刚蒸好的,带块尝尝?"
我接过温热的桂花糕,指尖触到油纸的糙意,忽然想起奶奶总说,日子就像这蒸糕的笼屉,一层叠着一层,掀开时才知哪层藏着甜。那时不懂,只觉得奶奶的皱纹里藏着讲不完的故事,如今自己也到了能数出眼角细纹的年纪,才慢慢读懂,寻常人间的滋味,原是要在时光的褶皱里反复摩挲,才能品出真意。
一、巷弄里的晨昏
我住的老巷叫"青苔巷",名字是巷尾修钟表的陈叔起的。他说年轻时看巷壁常年湿着,春末就爬满青苔,绿得透亮,便顺口叫了,没想到一叫就是四十年。巷口的老槐树是真的老了,树干上有个碗口大的洞,据说是民国时遭雷劈的,可每年春末,枝桠上仍会挤挤挨挨冒出新叶,风一吹,沙沙响得像旧书翻页。
清晨的巷弄是被早点摊的油烟催醒的。卖豆浆的张婶五点就支起摊子,铝锅在煤炉上咕嘟着,白汽裹着豆香飘进各家窗棂。我常早起去买豆浆,看她用长柄勺舀起豆浆,透过玻璃罐看阳光斜斜切进来,把乳白的豆浆染成淡金色。"今天要糖吗?"她总这么问,哪怕我从来只喝淡的——她记不清太多事了,去年冬天摔了一跤后,记性就像漏了的筛子,却总记得哪个熟客爱甜,哪个爱淡。
有次我问她:"张婶,您记不住事,怎么还守着这摊子?"她正擦着玻璃罐,闻言抬头笑了,眼角的纹堆成小山:"记不住人,还记不住煮豆浆的火候嘛。火小了不香,火大了要焦,跟过日子似的,得盯着。"那天的豆浆温温的,喝到最后,舌尖竟品出点微甜,才发现她还是悄悄放了半勺糖。
午后的巷弄是猫的天下。陈叔家的"老咪"总卧在钟表铺的柜台上,前爪搭着个停摆的怀表,眼睛半眯着,像在琢磨时间。陈叔修表时总戴副老花镜,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他用镊子夹起细小的齿轮,手抖得厉害,却从没错漏。有次我看他修一块民国时期的怀表,黄铜外壳磨得发亮,他擦了又擦,忽然说:"这表的主人是个学生娃,当年逃难时丢在这儿的,说等打完仗来取,一等就是七十年。"
"那他没来过?"我问。
"来过,去年冬天来的,八十多了,拄着拐杖,说做梦总梦见这表。"陈叔把修好的怀表放进绒盒,"我把表给他,他哭了,说不是为表,是想起当年跟他爹在这巷口告别,他爹说'等表修好了,我就来接你'。"
夕阳西下时,巷弄里飘着饭菜香。李家的红烧肉、王家的番茄鸡蛋面、赵家的腌笃鲜,混在一起竟不觉得乱,反倒像支温柔的曲子。有次我晚归,看见巷口的老槐树底下,几个老人搬着小马扎坐成圈,摇着蒲扇说闲话。王大爷正讲他年轻时当火车司机的事,说有次暴雨冲毁了铁轨,他守着火车在荒野里待了三天,"饿了就啃干馒头,渴了喝雨水,可看着车头的灯亮着,就觉得踏实——那灯是给等车的人亮的啊。"
旁边的李奶奶叹口气:"现在的火车快得很,哪还用等?"
"快有快的好,慢有慢的好。"王大爷磕了磕烟斗,"慢时候,一封信要走半个月,可拆开时,字里的热气都还在;现在发微信,秒到,倒少了那份盼头。"
我站在暗处听着,忽然想起自己抽屉里藏着一沓信,是大学时笔友寄的。那时我们隔着千里,每周写一封信,说学校的银杏黄了,说食堂的红烧肉太咸,说看了场好电影。后来有了微信,渐渐就不写了,去年整理旧物时翻出来,信纸已经泛黄,可字里的温度,竟还能透过指尖传过来。
二、旧物里的光阴
奶奶的樟木箱是我童年最神秘的所在。箱子放在她卧室的角落,盖着块蓝布,她总说里面藏着"宝贝",却从不让我随便碰。直到她八十岁那年,身体渐渐弱了,才拉着我的手,掀开蓝布说:"给你看看我的老伙计。"
樟木箱的铜锁已经氧化成青绿色,打开时"咔嗒"一声,像时光开了道缝。里面铺着块暗红色的绒布,放着件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绣着朵淡紫色的兰花,针脚细密得像春蚕吐丝。"这是我出嫁时穿的,"奶奶的手指轻轻拂过旗袍,"当年你爷爷在上海做学徒,攒了半年工钱,托人扯的料子,请最好的绣娘绣的花。"
箱子底层压着个铁盒子,里面是些老照片。有张是奶奶年轻时的黑白照,梳着齐耳短发,穿件学生装,眼睛亮得像星星。"这是二十岁时拍的,在苏州的照相馆,"奶奶指着照片笑,"那天特意借了同学的皮鞋,夹得脚疼,可拍照时硬是没敢动。"还有张是爸妈年轻时的合影,爸爸穿着军装,妈妈扎着麻花辫,两人站在老槐树底下,笑得傻气又认真。
"这些旧东西,扔了好几次,都没舍得。"奶奶把照片放回铁盒,"总觉得扔了它们,就像扔了过去的日子。"那时我才明白,旧物从来不是死物,它们是时光的琥珀,把某一刻的笑、某一刻的泪,都封在了里面,等某天被人拾起,再把故事讲给懂的人听。
陈叔的钟表铺里,旧物更多。墙上挂着各式钟表,有的缺了指针,有的蒙着灰尘,却都擦得干干净净。有个老式座钟,钟面画着幅山水,他说这是1953年的,主人是个教师,"文革时被抄家,这钟扔在巷口,我偷偷捡回来,修了三个月才走起来。"现在这钟每天准点报时,"咚"的一声,沉闷却有力,像在跟老巷打招呼。
有次我看见他对着个停摆的闹钟发呆,闹钟是塑料壳的,印着只米老鼠,一看就是八九十年代的样子。"这是隔壁楼小伟的,"他说,"他小时候总来我这儿修闹钟,说要早起背单词,考去北京。后来真考去了,留在那儿工作,去年他妈妈来修钟,说小伟在那边买了房,接她去住。"
"那钟还修吗?"
"修,"陈叔拿出工具,"修好了给她带过去。小伟小时候总说,这钟的滴答声,比妈妈的唠叨还好使——让他知道,老东西还在,家就还在。"
三、聚散里的缘法
去年冬天,巷尾的杂货店关了。店主是对老夫妻,姓林,安徽人,来这巷子里开了二十年店。我小时候总去买辣条,林爷爷总板着脸说"少吃点",却偷偷多塞给我块糖。关店那天,街坊都去帮忙搬东西,林奶奶红着眼圈,给每个人塞了袋瓜子:"以后常来安徽玩啊,我给你们做臭鳜鱼。"
王大爷叹着气说:"住了二十年,说走就走了。"
林爷爷笑了笑,眼角的纹里都是涩:"儿子在那边开了厂,催了好几年了,总说'爸妈,你们来享享福'。可享福哪有在这儿踏实?"他指着杂货店的门楣,"这招牌是我亲手钉的,当年字写得歪歪扭扭,现在看,倒觉得比啥都好看。"
搬完东西,林爷爷要把那把旧藤椅留下,说:"陈叔爱坐,留给你吧。"藤椅的扶手磨得发亮,是林爷爷坐了二十年的,陈叔摸着藤椅,没说话,只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林爷爷:"给你修的那个怀表,带着吧,想这儿了,就听听滴答声。"
林爷爷接过怀表,打开看了看,忽然抹了把脸:"一定回来,等春天,看巷口的青苔。"
那天我站在杂货店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店面,忽然想起林奶奶总说的"缘分"。她说人与人的遇见,就像风吹过巷弄,有的风只过一次,有的风却年年都来。那时不懂,总觉得离别是件难过的事,如今才知,真正的缘分从不是朝夕相守,而是哪怕隔了千里,想起时,心里仍有块暖烘烘的地方,像老灶上温着的粥。
今年春天,林奶奶真的回来了。她提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安徽的茶叶,挨家送。她说林爷爷总念叨巷口的豆浆,回来喝了碗,说"还是张婶煮的香"。我陪她在巷子里走,她指着老槐树说:"这树又长新叶了,比去年还绿。"又指着陈叔的钟表铺:"那怀表走得准着呢,晚上听着滴答声,睡得香。"
走到杂货店门口,她停了停,现在这儿开了家花店,店主是个年轻姑娘,正蹲在门口浇花。"真好,"林奶奶笑着说,"以前卖油盐酱醋,现在卖花,都是给人添念想的。"
姑娘听见了,抬头笑:"阿姨,您要花吗?刚到的玫瑰,香得很。"
林奶奶摆摆手:"不用,我就是来看看。"可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姑娘,这巷子里的人都好,有啥难处,尽管说。"
四、寻常里的诗意
陈叔总说我"爱琢磨事"。有次我蹲在他铺子里看他修表,他忽然说:"你看这齿轮,一个咬着一个,差一点都不行。日子也一样,看似乱,实则都有定数。"我那时正为工作的事烦,听他这么说,忽然愣了。
那段时间我总加班,回到巷弄时,往往已是深夜。有次路过张婶的早点摊,看见她正收拾摊子,煤炉还没灭,余火红红的,映着她的白发。"怎么才回?"她问,从保温桶里舀了碗豆浆,"热的,快喝。"
我捧着豆浆,暖意在胃里慢慢散开。"张婶,您说人活着,到底图啥?"我没头没脑地问。
她想了想,说:"图啥?图早上能煮碗热豆浆,图晚上能睡个安稳觉,图看见老街坊,能说句'吃了吗'。"她指了指巷口的老槐树,"你看这树,不也没啥大志向?就春天长叶,秋天落叶,可谁不说它好?"
那天的豆浆喝得很慢,我忽然想起自己总追着"意义"跑,总觉得要做出些"大事"才算没白活,却忘了低头看看脚边的路——张婶煮豆浆时的专注,陈叔修表时的认真,林奶奶送茶叶时的热忱,这些不都是意义吗?就像老槐树,从不急着开花结果,只是慢慢长,慢慢活,可它的绿,却成了巷弄里最安稳的风景。
夏天的雨总来得急。有次我被困在陈叔的铺子里,看雨噼里啪啦打在窗上,把巷弄洗得发亮。陈叔找出副象棋,说:"来杀两盘?"我们就坐在钟表铺的柜台前,听着雨声和钟表的滴答声,一局一局地杀。他棋艺不好,却总爱悔棋,"刚才那步不算,我走错了",像个耍赖的孩子。
下到第三局时,雨停了,天边出了道彩虹,淡得像水彩。陈叔指着彩虹笑:"你看,雨下得再大,总会晴的。"他顿了顿,又说:"年轻时总觉得日子苦,修表修到半夜,腰都直不起来,可现在想想,苦日子里藏着甜呢。有次修表修到天亮,看见东边出太阳,红得像个橘子,那时候就觉得,啥苦都值了。"
我看着他眼角的笑纹,忽然懂了他说的"甜"。不是大富大贵,不是功成名就,而是某个雨后的彩虹,某个清晨的豆浆,某个修表时抬头看见的朝阳——这些细碎的甜,像撒在日子里的糖,慢慢化了,就成了寻常人间的诗意。
五、时光里的回响
奶奶今年八十八了,记性比张婶还差,有时会叫错我的名字,把我当成我妈。有次我给她梳头发,她忽然说:"你爸小时候总爱爬树,摔下来好几次,还不长记性。"我笑着说:"爸现在也爱爬树,上次回老家,还帮邻居摘柿子呢。"她愣了愣,随即笑了:"是啊,他总这样,傻。"
梳着梳着,发现她的头发又白了些,像落了层霜。"奶奶,您怕老吗?"我问。
她摇摇头,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不怕。老了好啊,能看见你长大,能看见你爸当爷爷,能看见这巷子一年年变样——人这一辈子,不就是等着看这些吗?"她指了指窗外,"你看那老槐树,都快一百年了,不还好好的?老了,才更有味道。"
那天下午,我陪奶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靠在藤椅上,慢慢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阳光落在她的皱纹里,像给那些故事镀了层金。我忽然想起她的樟木箱,想起里面的旗袍和照片,想起她说"日子就像蒸糕的笼屉"——原来所谓岁月,不过是把年轻时的热烈,慢慢酿成老来的温润;把曾经的执念,慢慢化成如今的释然。
前几天路过陈叔的钟表铺,看见他正教那个开花店的姑娘修闹钟。姑娘学得认真,手指却总抖,陈叔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教:"别急,这齿轮要轻轻放,就像对待客人递来的心事。"姑娘笑了:"陈叔,现在谁还修闹钟啊,都用手机了。"
"总会有人修的,"陈叔说,"就像总会有人记得老巷子,记得这些老东西。"他指了指墙上的钟,"你听,它们在说话呢,说以前的事,说现在的事,说以后的事。"
我站在铺子里,听着满屋子的滴答声,忽然觉得,这些钟表不只是在计时,更是在回响——回响着林爷爷的怀表,回响着奶奶的樟木箱,回响着张婶的豆浆,回响着巷弄里的晨昏与聚散。这些回响,穿过时光的褶皱,落在寻常人间的烟火里,就成了最珍贵的记忆。
离开巷弄时,又遇见卖桂花糕的阿婆。她还在老地方,簸箕上的桂花糕冒着热气。"再带块?"她问。我点点头,接过油纸包,忽然想起奶奶的话,想起陈叔的话,想起巷子里所有人的话——原来人生最珍贵的,从不是追着时光跑,而是在时光里慢慢走,慢慢看,慢慢懂:
懂老槐树的绿,是因为它把根扎在了巷弄的土里;
懂旧物的暖,是因为它把故事藏在了时光的褶皱里;
懂寻常的好,是因为它把甜揉进了柴米油盐的日子里。
风吹过老槐树,沙沙响,像时光在笑。我咬了口桂花糕,甜香在舌尖散开,像十年前的秋天,又像此刻的秋天,更像往后无数个秋天——原来所谓人间,不过是这样:有人煮豆浆,有人修钟表,有人卖桂花糕,有人在巷弄里慢慢走,慢慢老,却总有人记得,总有人想念,总有人把这些寻常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始有终。
如是,便很好。
秋分过后,巷口的老槐树开始落叶子。金黄的叶儿打着旋儿往下飘,铺在青石板路上,像谁撒了把碎金。陈叔每天清晨都会扫落叶,他不用扫帚,就蹲在地上捡,一片一片拾进竹筐,说"叶子也是命,得轻着待"。有次我问他累不累,他直起腰,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不累,捡叶子时能数着日子过——捡够一筐,就离供暖近一天,离林老头回来喝豆浆也近一天。"
林爷爷真的在立冬前回来了。他没提前打招呼,是某天清晨突然出现在张婶的早点摊前,穿着件新做的棉褂,手里拎着个布包。张婶正舀豆浆,抬头看见他,手一抖,豆浆洒了半罐:"你这老头,回来咋不先说声?"
"说啥?"林爷爷笑,"回来喝你煮的豆浆,还需打招呼?"他从布包里掏出袋东西,"给你带的安徽笋干,炖肉香得很。"
那天巷子里像过节。王大爷搬来小马扎,拉着林爷爷讲安徽的事;李奶奶端来刚蒸的馒头,说"尝尝我新学的发面方子";连开花店的姑娘都送了束向日葵,说"叔,这花向阳,看着就喜气"。林爷爷坐在老槐树下,晒着太阳,听着街坊们七嘴八舌,眼角的笑纹里都盛着光。
我蹲在旁边看他,他手里攥着陈叔给他修的怀表,时不时打开看看。"在安徽住得惯?"我问。
"惯,咋不惯?"他说,"儿子孝顺,房子也宽敞。可就是夜里睡不着——那边的巷子宽,路灯亮,听不见老钟的滴答声,也闻不见张婶的豆浆香。"他顿了顿,指着老槐树:"你看这树,枝桠歪歪扭扭的,可看着踏实。那边的树都长得直溜溜的,反倒生分。"
原来人这一辈子,最念的不是宽敞房子、亮堂路灯,是那些刻进骨子里的熟稔——是张婶豆浆里的微甜,是陈叔钟表铺的滴答,是老槐树歪歪扭扭的枝桠,是街坊们"吃了吗"的问候。这些东西看似寻常,却像老棉袄里的棉絮,看着普通,暖得实在。
六、烟火里的暖
张婶的记性越来越差,有时会把酱油当成醋往豆浆里放,惹得买豆浆的人笑。她自己也笑,挠挠头:"老糊涂了,老糊涂了。"可她从不忘在煤炉边放个小棉垫,说是给早起的孩子坐;也不忘在冬天把豆浆罐裹上厚布,怕凉得快。
有天我早起,看见她正对着个小女孩叹气。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手里攥着块钱,怯生生地说:"奶奶,我想买碗豆浆,可钱不够......"张婶愣了愣,随即舀了碗豆浆递给她:"傻娃,钱不够也能喝,先垫垫肚子。"
小女孩接过豆浆,小声说:"我明天把钱补上。"
"补啥补?"张婶笑,"一碗豆浆而已,不值当。"
等小女孩走了,我问张婶:"您不怕她不还?"
"还不还都中,"张婶擦着罐子,"孩子饿了,总不能让她空着肚子上学。我年轻时候,穷得揭不开锅,邻居王婶总偷偷给我送窝窝头,也没说让我还啊。"她抬头看了看天,"人活着,不就是你帮我一把,我扶你一下?"
那天的阳光格外暖,照在张婶的白发上,像撒了层碎银。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穷,奶奶总带着我去李奶奶家借面。李奶奶从不说"借",只说"给",还总往面袋里多装两把:"孩子长身体,得多吃点。"后来家里条件好了,奶奶加倍还她,她却生气:"你这是打我脸呢?街坊邻居,哪能算得那么清?"
原来烟火人间里的暖,从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是张婶给孩子的一碗豆浆,是李奶奶多装的两把面,是林爷爷带回来的笋干,是陈叔教姑娘修闹钟的耐心。这些暖像灶膛里的火,看着微弱,却能焐热一整个冬天。
冬天第一场雪落时,巷子里白茫茫一片。陈叔的钟表铺生了煤炉,暖烘烘的。我进去时,他正给林爷爷修棉鞋,林爷爷坐在旁边,帮他递针线。"你说你,一把年纪了,还学做针线活?"林爷爷笑。
"修表修惯了,手闲不住。"陈叔穿好最后一针,把棉鞋递给他,"试试合不合脚。"
林爷爷穿上棉鞋,在地上走了两步,暖得直咂嘴:"你这手艺,比鞋匠还好。"
"那是,"陈叔得意地笑,"我年轻时啥没干过?摆过地摊,修过自行车,就没有我学不会的。"
"那你咋就守着这钟表铺?"我问。
陈叔往煤炉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跳了起来。"因为这铺子里有念想,"他说,"你看这墙上的钟,哪个没有故事?那个座钟,是王老师的念想;那个闹钟,是小伟的念想;还有你奶奶的怀表,是她跟你爷爷的念想......我守着它们,就像守着街坊们的念想。"
我看着满屋子的钟表,忽然觉得它们不是冰冷的物件,是有温度的——它们记得王老师年轻时备课的夜晚,记得小伟背单词的清晨,记得奶奶和爷爷年轻时的模样。陈叔守着它们,就是守着巷弄里的时光,守着烟火里的暖。
七、岁月里的盼
开春时,奶奶病了,住进了医院。我每天往医院跑,晚上回到巷弄,总觉得空落落的。张婶看见我,总往我手里塞热豆浆:"趁热喝,喝了有力气。"陈叔也总说:"别担心,你奶奶身子骨硬朗,准能好起来。"
有天我从医院回来,看见巷子里的街坊都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东西——张婶端着刚熬的粥,李奶奶拎着煮好的鸡蛋,开花店的姑娘捧着束康乃馨。"我们跟你去看看老太太,"王大爷说,"人多热闹,病好得快。"
走进病房,奶奶正躺在床上输液,看见街坊们,眼睛一下子亮了。"你们咋来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躺着别动,"张婶把粥放在床头柜上,"我给你熬了小米粥,好消化。"
李奶奶把鸡蛋剥好,递到她手里:"这是土鸡蛋,补身子。"
姑娘把康乃馨放在窗台上:"奶奶,这花好看,您看着心情好。"
奶奶握着她们的手,眼泪掉了下来:"让你们惦记了......"
"说啥呢?"林爷爷说,"咱们是街坊,一家人。"
那天病房里格外热闹,街坊们七嘴八舌地讲巷子里的事——说老槐树发芽了,说张婶的豆浆又涨价了五毛,说开花店的姑娘交了个男朋友,是个医生。奶奶听着,笑着,眼角的泪还没干,嘴角却扬了起来。
我站在门口看着,忽然明白,所谓"一家人",不是有血缘关系,是你病了,我惦记;你难了,我帮忙;你笑了,我开心。是巷弄里的烟火气,把我们紧紧连在了一起,成了彼此岁月里的盼。
奶奶出院那天,天气格外好。我扶着她走在巷子里,张婶早在门口等着,手里端着碗豆浆:"老太太,尝尝我新煮的,放了点糖。"奶奶接过豆浆,喝了一口,笑了:"还是你煮的香。"
陈叔也从钟表铺里出来,手里拿着个小盒子:"给你修的怀表,走得准着呢。"奶奶打开盒子,怀表的滴答声清脆响亮,像在说"我回来了"。
老槐树的新叶绿得发亮,风一吹,沙沙响。奶奶抬头看着老槐树,笑了:"你看这树,又活过来了。"
"人也一样,"我说,"您也活过来了。"
"是啊,"奶奶说,"有你们在,我舍不得走。"
八、寻常里的圆满
今年秋天,巷子里要拆迁了。消息传来时,街坊们都沉默了。王大爷蹲在老槐树下,抽了一袋又一袋烟;李奶奶抹着眼泪,说"住了一辈子,咋说拆就拆";张婶站在早点摊前,看着空荡荡的巷子,发了半天呆。
陈叔却很平静,他把钟表一件件装进箱子,说:"拆就拆吧,只要人还在,巷子就在。"
拆迁前一天,街坊们聚在老槐树下,摆了桌酒席。张婶做了豆浆,李奶奶蒸了馒头,林爷爷带来了安徽的笋干炖肉,开花店的姑娘插了满桌的花。大家围坐在一起,喝着酒,说着话,眼泪掉了又擦,擦了又掉。
"以后咱们还能做街坊不?"小女孩问,她就是去年没钱买豆浆的那个娃,现在已经跟张婶很熟了。
"能,咋不能?"张婶抱着她,"咱们搬到新小区,还住一起,我还给你煮豆浆。"
"我还修钟表,"陈叔说,"你们的表坏了,还来找我。"
"我还开花店,"姑娘笑,"给你们送花。"
那天晚上,大家都喝多了。王大爷唱起了年轻时的歌,跑调跑得厉害,可没人笑;李奶奶说起了刚嫁过来时的事,说着说着就哭了,大家都陪着她哭。我看着眼前的人,看着老槐树,看着巷弄里的灯,忽然觉得,所谓圆满,不是永远不变,是哪怕变了,人还在,情还在,念想还在。
拆迁那天,我最后一个离开巷弄。老槐树被保留了下来,树干上还留着那个碗口大的洞。张婶的早点摊空了,陈叔的钟表铺也空了,可我仿佛还能听见豆浆的咕嘟声,听见钟表的滴答声,听见街坊们"吃了吗"的问候。
我走到老槐树下,摸了摸树干,忽然想起奶奶的话:"日子就像蒸糕的笼屉,一层叠着一层。"原来这巷弄里的时光,就是最香的那层蒸糕,甜藏在褶皱里,暖藏在烟火里,情藏在心里。
后来我们真的搬到了新小区,还住得很近。张婶在小区门口摆了个早点摊,生意比以前还好;陈叔开了个修表铺,街坊们的表坏了,都去找他;林爷爷和林奶奶每天去公园散步,碰见谁都笑着打招呼;开花店的姑娘和那个医生结婚了,婚礼上,街坊们都去了。
有次我路过新小区的广场,看见街坊们坐在长椅上晒太阳,像以前在老槐树下那样。张婶正给大家分豆浆,陈叔在讲修表的事,林爷爷在说安徽的笋干,王大爷在唱跑调的歌。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烘烘的,像老巷子里的秋天。
我走过去,张婶递给我一碗豆浆:"刚煮的,尝尝。"
我接过豆浆,喝了一口,还是那个味道,甜得实在。
原来寻常人间的圆满,从不是留住时光,是时光走了,可那些暖、那些情、那些念想,都留下来了,像老槐树的根,扎在心里,永远都在。
如是,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