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二五年 八月 五日清晨
地点:故里 山峦深处
我总在想,人这一生的追寻,究竟是奔涌向前的姿态更动人,还是懂得停泊的时刻更珍贵。这个念头像一粒被海浪卷上岸的贝壳,在我记忆的沙滩上搁了许多年——从读《山海经》时向往“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的辽阔,到后来翻《赤壁赋》,羡慕苏子“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的自在,我总以为远方才有答案。直到去年在南方海滨小城“青屿”的那段日子,这粒贝壳才被潮水漫过,慢慢显露出清晰的纹路,还裹着一群人的故事,像贝壳里藏着的月光,轻轻一叩,就满是温柔的回响。
青屿藏在东南沿海的褶皱里,没有盛名在外的海滨浴场,也没有鳞次栉比的度假酒店,只有一条沿着海岸线蜿蜒的“望海街”,和一片被当地人称作“青滩”的海湾。我是偶然撞见它的——当时正为一段写不下去的文字发愁,背着双肩包在地图上随便指了个方向,便买了最早一班南下的高铁票。出了车站,坐半小时晃晃悠悠的公交,再沿着爬满三角梅的小巷走十分钟,咸湿的海风便会先一步扑进怀里,带着海草与贝壳的清腥,把城市里积攒的烦躁悄悄揉碎,倒比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逸,多了几分海的鲜活。
我住的民宿在望海街尽头,是栋两层高的青砖小楼,名叫“听潮居”。房东是对年过六旬的夫妇,男的叫陈容璋,退休前是位跑了大半辈子远洋航线的海员;女的叫刘墨谦,手巧得很,会用滩涂上的贝壳串手链,还会熬一锅让人心安的海鲜粥。第一次见到他们时,刘墨谦正坐在院子里的老榕树下择菜,竹篮里摊着刚从滩涂上挖来的花蛤,壳上还沾着湿润的泥沙。“姑娘,住多久呀?”她抬头冲我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像海面泛起的细碎波光。我答“说不定,住到想走为止”,她便点点头,把刚晾好的毛巾递过来,“那正好,多看看海,再认识些街坊,心就静了——就像容璋常说的,再烈的浪,也得有个岸接着。”
往后的日子,我总在清晨天刚蒙蒙亮时醒来。穿一双旧帆布鞋,沿着青滩的海岸线慢慢走。潮水通常在黎明前退去,露出大片青灰色的滩涂,踩上去软乎乎的,泥浆会从脚趾缝里慢慢冒出来,带着海的温度。滩涂上布满了小坑,是螃蟹和弹涂鱼留下的痕迹,有时蹲下身,能看见一只小小的寄居蟹背着半透明的壳,慢悠悠地从一个坑挪到另一个坑,像背着整个世界的旅人,不慌不忙,却从不停歇。我忽然想起《庄子》里“适莽苍者,三餐而反”的短途行者,这寄居蟹倒像极了,不求远途,只在滩涂间寻一处安稳,反倒比追着“九万里风鹏正举”的人,多了几分踏实。
风是这里最常见的客人。清晨的风很轻,裹着海雾掠过耳尖时,能听见远处浮鸥的鸣叫声——不是城市公园里鸽子那种喧闹的咕咕声,而是清凌凌的,像被海水洗过一样,轻轻落在海面,又随着浪尖飘远。有时风里会夹着细碎的浪花,沾在脸上,凉丝丝的,抬手一摸,指尖会留下淡淡的盐粒,像不小心撒在皮肤上的星光。走得累了,就找一块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礁石坐下。礁石的表面被海浪冲刷得光滑,摸上去带着岁月的温润,不像城市里的水泥地那样冰冷。我常常就那样坐着,看天从鱼肚白慢慢变成淡蓝,再看着远处的海平面上,太阳像一颗被泡软的蛋黄,一点点从海里冒出来,把海水染成橘红、金黄,最后变成透亮的蓝。
海面上的渔船也会在这时出现,其中一艘挂着米白色的帆,船主是王宇诚——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皮肤晒得黝黑,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他总说“青滩的海不欺人,你对它用心,它就给你好收成”,每天天不亮就出海,傍晚载着满舱的渔获回来,渔网一拉,银闪闪的带鱼、肥硕的海虾便滚落在甲板上,引得街坊们围过来挑拣。有次我问他,有没有想过像古人那样“仗剑走天涯”,去更远的地方看看。他挠挠头笑了:“以前看《射雕英雄传》,总羡慕郭靖闯江湖的样子,后来才明白,他最后不也守着襄阳城吗?我守着这片海,守着我妈,就够了。”
有天傍晚,我坐在礁石上看夕阳,陈容璋提着一个竹篓走过来,篓子里装着刚钓上来的石斑鱼,鳞片在夕阳下闪着银光。“姑娘,看海呢?”他在我旁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花生,分给我几颗。我接过花生,听见壳在手里裂开的脆响,和海浪声混在一起,格外踏实。
“年轻时总想着往外跑,”陈容璋望着远处的海平面,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沙哑,“觉得海的尽头才有风景,有答案。”他说自己十九岁就上了船,第一次远航去东南亚,船在印度洋上遇到风暴,浪头比船舱还高,他抱着桅杆吐了三天三夜,以为自己要像屈原“乘舲船余上沅”那样,葬在这茫茫海里。可风暴过后,他站在甲板上,看见日出把海面染成一片金红,那一刻竟觉得,所有的恐惧都值了。后来他又跑过很多次远洋,去过红海,去过地中海,见过深夜里发光的海藻,也见过成群的鲸鱼从船边游过,同船的欧阳屹尧是个爱写诗的年轻人,总把海上的风景记在本子上,还说“等退休了,要在青滩边开家书店,让海风陪着墨香,就像陶渊明守着他的南山”。可每次靠岸,陈容璋最想的还是家里的那碗海鲜粥——刘墨谦会在他回来前,从滩涂上挖最新鲜的花蛤,配上晒干的虾干,熬得稠稠的,盛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暖。
“你说奇怪不?”陈容璋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跑了大半个地球,见过那么多好看的海,最后却觉得,还是家门口这片青滩最好。”他指着不远处的望海街,“你看,傍晚的时候,墨谦会在门口晒鱼干,隔壁郁子硕家的小孩会在巷子里追着跑,李宁希的花店刚进了新的向日葵,风吹过三角梅,花瓣落在地上,多踏实——这才是人间烟火,比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的豪情,更让人安心。”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望海街的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透过窗棂,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李宁希的花店就在街中段,门口摆着几盆修剪整齐的绿萝,她总穿着素色的围裙,见人路过就笑着打招呼,说“买束花吧,海风吹着,花期能长些——就像人心里的念想,好好护着,就能一直热着”。
那天晚上,刘墨谦做了石斑鱼汤,鲜美的汤汁里飘着几片青菜叶,喝一口,满嘴都是海的味道。陈容璋拿出自己泡的杨梅酒,倒了两杯,说“尝尝,自家酿的,不烈”。我抿了一口,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带着杨梅的果香和酒的微醺。刘墨谦坐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陈容璋年轻时的趣事,说他第一次带她去看海,紧张得把鞋都踩进了海里,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说他跑船回来,总爱把在国外买的小玩意儿藏在身后,让她猜是什么,活像《世说新语》里那些藏着惊喜的名士。陈容璋听着,偶尔会反驳一句“哪有那么傻”,可嘴角的笑意却藏不住,像海面泛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
正聊着,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刘玄默——位头发花白的老教师,退休后便在青屿定居,每天都会来“听潮居”坐一会儿,和陈容璋下盘棋。“今天来得巧,有鱼汤喝。”刘玄默笑着坐下,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本旧书,“容璋,上次跟你说的那本航海日志,我给你带来了,是我学生的爷爷留下的,说不定你还认识里面提到的人。”他顿了顿,又说,“这日志里写了不少老海员的故事,倒让我想起《史记》里‘郑和下西洋’的壮举,都是在海上讨生活,只是时代不同罢了。”陈容璋眼睛一亮,连忙放下酒杯,接过书翻看起来,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轻轻摩挲,像是在触摸一段遥远的时光。
那一刻,我忽然就想起之前读到的那句“我是行者止于岸,你是蔚蓝无尽蓝”。原来所谓抵达,从来不是翻山越岭后的振臂欢呼,不是站在世界尽头的高声呐喊,而是当你终于停下脚步,发现风在耳畔,浪在脚边,而心里牵挂的人、在意的事,像这片海一样,安静地铺展在眼前——是深夜里留着的一盏灯,是饭桌上温热的汤,是有人愿意陪你坐在沙滩上,不说话,只看鱼群游过,看晚霞漫过天际,就像苏轼与张怀民“相与步于中庭”,不言不语,却懂彼此的心意。
在青屿住到第十天的时候,我认识了文淮书。他是位摄影师,背着一台旧相机,整天在青滩和望海街转悠,说要“把青屿的温柔都装进镜头里”。有次我在滩涂上看寄居蟹,他蹲在我旁边,举着相机拍了半天,然后把屏幕凑过来给我看:画面里,小小的寄居蟹趴在青灰色的礁石上,背景是泛着淡蓝的海面,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壳上镀了一层薄光。“你看,它多像个赶路的行者,却在这滩涂上找到了安稳。”文淮书笑着说,“我之前在大城市做摄影,每天拍不完的商业片,后来累了,就来了青屿。这里的海不会催你,这里的人不会急你,连风都走得慢——就像陶渊明‘采菊东篱下’,不是逃避,是找到归处了。”他还说,上次拍了钟安叙修船的样子——钟安叙是青滩边修船厂的师傅,手上满是老茧,却能把破旧的渔船修得焕然一新,“他说,船就像人,累了就得修修,才能继续航行,可再能航行的船,也得有个岸等着它回来,这就像《论语》里说的‘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岸就是船的本。”
住到第二十天的时候,我终于把那段写不下去的文字写完了。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写了青滩的海,写了礁石上的寄居蟹,写了陈容璋和刘墨谦的粥,写了王宇诚的渔船、李宁希的花、刘玄默的书、文淮书的镜头、钟安叙的船厂。那天下午,我拿着打印出来的稿子,坐在老榕树下读给刘墨谦听。她听得很认真,手里的针线停在半空中,直到我读完,才轻轻说“真好,像把我们的日子写进去了——就像老辈人说的,日子不用多热闹,有人记着,就够了”。陈容璋则在旁边点头,把刚烤好的鱿鱼干递过来,“姑娘,以后要是累了,就回来看海,欧阳屹尧的书店明年就开了,到时候还能给你的书找个位置,让更多人知道青屿的故事”。
离开青屿的那天,天还没亮。陈容璋和刘墨谦送我到公交站,刘墨谦塞给我一袋炒花生,说“路上吃,是郁子硕家的花生,比外面买的香”;陈容璋则把一张自己画的海图递给我,上面标着青滩最好看的观景点,还有王宇诚常去的捕鱼区、钟安叙的修船厂地址,“下次来,按这个走,能看见不一样的海,还能让李宁希给你挑束最新鲜的花——她的花,带着海的灵气”。公交发动的时候,我从车窗往外看,看见他们站在晨光里,像两株扎根在岸边的树,安静而坚定。不远处,文淮书正举着相机,对着初升的太阳拍照,镜头里,青滩的海泛着淡蓝的光,望海街的灯笼还没灭,像一串温暖的星子,倒让我想起“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壮阔,只是这里的温柔,更贴人心。
回到城市后,我常常会想起青屿的海。想起清晨滩涂上的寄居蟹,想起傍晚礁石上的夕阳,想起陈容璋的杨梅酒、刘墨谦的海鲜粥,想起王宇诚甲板上的渔获、李宁希花店的向日葵、刘玄默手里的旧书、文淮书镜头里的光、钟安叙修船的老茧,还有欧阳屹尧说的那家未开的书店。城市里的日子依旧忙碌,地铁里的人潮、办公室的灯光、永远写不完的方案,有时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可每当这时,我就会拿出陈容璋画的海图,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想象着青屿的风正吹过耳畔,海浪正拍打着礁石,李宁希的向日葵在阳光下绽放,文淮书正对着鱼群按下快门,心里的烦躁便会慢慢消散——原来我追寻的“岸”,从来就不在远方的海边,而在这人间烟火里,是妈妈留着的热汤,是朋友发来的关心,是深夜里依旧亮着的那盏灯,就像陈容璋的岸是刘墨谦的粥,王宇诚的岸是青滩的海,钟安叙的岸是修好的渔船,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蔚蓝”,也有一个等着自己停靠的“岸”。
后来,我又去过几次青屿。有时是春天,带着朋友一起,按陈容璋的海图去看海,在王宇诚的渔船上体验捕鱼,去李宁希的花店挑一束向日葵;有时是冬天,一个人坐在礁石上,看海浪裹着雪花,落在青灰色的滩涂上,听刘玄默讲旧书里的故事,看文淮书拍冬日的海鸟。每次去,陈容璋和刘墨谦都会热情地招待我,做我爱吃的海鲜粥,陪我坐在海边聊天。陈容璋说,他现在每天都会去海边转一圈,看看王宇诚的渔船有没有平安回来,看看钟安叙的船厂忙不忙,“以前是海陪着我跑,现在是我陪着海,陪着这些街坊——就像《礼记》里说的‘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这就是我想要的日子”;刘墨谦则会在院子里种更多的三角梅,“等欧阳屹尧的书店开了,我就把贝壳手链放在他那儿卖,让来买书的人,也能带点青屿的海回去,让这份温柔走得更远”。
去年秋天,我带着刚出版的书去青屿。书的扉页上,印着陈容璋画的海图,还有一张文淮书拍的照片——照片里,陈容璋和刘墨谦坐在老榕树下,刘玄默在旁边翻书,远处王宇诚的渔船正往岸边划,李宁希的花店门口摆着一排向日葵,角落里,钟安叙正低头修着一艘小船。扉页的文字是我斟酌了很久才写下的:“所有的追寻,终会抵达温柔的岸;所有的蔚蓝,都在等一个归人——就像古人寻桃花源,不是寻一片仙境,是寻一颗安稳的心。”我把书送给陈容璋和刘墨谦,他们翻着书页,手指拂过那些熟悉的名字和画面,脸上的笑容像秋日的阳光,温暖而明亮。欧阳屹尧也来了,他带来了书店的装修图纸,说“明年春天就能开业,到时候就把你的书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让每个来的人都知道,青屿有这么多故事,有这么多温柔的岸”。
那天傍晚,我们又坐在礁石上看夕阳。陈容璋指着远处的海平面,说:“姑娘,你看,这海多蓝,这岸多稳,人这一辈子,能找到这样的岸,能认识这么多愿意陪你看海的人,就够了——比任何功名利禄都实在。”刘墨谦握着我的手,掌心暖暖的,像青滩上被太阳晒热的礁石。文淮书举着相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他说“这是青屿最温柔的风景,比任何日出日落都好看,因为这里有‘人’,有‘情’”。
我望着远处的海平面,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把海水染成一片温柔的蓝。忽然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是行者,背着行囊走过山川湖海,以为远方才有答案,就像我曾经执着于《山海经》里的远方,执着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壮阔,却忘了“行到水穷处”时,岸边的一草一木、一粥一饭,才是最实在的答案。可直到在青屿遇见陈容璋、刘墨谦他们,我才真正明白,那些穷极一生追寻的光,那些以为遥不可及的“蔚蓝”,其实早已凝成了身边的“岸”——是陈容璋与刘墨谦数十载的相濡以沫,像苏轼与王弗“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深情,虽无轰轰烈烈,却在柴米油盐里藏满牵挂;是王宇诚守着青滩的执着,像辛弃疾“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坚守,不求远方,只把日子过成了海的模样;是李宁希花店里的向日葵,像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悠然,用一抹亮色,点亮了望海街的烟火;是刘玄默怀里的旧书,像孔丘“韦编三绝”的痴迷,在泛黄纸页间,留住了时光的温度;是文淮书镜头里的光影,像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意境,把青屿的温柔,定格成了永恒;是钟安叙指尖的匠心,像《考工记》里“智者创物,巧者述之”的专注,让每一艘渔船,都能平安归岸;是欧阳屹尧笔下的书店梦,像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期许,虽不宏大,却想给漂泊的人一个安放心灵的角落。
就像青滩的海,无论潮起潮落,始终安静地铺展在岸边,不疾不徐,却能包容所有;就像青屿的人,无论岁月变迁,始终坚定地守在彼此身边,不声不响,却把日子过成了诗。记得有次台风过境,青屿下了整整一天的雨,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轰鸣的声响。我站在“听潮居”的窗边,看着望海街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心里有些不安。可没过多久,就看见王宇诚披着雨衣,冒雨检查渔船的锚链,钟安叙也撑着伞,在修船厂门口加固棚子;李宁希把花搬到屋里,还不忘给隔壁郁子硕家的窗台挡上塑料布;刘玄默则打着伞,挨家挨户敲门,叮嘱大家注意安全。傍晚雨停时,陈容璋和刘墨谦煮了一大锅姜汤,喊来街坊们一起喝,暖乎乎的汤汁下肚,浑身的寒意都散了,那一刻,我忽然想起《礼记》里“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的大同景象,原来所谓人间温暖,就是在风雨来临时,有人愿意为你撑一把伞,有人愿意和你共一碗汤。
如今,我再翻开当初在青屿写的文字,字里行间都是海的气息,都是那些人的故事。有时深夜加班,我会泡一杯茶,看着书扉页上陈容璋画的海图,想起刘墨谦的海鲜粥,想起王宇诚的小虎牙,想起李宁希的向日葵,心里就会变得格外踏实。我终于明白,当初自己写不下去的,不是文字,而是对“抵达”的迷茫——我总以为抵达是站在山巅的欢呼,是抵达远方的雀跃,却忘了,抵达也可以是停下脚步的安稳,是遇见一群人的温暖,是把日子过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去年冬天,欧阳屹尧的书店终于开了,名叫“望海书屋”。开业那天,青屿的街坊们都去了,王宇诚送了一筐刚捕捞的海虾,李宁希摆了两盆向日葵在门口,刘玄默捐了几册旧书,文淮书拍了很多照片,钟安叙还特意做了一个小木牌,上面刻着“岸与蓝”三个字,挂在书店的窗前。我收到了陈容璋发来的照片,照片里,欧阳屹尧正给孩子们讲海上的故事,刘墨谦坐在角落串贝壳手链,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页上,温暖得让人想落泪。
后来,我在给书店的信里写道:“我曾以为,追寻是一场永不停歇的远行,直到遇见青屿,遇见你们,才知道,当行者停下脚步,岸就有了意义;当目光落在那片蔚蓝里,所有的追寻,都成了温柔的圆满。”就像我曾经读《赤壁赋》,只羡慕苏子“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的自在,如今再读,却更懂他“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后的释然——人生短暂,与其执着于遥不可及的远方,不如珍惜身边的“岸”,珍惜那些愿意陪你看海的人。
如今,每当有人问我,什么是最动人的浪漫?我总会想起青屿的海,想起陈容璋和刘墨谦的粥,想起王宇诚的渔船、李宁希的花、刘玄默的书、文淮书的镜头、钟安叙的船厂、欧阳屹尧的书店。原来浪漫从不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热烈,而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的长久;不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情,而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邀约。
我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手里握着刘墨谦送我的贝壳手链,指尖传来贝壳的温润。忽然觉得,城市再大,也有属于我的“岸”——是妈妈电话里的叮嘱,是朋友发来的笑话,是书桌前的一盏灯,是案头的一本书。就像青屿的海,无论我走多远,它都在那里;就像青屿的人,无论我多久没回,他们的笑容,都在记忆里闪着光。
原来,所有的追寻,终会抵达温柔的岸;所有的蔚蓝,都在等一个归人。而我,早已在青屿的那片海、那群人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岸与蓝”,找到了人生最珍贵的答案——不是远方的风景,而是身边的温暖;不是永不停歇的奔跑,而是懂得停泊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