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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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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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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条河

北京的春天,是被风沙和杨絮定义的。它们无孔不入,钻进你的鼻孔,粘在你的睫毛上,像一层挥之不去的、烦躁的薄纱。写字楼的中央空调嗡嗡作响,循环着经过过滤的、缺乏生命感的空气。我坐在工位上,对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感觉自己的感官正在一点点被磨损,变得迟钝、麻木。窗外,CBD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白光,那些几何线条构成的冰冷秩序,与我内心某种日渐扩大的荒芜感,形成了残酷的呼应。

就是在这样一个下午,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的声音在电流里有些失真,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你爸的老毛病又犯了,不严重,就是念叨你。家里……老房子那边,终于要拆了。”

“拆”这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记忆深处一把早已生锈的锁。脑海里“嗡”的一声,屏幕上跳跃的数字瞬间失去了意义。父亲沉默寡言的身影,老屋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旧书和木头家具的味道,以及——那条河,通惠河,或者说,是它流经我家老崇文区那段、被我私自认作是“我的”那条河,所有的意象,冲破了我用城市生活构建起的重重堤坝,汹涌而至。

我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请了年假,订了最早一班回京的火车票。(是的,即使我生活在北京,那个位于东二环边上的、被称为“家”的老房子,于我而言,也已是一个需要“返回”的、遥远的存在。)

高铁飞驰,窗外的景物从密集的楼宇,逐渐变为开阔的、点缀着大棚的田野。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座椅的扶手,心里是一种近乡情怯的混乱。我已经多久没回去了?一年?还是两年?每次回去,都像是完成一项任务,匆匆吃顿饭,留下一些钱,再匆匆逃离。我逃避的是什么?是父母的衰老?是街坊邻居关切的、却让我无所适从的询问?还是那个在河边长大、如今却感到无比陌生的自己?

老房子还在那片低矮的、即将被时代抹去的胡同区里。红砖墙斑驳脱落,露出了里面灰色的筋骨。巷口那棵老槐树,似乎比我记忆里矮小了许多,枝叶上也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光仿佛在这里凝固了。

父亲正坐在院里的马扎上收拾他的工具间。那是一个不到三平米的小棚子,里面堆满了他做木工活的全套家什:刨子、凿子、锯子、墨斗……每一件都油光发亮,摆放得一丝不苟。他看见我,只是抬起眼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用一块细砂纸,反复打磨着一把小刨刃。他的动作缓慢、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神圣的仪式。阳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缝隙洒下来,在他花白的头发和青筋凸起的手背上跳跃。

我没有打扰他,默默走进了屋里。母亲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包,絮絮叨叨地说着父亲的病情,说着拆迁的补偿方案,说着邻居们的去向。我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巡视着这个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墙上的挂钟还是那个老旧的康巴丝,指针走得慢条斯理;五斗橱上盖着母亲手钩的白色蕾丝布,上面摆放着几张我小时候的照片,笑得没心没肺;空气里,依然是那股熟悉的、让人心安的味道。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家具的边缘磨得更圆润了,墙壁的裂缝更深了,父母的身影,在这间熟悉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瘦小。这个家,像一件被岁月磨得过于温润的古董,美则美矣,却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沉寂。而我,这个从外面世界闯进来的、穿着冲锋衣、背着双肩包的人,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下午,我借口出去走走,逃离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关爱与隔膜的温情。目的地很明确——那条河。

记忆里的通惠河,是宽阔而活泼的。夏天,我们一群孩子会在这里钓小龙虾,在岸边的柳树下追逐打闹,河水浑浊却充满生机,运煤的货船慢悠悠地驶过,汽笛声悠长。河岸是土坡,长满了杂草和野花,散发着阳光和泥土的芬芳。

然而,当我走到河岸时,几乎认不出它了。

河床被水泥彻底固化,笔直得像一把尺子,失去了所有自然的曲线。河水是一种缺乏生气的、沉滞的深绿色,几乎看不到流动。记忆里土质的、充满野趣的河岸,被整齐的石质栏杆和标准化的步行道取代。每隔一段距离,就立着一块刻有“文物保护单位”字样的石碑,以及设计雷同的、说明运河历史的浮雕墙。它变得“漂亮”了,干净了,符合一座现代化国际大都市对“景观”的定义。可它死了。

它成了一条被精心制作成标本的河,躺在城市的躯体上,供人观赏、评点,却失去了呼吸的能力。我沿着冰冷的栏杆慢慢走着,身边偶尔有跑步健身的人戴着耳机掠过,有年轻的父母推着婴儿车悠闲散步。他们享受着这里的“整洁”与“便利”,这没有错。但对我而言,这条河的灵魂,那个粗糙的、野性的、承载着我童年所有喧嚣与梦想的灵魂,已经随着那些被铲除的泥土和野草,彻底消失了。

我站在那儿,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我。我不仅失去了老房子,即将失去那条物理上的胡同,我连记忆的坐标也即将失去。这条被“规训”的河,无法再与我记忆中的那条河重合。我的过去,被现在粗暴地覆盖、修改了。这种断裂感,比单纯的离别,更让人感到恐慌和无助。

晚饭时,父亲罕见地开了一瓶二锅头,给我也倒了一小杯。几杯酒下肚,他的话多了起来。他没有谈他的病,也没有问我的工作,反而说起了这条河。

“这河啊,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他眯着眼,望着窗外已然漆黑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过去的景象。“六几年那会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河里游过泳呢!水是浑,但有鱼。后来,水越来越脏,臭了,没人敢下去了。再后来,就是你现在看到的,给穿上了这身水泥衣裳……好看是好看,可它不喘气儿了。”

他用“不喘气儿”来形容这条河。我的心猛地一震。

“人啊,跟这河差不多。”父亲呷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年轻时候,怎么折腾都行,有股子野劲儿。上了岁数,就得服老,身上这儿那儿都像上了夹板,不得劲儿,但也得这么活着。你们现在年轻人,活得更累,规矩更多,像这河岸,笔直笔直的,一点弯儿都不能拐。”

他抬起那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摊开在我面前:“我这双手,摆弄了一辈子木头,能做桌子椅子,能修门窗家具。可你们这一代,摆弄的是那个……”他指了指我放在桌上的手机,“……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这点手艺,传不下去了,就像这老河沟,以前能行船,现在只能看看了。”

他在说河,又在说他自己,似乎,也在说着我。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父亲沉默的、即将被时代洪流淹没的技艺与我这看似前沿、实则充满悬浮感的数字生存之间,看到了一条隐秘的连接线。我们都在面对一种“失去”,一种与自身根源断裂的疼痛。他的表达是朴素的,甚至是笨拙的,却像一把钝刀子,割开了我一直以来试图掩饰的迷茫。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聊到很晚。大多时候是他在说,我在听。说这条河的变迁,说胡同里消失的澡堂子、副食店,说他和母亲年轻时的故事。那些琐碎的、被我曾认为“过时”的往事,在那一刻,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分量。它们像一块块斑驳的砖石,在我脚下铺成了一条通往过去的、坚实的小路。

离开的那天早上,我又去了一次河边。晨光熹微中,河水依然沉绿,栏杆依然冰冷。但我看着它,心情不再那么激荡。

是的,它被改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但它的水,依然在以一种几乎不可察觉的速度,缓慢地流向远方,流向大运河,流向更广阔的水系。它的本质,依然是“流动”。就像我的父亲,他的木工手艺或许失去了实用的市场,但他那份对手艺的专注、对生活的隐忍与担当,却像河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进了我的血脉里。它体现在我对工作的某种不肯妥协的执拗,体现在我面对压力时下意识的沉默与承受,体现在我内心深处,对某种“实在”的、有温度的事物的顽固向往。

老房子会消失,胡同会变成档案里的一个名字,这条河会以新的、我不再熟悉的面貌存在下去。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时间与城市的代谢。我无法对抗,只能理解,并接受。

我蹲下身,隔着栏杆,将手尽量伸向河面。我触摸不到水,只能感受到清晨微凉的空气。但我知道,在那片沉滞的绿色之下,水流从未真正停止。它带走了我粗糙野性的童年,也将带走我父母这一辈人沉默的岁月。但它也在滋养着新的东西,新的景观,新的记忆,属于未来一代北京孩子的、关于这条河的新的定义。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转身走向胡同口。那里,来接我去火车站的车已经在等待。这一次,我没有再回头。

因为我明白,那条真正的河,不在我身后那片被规整的水泥河道里,它在我身体里,伴随着血液的流动,低沉地、不息地奔涌着。我带着它,回到我那座由玻璃、钢铁和数字构成的北京城里去。这或许就是所有从“故乡”出走的人,最终的命运——我们成了故乡流动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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