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那片被枣树攥紧的陕北黄土里,空气里飘的不是风,是刻进骨血的枣香——这味道,比族谱还悠久,比祖辈的皱纹还深刻。打从有记忆起,枣树就立在山峁上,耐旱耐瘠薄,熬过数百年风沙,把清涧的名字,烙在了每一颗红果的肌理里。它们不是普通果树,是黄土坡上扎得最深的根,是陕北人活下去的底气。
人越远走,乡愁越尖锐,而清涧红枣,就是这乡愁最扎人的尖儿。
站在清涧的疙梁梁上,枣树从不是零散的植株,是铺天盖地的绿浪、是烧红天际的火。春芽破枝,不是温柔的宣告,是给贫瘠黄土递上的战书;夏叶缠枝,不是矫情的遮阴,是为红果积蓄力量的铠甲;秋来枣红,哪是什么精致的红玛瑙,是黄土坡淌的血、结的果,把整个村庄的苦日子,硬生生泡成了蜜。红枣的四季从不含糊:春枣花的香是钻缝的细针,勾得人心里发慌;夏青枣的脆是咬碎烈日的响,爽利得不留余地;秋红枣的甜是榨干岁月的浓,醇厚得直击灵魂;冬干枣的醇是沉淀苦难的厚,越嚼越有生活的劲道。
清涧人吃枣,从不来虚的,每一种吃法都戳中味蕾的要害。
生吃,是最直接的冒犯——鲜枣咬下去,“咔嚓”一声脆响,比陕北信天游还嘹亮,甜汁炸开,像把整个秋天的阳光灌进喉咙,根本停不下来;干枣则是另一种劲道,皮薄肉厚,软糯里裹着韧劲,甜味不冲,却能缠满舌尖,那是黄土坡独有的实在。
做枣果馅,红枣从不是陪衬,是实打实的主角——每一丝果肉都攥着风味的主动权,把甜香刻进馅料的骨血里。红枣糕哪是什么娇滴滴的甜点,是清涧街头巷尾的“硬通货”,蓬松里裹着枣香,一口下去,是日子该有的厚实与劲道,嚼着都透着踏实;红枣粽子更绝,狠得直击味蕾要害!糯米的软是铺垫,枣肉的甜才是核心杀招——不腻不飘,甜得扎实、润得透彻,端午时节,大人孩子攥在手里,哪是吃粽子,是攥着最实在的幸福硬货,咬一口,满是烟火气的满足。
熬汤煮粥,红枣是定海神针。红枣银耳汤哪是单纯的美容甜品,是给劳碌生活的温柔抚慰,甜得克制,润得霸道;红枣小米粥更不是普通早餐,是陕北人的续命粮,小米的糙混着枣的甜,煮出来的不是粥,是黄土坡上的日子——看着朴素,实则滚烫,暖透肠胃,也撑住底气。
在清涧,红枣从不是食物,是刻在民俗里的图腾,是陕北人精神的根脉。
婚礼上的红枣,早已超越“早生贵子”的浅层寓意,是种族繁衍的象征符号,是贯穿婚仪全程的红线。订婚时“以枣为塞”,送期时馈枣二斗,婚礼上有“拉枣枝”的仪式,老者撒枣念着“一把栗子一把枣,小的跟着大的跑”,连洞房炕席下都压着红枣核桃,盼着儿女满堂。新房撒枣,撒的不是干果,是祖辈传下来的念想,是对苦尽甘来的笃定。春节的红枣年糕,蒸的不是“年年高”的祝福,是给岁月的回甘,把一年的苦,融进甜糯里;大年初一吃枣糕、给孩子带枣串,盼着他们早日成人建功;中秋的红枣月饼,咬的不是团圆,是把分散的牵挂,嚼成不分你我的黏腻。
在陕北,红枣是农户的命根子,是压不垮的脊梁。它耐盐碱、易栽培,是贫贱人家度荒的救命果,更是脱贫致富的经济作物——卖枣的钱,供孩子上学、填补家用,换猪羊牛马,换全家糊口的粮食,撑起一个家庭所有的希望与开销。
今年秋雨疯得像脱缰的野马,密密麻麻浇烂了枝头的枣子。越是稀罕,念想越疯长,西安街头的圆枣软塌塌、甜得发假,哪配叫枣!我馋的是清涧长枣的狠劲,是那种甜得扎实、脆得凛冽的味道,是刻在骨子里的乡愁。
昨天回清涧返程,同学扛来一箱枣——跑了三条街,一颗一颗挑拣,在寒风里等了我两个多小时,只为把这份新鲜递到我手里。这哪是一箱枣,是人心最烫的温度,是乡土最硬的情谊,千言万语都多余,这分量,比任何感谢都重。
清涧红枣于我,早不是果腹之物。它是我摔过的跤、吃过的苦、笑过的甜,是黄土坡的风、陕北人的魂,是我走到天涯海角,都拽着我的那根线。它耐住了风沙,扛住了苦难,贯穿了我的四季,融入了我的生活,成为我生命里最硬、最甜、最离不开的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