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没有脚步声,没有敲门声,只是门缝底下漏进一道细细的光,接着是母亲压低的声音:“杨老师来看你了。”我慌忙从床上坐起,被子滑到腰间,手里还攥着揉皱的数学卷子。
她就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印着墨竹的布袋子。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很深的安静,像是早就知道我会这样蜷在床上。
“听说耳朵里的声音又吵得厉害了?”她走过来,自然地坐在书桌边的旧椅子上。那椅子吱呀一声,像叹了一口气。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高三才过半,我的左耳就像住进了一只永不停歇的蝉。医生说这是后遗症,要学会共存。可我总觉得,那蝉鸣一天比一天响,快要盖过黑板上的公式,盖过晨读的课文,盖过未来任何可能的样子。心底隐秘的角落里,我甚至庆幸有这蝉鸣——它成了一个正当的理由,一个可以让我暂时躲开的壳。
杨老师从布袋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白气袅袅升起,带着红枣和黄芪的味道。“我泡的茶,”她说,“听说这个安神。”她把杯子放在我堆满教辅的书桌上,那点暖意和香气,奇异地让房间里紧绷的空气松动了一些。
她是我们高中三年的语文老师,教完我们这一届,她就要退休了。我们都知道这件事,但谁也不敢轻易提起,仿佛不说,那个日子就不会来。她讲课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在宣纸上晕开的墨,清清楚楚地落到你心里。她讲《赤壁赋》,会说苏轼的耳朵里可能也有风浪声,可他听见的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她讲《声声慢》,会说李清照的黄昏里不止“梧桐更兼细雨”,还有词句本身筑起的、可以躲雨的屋檐。
“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觉得怎么也过不去的时候。”她忽然开口,眼睛望着我墙上贴着的、已经有些卷边的“高考倒计时”。“不是生病,是别的事。觉得前路全是迷雾,自己像被困在四面是墙的屋子里。”她的手指轻轻点着保温杯的杯壁,“后来我的老师送了我一句话——”
她停顿了一下,房间里只剩下我耳朵里嗡嗡的鸣响,和她平稳的呼吸声。
“他说,‘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烦恼和病痛,也是从这些‘门’进来的。可你忘了,”她转向我,“你心里还有一扇门,是你自己管的。外面的声音再吵,你可以选择走进去,关上门,点一盏灯,读你的书,写你的字。那里面,是你自己的江山。”
我怔住了。耳朵里的蝉鸣还在嘶叫,可好像忽然隔了一层什么,变得遥远了一些。那不是我逃避时任由它淹没我的潮水,而是窗外真实的、可以与之共处的噪声。
“你的文章,我一直看着。”她从布袋里又拿出一个笔记本,是我熟悉的深蓝色封面,上面有她秀劲的批注。“上个月那篇《听雨》,你说耳鸣最凶的那晚,听见雨声像‘无数细针落在绒布上’,反而睡着了。你看,你的笔,比你更知道怎么和你耳朵里的声音相处。”
我的眼眶猛地一热。那篇随笔,我几乎是自暴自弃写下的,她却从那近乎呻吟的文字里,看到了连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力量。
“高考,很重要,但它不是全部。你的人生,更不是从拿到录取通知书才开始。”她的声音沉稳如磐石,“你现在的感受,你的困扰,甚至你想逃开的念头,把它们都记下来。这就是活着的感觉,这就是你未来某一天,能理解他人痛苦的凭据。语文学到最后,不是分数,是这种‘懂得’。”
她又坐了一会儿,把保温杯留给了我。“杯子送你,耳朵吵的时候,喝点热的,暖一暖。”她起身,没有太多告别的话,只是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我书桌上凌乱的卷山题海。
“我那间教室,你们是最后一批主人了。”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像水波漾开,“别让它,关得太仓促。”
门轻轻合上。她没有脚步声,就像她来时一样。
我坐在床上,久久没有动。耳朵里的声音还在,但我不再恐惧地与它对峙。我拿起那个保温杯,温热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我忽然明白了“关门弟子”的含义——那不仅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更是一种东西的郑重交付。她把最后的话语、最后的目光、最后的那杯安神的茶,连同她守了一辈子的,关于文字、关于生命、关于在喧哗世界中自处的那扇“心门”的钥匙,一起留给了我们。
而我的那场“逃离”,就在那个普通的夜晚,被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师,用最安静的方式,彻底终结了。从此,耳鸣仍是耳鸣,我却不再把它当作借口,而是当作一种独特的背景音。在那片持续的、私人的喧响里,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听见了早读时胸腔里的共鸣,也听见了未来,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沉闷而有力的回响。
那把生锈的、磨得失却形状的钥匙,原来,她早已挂在了我的腰间。只是今夜,我才真正听见了它,在风中,第一次清脆的撞击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