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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噫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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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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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来烫头发的谭姐》+捌噫令

“必须说普通话吗?我说得有点撇(差)。是川普。”

摄像机里的女人攥着围裙,对着我尴尬一笑。围裙上斑驳着几个烫点,散发出一股焗头油的香气,并不难闻。

“没有人要求您必须说普通话的,你说四川话方便就说四川话,我们是纪录片,主打一个真实。”

我让她放宽心,无论她说了什么,我们的后期团队都可以用字幕解释。一听这话,她的双手就自然摆放了。

“要得要得。”

看她准备得差不多,我示意摄影师按下相机启动键。作为这部片子的导演,我的声音从画外流进黄洪霞的耳朵。

“您在这家理发店工作了二十年,对哪一位顾客印象最深呢?”

黄洪霞脱口而出:“谭姐!就是那个住在我们楼上的谭桂花,谭姐。”

我悄无声息地眨一下眼睛,继续问道:“为什么?”

黄洪霞沉默了,眼睛盯向某一个角落像是陷入漫长的回忆,一两分钟后她拨弄了一下刘海,缓缓开口:

“我十七岁不读书了,才喊我妈带我来这里当徒弟的。那个时候年纪小,心又浮躁,学洗头都学了好久。谭姐是我洗头的第一个客人。她那个时候也年轻,娃儿就四五岁,老公能干一个人挣钱,她就在屋里安心带娃儿,平时把个人打扮得漂亮得很,说话也轻言细语,温温柔柔的。我那个时候第一次给她洗头发,力度掌握不好,把她头发扯得痛,她也不生气,她说她理解我,第一次需要被理解。我当时天天遭绝(被骂),听她这么说,眼泪水一下子就落下来了。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说完,我看到她的眼睛围上一圈红。

由我策划的这部纪录片名叫“TA眼中的TA”,主题是“透过不同人的眼睛去看不同的人”。之所以选择将第一站设在我出生的这个县城,就是期待能够看到我身边曾经出现过、却未曾被注意到过的人们。

因此,听见黄洪霞最后一句话,我仿佛就看见了她所认识的谭桂花。

“因为她温柔,所以她在您这儿的评价这么高?”

黄洪霞摇头,仔细思索后说:

“我在这个理发店二十年,给谭姐烫过不晓得好多次头发,说一句妖艳(花样多)话:我感觉我都见过她的半辈子了。所以我说她好,是因为她好多地方都很好。但也确实可惜。硬是要我摆(聊)的话,估计要点时间哦。”

找到黄洪霞的时候刚过晌午,一切准备好到开拍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我对她说,如果四点之前,这个“龙门阵”还没有摆完,就留到明天,我们还要去准备些镜头素材。

她直摆手说不行,摆龙门阵要一下子摆完。

“要得要得。”我们被她的反应逗笑,临时调整计划说休息半个小时,让她好好组织一下语言。

这间理发店前头是剪吹头发的门面,中间是一个过道,连着后边洗头发的里屋。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里屋的沙发上。

理发店的老板娘送上两杯热水后,坐在一旁对正在给客人洗头发的老板笑着说:

“他们一来,我们也要上电视了哦!”

我捧着热水也跟着开玩笑:

“那到时候,你们别忘记请我们吃饭!”

老板娘连忙说要得要得,弯起的嘴角一直没下来。

我们同她唠了一小会儿家常,时间就飞速来到我们和黄洪霞约定的半小时后,于是我们准备起身去拍摄场所,刚站起来,老板娘突然握住我的手,疑惑地开口:

“总觉得你这个妹妹好眼熟。”

我转过头来,嘴角上扬着,“是吗?”

她点头,我没再说话,拉过摄影师小陈离开。

我们拍摄的场所是在理发店面旁边的小巷口,下午时鲜有人会经过,但是人情味并不少,对面就有一个小摊贩炸着洋芋块,熟悉的香气一点点飘过来,引得我频繁侧目。

黄洪霞跟随我的目光看向小摊,揶揄道:

“刘导演想吃吗?想吃的话我请你。”

我附和她:“今天任务结束后再请我吧!我不会客气的。”

“好了,我们开始吧。小陈,准备。”

摄影师小陈再次按下拍摄键。

“我第一次见到谭姐的时候,好像她三十二还是三十三哦,反正娃儿还在上幼儿园。她老公在工地上做活路(工作),手艺好人品好,家庭条件还是多可以的。一天把娃儿送到学校去了,就在我们对面那家茶馆打麻将,气色好得不得了,每回来我们这儿,她身上那个香味儿就飘到我面前。我那个时候还是个细(小)娃儿,看到她觉得这个才是女人。

看她生活得这么幸福,觉得如果自己结婚了……肯定也很幸福,就跟我在老家耍的那个男娃儿住到一起了,打算再过几年……就跟他结婚。没想到……”

黄洪霞的声音骤然断掉,当我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我急忙从包里掏出纸巾擦她的眼泪。

“没得事,我就是眼眶子浅。我继续说哈。

没想到……同居没得好久,那个死人就喜欢上赌博,经常偷我钱,我不肯他用,他就动手。后头有一回,我给谭姐洗头发,她看到我脖子上头的伤,问我咋个回事,我说那个死人打我。谭姐一下子就坐起来,问我他在哪里,我就说在我租的那个房子。她头发都还是湿的,抓起我就走。

我怕她也遭打,就不肯给她说我住在哪里。她一直劝我,像混社会一样搂到我,说让我莫怕,她年轻在广东打工的时候经常打架,实在不行就把她老公吼过来,我看她多自信的样子,就说了。

她把我拉到起,我现在都记得到她当时把我手捏得痛得很,特别有力量。我后头跟那个死人分手也是因为她给了我这种力量。

后头走到我屋了,那个死人还在床上看电视,谭姐一进门就把桌子上的杯子伴(砸)到床上,气势汹汹地说:

‘你要是再打我妹儿,你信不信我马上给公安局打电话!我屋头还占(有)人的!说话也是有点分量的,我就不信这个社会打人坐不到牢!’”

黄洪霞学着当时谭桂花的语气。我心里想,多么大胆妄为的女人啊,多么迷人。

“那个死人胆子小得很,又认不到谭姐是哪个,看谭姐身上戴了金项链,遭她那种气势吓到,灰溜溜地把衣服穿起就跑了,后头再回来就是说和好,以后也不得打我了,我当然不得愿意,感觉有谭姐给我撑腰,我的腰杆也硬扎起来,直接说分手。如果他再回来,我绝对会回老家跟他妈老汉儿说。

你看,是不是?谭姐真的胆子大啊,又有义气,跟原来香港武打片里大姐大一样,但是不一样的是,她是为了我才这个样子的。

我现在的老公就是他介绍的,你莫说!谭姐还真的认得到公安局的人,我老公就是个警察!如果没得她,我都不晓得我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儿咋个办……”

我在黄洪霞对面坐着,看她又笑又哭,最后哽咽。跟着她的描述,那个头发都没擦干的倩影扔出的杯子,也砸在我的心上。

拍摄继续不下去,我跟着她一起抽泣。于是小陈一个人就哄着我和黄洪霞两个女人说别哭了。

小陈心力交瘁,连连叹气,一手捏一团纸往我们脸边递,好玩劲儿让我和黄洪霞破涕而笑。

“两个眼眶子浅的人不适合一块儿玩。”我说。

“再哭,凌晨四点也说不完了……我不哭了,你也莫哭。我继续说!”黄洪霞中气十足地吼出来。

“其实……我也不晓得谭姐为啥子这么喜欢烫头发,最开始的时候,她好像是一年烫个两次嘛,反正头发不能打直。接了娃儿放学回来的时候,经过我们店门口,她的卷头发跳一跳的,她牵的小女儿也戴个假的卷头发跳一跳的,好有意思哦!

过后,好像是(20)13年开始,她就是一年一烫了,当时我问她,为啥子只烫一回了,她说起还多轻松,就说老公工地上的老板不发工资。但我明明记得她给我说明年他们就要到市里买套房子,那老公不拿钱回来,肯定生活还是没得原来那么轻松了。

结果没得一两个月,她就让我空(空闲)了就去她跟别个合伙开的茶馆打麻将。就开到后河那儿的,生意好哦!她老家有好多认得到的人在这儿打工,多少人都去捧场子,忙得遭不住,她就专门给我们隔壁那家店钱,她女儿一天晚上就在店儿里吃。

这么忙嘛,所以后头生活就又慢慢好起来了,她女儿也争气,妈老汉儿没咋个管她,她考的初中也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学校!

就是说耶,我以为她的日子越来越幸福,没得啥子压力了,结果老天爷他就是喜欢开玩笑,见不得好人过好日子。

(20)18年的时候,她女儿考大学那年,莫说烫头发,我几乎没咋个看到过她。偶尔看到她,还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她就走多远了,我就看到她的背影,头发随便用胶圈(头绳)绑起,也不卷了,溜直。不晓得是不是年纪也上来了,我感觉……她的背也没有原来挺,整个人都是弯下来的。”

我听不下去,脖子弯下来,很想将自己拢在一块。黄洪霞注意到我的不对劲,轻轻地把我已经掐出印的手握住,问:

“你不舒服吗?”

是的,我很难过。

“没事,继续。”我给予她一个微笑,展示我伪装出的轻松。

她将信将疑,犹豫地继续说道:

“也是后来我才晓得,她给我摆龙门阵:那年子她老公身体一直不好,去眼镜那儿拿了好几次药,都没得好转,眼镜儿就是那边那个诊所的医生。去了医院照了CT才晓得,她老公得了肺癌,就转院去市里,所以我难得看见她,所以她才不来我们店里烫头发了。

我看到她的脸,催老啊。就觉得和我记忆里头的谭姐长得不一样了,脸上皱纹也多,说话明显觉得虚,但是口气还是轻松,我晓得她在安慰我。像个瓜婆娘一样,安慰我做啥子,我应该好好安慰她的……

然后2019年她女儿读大学去了,他们就也没留到我们这儿,搬到市里去了。他们开茶馆后不就买了房子吗?也是贷了款的,我都不晓得她们屋头又要给她老公治病,又要给娃儿拿学费生活费,还要还房贷,那个日子是咋个过下去的。她又要好辛苦……”

“那你问过她吗?这么多年了,过得怎么样?”

黄洪霞听见我的问题愣住,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看着我的眼睛。吞吐犹豫好几次才说:

“存了她电话号码的手机遭偷了……并且,说实话,我怕跟她联系。

我遭前男友欺负的时候,她不管不顾拉到我就敢去拍桌子,她生活困难的时候,我却帮不到一点忙,只能看到她这么累,我真的不愿意看见她过得不好。我希望她永远都是那个烫了头发穿裙子的谭姐。

不联系,起码我还能在心里头幻想一下:她老公的病医好了啊,她在市里也开了一个茶馆,整个人容光焕发,去别个店里把头发烫得漂漂亮亮的,过得很好很好。比在这里好一百倍。”

黄洪霞说得真的很对,她就是一个眼眶浅的人。我能看见她红了又红的眼睛,那是一双清澈善良的眼睛,倒映出谭桂花,旁边站着青涩的她。

“你想再见她一面吗?”

“想。”

话音刚落,耳朵里涌进来老板娘洪亮的声音:

“那个女娃儿啊!”

只见一个身影从店里冲过来,到我面前,用略带责怪的语气对我说:

“你就是桂桂的幺女儿的嘛!我就说你看起来眼熟得很!还豁(骗)我们不给我们说!”

黄洪霞从凳子上“噌”地一下站起来,眼睛陡然睁大。

我耸耸肩,无奈地说:

“一个小惊喜?”

黄姐姐眼里的湖泊泄洪,把我拥入怀中。

“死丹丹(死小孩)——长大了学会化妆了——我们就认不出来了。”

我轻拍黄姐姐的后背,安慰道:

“专门画的一个让你们认不出来的妆,认不出来说明我化妆技术好噻!欸,说老实话,要不要见一下我妈?她现在如你所愿,过得挺不错的了,虽然没有像你描述的那样。”

“啊,现在吗?去市里?”

“肯定不是啊,就打个视频。”

黄姐姐犹豫再三才向我点点头,“要得。”

“你等一下我,我去涂个口红,看起来有气色些。”

“那我也回去了哈幺妹儿,你也是,这么多年没见了,还搞点突然袭击。”老板娘嗔怪道。

黄姐姐跑回理发店,我看见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小时候她给我拿完糖后回店里的场景,那时候她也是年轻的,长马尾飘在身后,青春洋溢……

小陈目睹这一切,他的感受可能已经不能用震撼来形容了,关了摄像机,也是埋怨地对我说:

“刘大导演,我本来以为我们是来拍纪录片的,结果没想搞来演苦情戏了……你不当演员还真可惜。你怎么就不能和我先说一下呢!”

“什么苦情戏啊,我不跟你说是怕你穿帮!”

我自然地这么说,顺便挪着脚步来到炸的洋芋小摊贩前,

“要三块钱的!多放点儿辣子。”

小陈追上来,气呼呼地戳我肩膀:

“我蹭过几节表演课的好不好!老板我也要三块钱的,不要辣椒——我的演技明明就过得去。”

“好好好,我的错。”我接过老板递给我的炸土豆块坐回凳子上。

“你的错,你给钱!”小陈也接过了他那盘土豆。

“好好好,”我摸出手机要扫码,却被老板拒绝了:“黄姐说要请你吃的,不收钱啊丹丹。”老板笑眯眯地说着。

年过二十的我,再一次享受到了小孩的待遇。

“好好吃!还是老味道啊!”我满足地说。

小陈猛点头表示认同前半句。

“其实,我当初把第一集取材地定在这里的确是有私心。以前放学回家前,总会偷偷辣条吃。为了不让我妈知道,黄姐姐就给我搬一个小板凳,坐在理发店吃。吃完了,身上染的全是洗发水的香味,不是辣条味……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大姐姐。

但我真的没有想到,黄姐姐眼中的那个TA会是我妈,还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和她有特别多的接触,只不过是个邻居姐姐而已,对我好,喜欢给我买吃的。

原来,我能得到她这么多的善意,都是因为我妈。

托她的福,我第一次从别人的眼里看见了我妈。那么洒脱、美丽又有才能的一个女人,却早就消失在我的记忆里了,转而替代的是黄姐姐说的头发直直的她。”

小陈看我越说越伤感,于是把他碗里的土豆块戳了一块给我。

“姐,别难过,阿姨现在过得不是挺好的吗?我上次都还听你说,她打麻将又输了,你家小猫就被从头到脚洗了整整两遍!”

“但怎么都比不过她年轻时候了啊,老爸的病让她耗了太多的心神。”

“那现在叔叔不也挺好的吗?你那么优秀,不又新计划要给叔叔买新手机吗?”

我叹气,始终不满意如今带给他们的一切。从父亲生病开始,我就觉得亏欠他们。还没有工作的时候,看着母亲白天在外打工,夜晚回来还要操持家务,辛苦得清瘦许多,她都还对我开玩笑说自己现在苗条啊。看着她体重秤上的数字,心里只有酸疼。

“好了,你做得够多了,他们都很幸运能有你这样的女儿。”

“好了!你别给我夹你碗里的土豆了!我吃不完!”

我无语看向纸碗,土豆块堆积如山。

“哦。黄姐来了!”

我循着声音看去,一个扎马尾的女生跑来。

“如何?现在是不是看起来精神多了?”

我回答是,和我记忆里的她最像,肯定和母亲记忆里的她一模一样。只是脸上多了几丝皱纹,头发不再油亮。

黄姐姐有些手足无措,我猜是因为激动。

“哈哈莫紧张,我打了哈。”

我按下“视频通话”,铃声响了一秒,接着是我母亲的声音,我把手机镜头先对着我自己:

“爪子(干什么),我才刚刚拢屋(到家)诶。”

黄姐姐听见后,明显更激动了,捂着嘴巴不敢出声。

“不爪子,就是给你打个视频,给你看个人。”

“哪个,你男朋友哦?啥子时候耍的?”

小陈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瞥眼过去,他马上跟着黄姐姐一块儿捂嘴。

“啥子男朋友哦,你认得到。”

说完,我把手机递给黄姐姐。黄姐姐拿到手机后,眼睛弯弯地,

“谭姐,我啊!”

“天嘞!霞妹儿!咋个是你诶?哎哟好久没看到了,我好想你哦。”

这次我提前从包里拿出纸巾,塞到黄姐姐手里。不出意外,纸巾又派上用场了。

“我……也想你,对不起谭姐……这么久了,也没说给你打个电话,问一下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没得事,我晓得。现在你晓得了噻,我过得很好,才打了牌回来。你妹妹懂事,挣得来钱,老刘身体也可以,我真的过得多好的。你耶?好不好?”

听得出来,电话那头,我母亲也很需要纸巾。

“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我过得好啊,我还没给你说,我又生了个女儿,遗传了她老汉儿,也是个卷卷头发,叫莉莉。希望她二回(以后)跟你一样乖(漂亮)。莫忙哦,你莫说耶,你这个头发烫得还好看耶!”

“那些店里头烫的,哪里比得到你?国庆节我回来耍,到你们那儿去,再重新烫,对了你给我洗头发的时候记得轻点儿给我抠哈,你手还是有点重!”

“要得!绝对给你轻轻抠。你原来咋个不说?”

二十分钟过去,她们交换联系方式,又加上短视频软件的好友,约好在网上一块儿跳舞。我相信她们一定很感谢这个智能的时代,隔着手机,距离这么远还能再见上一面,再叙家常,再续情谊。

我妈难得地对我温柔,轻声细语地说:

“你这回儿专门回去一趟,是做啥子?”

我笑说:“吃洋芋。”

“豁我嘛。”

“虽然不是我专门的,但是好像是做了一集你为主角的纪录片,到时候你上电视要记得请我吃饭哦。”

“上了电视再说哦!”

好吧,我亲爱的大姐大,我亲爱的母亲。



真实姓名:刘倩(笔名:捌噫令)

联系地址:四川省达州市通川区雍河湾小区

联系方式;13547226229

就读高校:徐州工程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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