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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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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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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老

在儒家文化底蕴厚重的鲁西南地区,每逢春节来临,家家户户很重要的一件大事就是“请老”。所谓“请老”,就是请逝去的祖先回后人家中过年。

农村平常上了年龄的人去世,村民即俗称“某某某老了”。“老人”一词,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语境中,专指逝去的祖先。家族里入土的一辈辈“老人”,平常被后人经常记起的较少,但是在春节到来的时候则被后人赋予一层神秘的意义,请他们回家过年是万万马虎不得的。

自我记事起,每年除夕的黄昏时分,都会跟着父亲到曾祖父母的坟头“请老”。“请老”的时候要焚香、烧纸、浇酒、放鞭炮,还要磕上四个重重的响头,嘴里念叨着“老里少里念尤不到里,都回家过年了”。然后父亲牵着我的手在前边开道,为祖先们的鬼魂领路。如果路面坑坑洼洼还要绕一绕,遇到坷垃砖块就踢到路边的浅沟里。几代“人”一前一后,一起回到家中。

母亲早已经把八仙桌子擦抹得干干净净,用红纸写着祖先姓名的牌位(也有叫灵位或神位的)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桌子正中央靠墙的位置。家里日子困窘,八仙桌紧挨着堂屋的后墙,大椅子只有两把,东西两侧各放一把。八仙桌东侧的座位被称为“上首”,从除夕那天起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段时间,除非有辈分较高的亲戚前来做客,平常时候家里人是不能够随便乱坐的,尤其是小孩子更不可以“犯上”,那是给祖先鬼魂留的“专座”,如果破了规矩就是对他们的大不敬,会被祖先怪罪并施以惩罚的。

父亲恭敬地把“老人”引进堂屋,点燃红蜡烛,烧上卫生香,茶碗里斟满茶,小酒杯里倒满酒,父亲和我依次磕头,虔诚地请“老人”入座。

把“老人”请回家之后,父亲便在院门外放上一根长长的木棍,意思是自己的先人已经请进家了,告诫那些没有去处的孤魂野鬼们不要进门打扰。

小时候家里不通电,农村大部分家庭连收音机都买不起,即使是过春节也没有多少娱乐节目观看。小孩子们兴奋,三五成群打着灯笼在街上跑,比谁的火鞭(方言,即个头细长的爆竹)大,谁的雷子(方言,即个头粗大的炮仗)响,还会做曾经风靡数代人,而今已经了无踪迹的各种游戏,比如“吐星星”“鸡鸡翎,扛大刀”“打坷垃仗”等等。玩到大人们满街喊的时候,方才三三两两地散去,各回各家。

我家白天就燊好的焦炭炉子一直没灭火,到了除夕晚上更是铆足了劲,把堂屋里的空气烘得暖融融的。蓝色的火焰舔着炉膛,炊子(方言,即烧开水的铁壶)里的水咕嘟嘟响,壶嘴哧哧地冒着水蒸气。饺子早已包好,一个个趴在锅拍上围成一圈圈的同心圆。离十二点还有半个小时,父亲就吆喝我去准备火鞭。我拿出白天寻摸到的竹竿,顶端已被我用菜刀砍了一道豁口。我把火鞭的包装纸拆开,找出拴系用的麻线绳套在豁口上,然后手握竹竿转上几圈,防止鞭炮在燃放中掉落或者打滑。摆供(方言,即摆放祭品)是极为郑重的事,每年都由父亲亲自操办。当年的供品现在来看颇显寒酸,只有煮熟的方块肉,炸好的带鱼(日子稍好后换成了鲤鱼),四个香蕉苹果和四个热馒头。

所有的供品都由母亲在大锅里用开水馏上七八分钟,冒着热气儿端上来,据说只有这样“神仙”才能闻得见味道,即使没有真的下口吃,也算是品尝过了。“神仙”是母亲对祖先的另一种敬称,和前文中说的“老人”是同一个意思。

过春节是每个家庭一年中的头等大事,尽管生活困难,也是不能够太过于节省的。父亲是做菜的高手,除夕之夜总要想方设法弄六个菜,“六六大顺”,寓示新的一年诸事顺利。父亲在焦炭炉子上做菜的时候,我就在一旁打下手,无非是递一下空盘子,接一接盛好的菜,或者投投炉子,让火苗更旺些。

临近年夜十二点的时候,远处近处赶早的鞭炮已经噼里啪啦传入耳膜。姐姐陪着母亲在丑屋里烧大锅,不慌不忙地下水饺,打上三遍凉水,尝尝熟透了才出锅,盛上满满的两碗径直端上八仙桌,那是要先孝敬“老人”的。

八仙桌上,两支红蜡烛的火苗像含苞欲放的金莲花让人欢喜。父亲数出一把卫生香在蜡烛上点燃,然后在八仙桌,香台子,灶台,院门外,堂屋后等几个地方各插上三根。父亲带着我们一家四口,分别向祖先牌位、天地排位、灶君牌位磕头。磕完头之后,我家的鞭炮才开始震耳欲聋地响起来。

等八仙桌上供飨“老人”的两碗水饺不再冒热气儿了,母亲才会端到我们吃饭的矮桌上,父亲招呼着全家人和和美美地吃起了年夜饭。直到饱嗝一个接一个打个不停,我才会心有不甘地放下手中的筷子。

整个除夕下半夜,香火是不能够断的,当然这是由父亲和母亲负责的事情。大约熬到凌晨三点左右,姐姐和我都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便在母亲的照顾下迷迷怔怔地去睡觉。

大年初一这天,本门本户,街坊邻居相互拜年,但是很少有超过下午两点还在外不归的,因为人们都还要赶回家去,给“老人”再磕一次头,再上三炷香。主人家也要做同样的事,对那些屁股坐酸了还不知趣的人,会话中有话下逐客令的。

正月十五说到就到了。在阳间孝子贤孙家里过年的“老人”也该回他们自己的家了。元宵节晚上天刚刚擦黑,父亲便带上我一起送“老人”回家。我打着一架红灯笼在走在前头为“老人”照路,父亲与我相隔五六步走在后边,“老人”似乎走在中间似的,一前一后一行“人”慢慢走到大路口。父亲和我跪在地上,他用双手撮了一小堆土,点燃三支香插好,又用力培了培土的周围,然后烧了六个纸元宝,浇奠了三杯酒,带着我磕了四个头。最后我们爷儿俩缓缓站起身驻足片刻,目送“老人”远去,嘴里念叨着“明年春节再回家过年吧”。

在“请老”和“送老”的过程中,有一个细节是不可以出差错的。那就是“请老”和“送老”后回家的路上,做这件事情的人不许回头观望,否则会冲了“老人”的魂魄,今后就再也不能回家过年了。

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我对父亲说这是典型的封建迷信。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鬼魂?都是死人给活人找罪受。父亲瞪了我一眼说:“你懂么!这是老辈子人传下来的规矩,到你嘴里就成迷信了?”我梗着脖子还想犟,但是面对父亲严厉的目光便默不作声了。还有一年,为表明与封建迷信划清界限,我决定不再陪父亲去祖坟“请老”,便在除夕黄昏的时候躲了起来,回家时已经快晚上七点了。父亲虎着脸坐在堂屋门口,一把抓住我的棉袄领子,非要让我跟他去“请老”。我缩着脖子,向后拧着身子,脚跟在地上秃噜了两个小坑,父亲还是吼着不撒手。母亲对我说了一句“大过年里听恁爸爸里话,别叫他生气。”我向来是最听母亲教诲的,为了不惹她烦心,只好暂时向父亲屈服了。

寒假结束以后,我向初中的班主任老师请教这件事,她微笑着对我说:“春节请祖先回家过年的风俗习惯很多地方都有,不能简单就说它是迷信……”我对班主任的解释大为惊讶——她可是大学毕业有文化的人啊!但是既然老师都说不是迷信,便不再吭声。我私下里揣度,莫非老师过春节的时候也要去祖坟“请老”吗?!

十六岁那年考上中专,我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一本有关中国民俗的书,便大略翻了翻,其中说及好多各地过春节的风俗习惯,但就是没找到“请老”的内容。或许作者老家不是山东鲁西南地区的吧!他那里应该没有这种风俗吧!当然也不排除作者本人也认为这属于封建迷信,所以没有收录这部分的内容。

班里的同学来自鲁西南(济宁)十几个县市区。和几个舍友说起“请老”的事,问他们这算不算迷信?其中年龄稍大的老廉和老鲍都说:“谁说里是迷信,不请‘老人’回家过年,不烧香,不磕头,是子孙们不孝顺。”

好大的帽子!不过自此以后,我就把过年“请老”当成了尽孝的本分,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便自告奋勇一个人去祖坟“请老”。每次动身前往,父亲都会为我准备好祭品,并再三提醒我别找错了位置,交代我回来的路上千万别回头看。

1992年和2003年,祖父祖母先后去世,新坟三年内都是父亲前去“请老”,我只到曾祖父母坟前“请老”。三年过后,由于父亲的膝关节疾病一天比一天严重,两处“请老”的任务便开始由我承担。我是长子长孙,完全可以代替父亲完成这项神圣的使命;况且我已经成家了生娃了,去的时候带着妻子和女儿,一起烧纸,一起磕头,一起念念有词,一起请“老人”回家过年。

有一年春节,上高中的的女儿突然认真地问我“请老”的意义是什么?我对她讲:“‘请老’是后辈对祖先的敬意、感恩和思念,包括‘请老’,清明上坟(扫墓),十月初一送寒衣等,都是两千多年来的民间习俗,构成了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只有做到了这些,每个人才知道自己生命的来处,才会更加热爱生活。”最后我重重地强调了一句:“这绝对不是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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