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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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老家院子的东南侧，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枣树——祖母说是我的高祖父年轻时候从宁阳县葛石镇凤凰山南坡带回来的，当时算起来已经八十多岁了。
春暮夏初，枣树呼啦啦抽出无数嫩芽，椭圆形的小叶子密密匝匝，随风摇曳，宛若一树绿色的云。继而，青青的圆圆的小小的珍珠般的枣花的骨朵咧着小嘴儿，从新生的嫩枝上挤挤挨挨地拱了出来，坠成绵密的鹅黄色穗子。一朵朵枣花睁着新奇的眼睛，赶着趟儿竞相绽放。嗅着醉人的花香，蜜蜂家族嗡嗡而至，它们在树叶的缝隙里轻快穿行，在枣花的甜蜜里忙个不停。
每逢这个季节，在枣树虬枝密叶的荫护下，在枣花芳香四溢的空气中，便会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聚集在树下大片的阴凉里。他们中有五队的福子，六队的峰子、庭子，七队的雨子，十二队的华子等，都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几个人隔三差五都会来我家，大家在一起玩，一起做家庭作业，尤其是在枣花满树飘香的时节来得更勤，因为可以增加一个娱乐的新项目——在花香里比赛爬枣树。
几个人像灵活的猴子一样，双手牢牢搂住树干，两脚和小腿紧紧盘住树皮，手脚腿并用“噌噌噌”往上爬。华子爬树又快又稳，他努力弓起后背，腰臀部呈一百度夹角，双臂张开，十个手指就像长出了铁钩死死扣住树干左右两侧，两只前脚板直直地蹬住树皮，人影儿一眨眼功夫就窜进树冠丛中。大家置身于碧绿的树叶里，坐在横卧而出的枝干上悠悠荡荡，嗅着枣花的香芬，咋咋呼呼，叫着闹着。胆大的雨子四仰八叉躺在弯弯斜斜的树杈上；手脚麻溜的峰子一阵风似的爬上枣树最高处能够勉强站住人的地方，俯下身子伸出舌头向我们做鬼脸。
论爬树攀高我是最笨的一个，没少被他们几个哂笑。我不以为然，从来也不往心里去，随他们说去就是，只要伙伴们在一起玩得开心就好。蜜蜂对我却并不友善，大家一起在枣树上玩耍的时候，成群结队的蜜蜂飞来飞去与我们和平共处，互不相犯，而一旦我一个人在家苦练爬树本领的时候，却会被蜜蜂毫不客气地赶下树来。一只和我前世无冤后世无仇的蜜蜂为了捍卫它的“领地”，竟然在我小肚子上留下一个螫针，大人们为我又是擦洗肥皂水又是涂抹氨水，肿疼了四五天才见轻。
伙伴们在枣树上玩得忘乎所以的时候，若是被小脚的祖母撞见，必定会引来一顿责骂。她不仅仅担心小孩子没个轻重碰着摔着，更不放心我们的顽皮会影响枣花坐果，因为到仲秋的时候，一大家子人还需要圆滚滚沉甸甸的大红枣换钱用呢！
几个同学的家散在村庄的不同角落，最远的华足有三里路远。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不是很多，但是碰见需要思考的题目，大家总喜欢在一起讨论讨论，商量商量，免得交白卷或者做错了挨老师批评。按规范的说法，我们几个经常在一起温习功课互帮互助完成作业的同学可以称之为“学习小组”了。
枣树的初花期从阳历五月末六月初开始，一直开到七月初方才结束，前前后后一个多月，不像杏花、桃花、梨花那样性急，十天半个月不到就慌慌张张去结果了。这期间正是大人们种玉米、种棉花、收小麦、耩豆子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无暇顾及小孩子。大家放学后回家抓上一张煎饼，背上书包，带齐作业，边啃边走，急匆匆地赶来我家会合。
伙伴们从堂屋将我家仅有的几把椅子、凳子搬到枣树下的绿阴里当书桌，然后从院里院外找两块半头砖或者旧瓦片，随意垫在屁股底下。福子有福，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张有几拃长的破旧不堪的蓆茬子，喜滋滋地跪在上面。庭子索性用力鼓起腮帮吹几口地面的浮土，不顾脏净地盘腿就坐。大家围拢在一起，铺开书本做作业。有的冥思苦想，有的抓耳挠腮，有的看着作业本干瞪眼，但是最终，在几个人的集思广益下，再难的作业题也会迎刃而解。
温暖的夏风轻轻拂过，伴随着蜜蜂的舞蹈，开败的枣花簌簌飘落。伙伴们的头发，肩头，“书桌”，作业本，不一会儿就稀稀拉拉地落了一层黄褐色的残花。一次抬头打哈欠，有几朵俏皮的枣花直奔入我的嘴中，轻咬几下，品得出一点淡淡的甜，后味里还有一丝微微的涩。
在枣树下做完功课，然后开始爬树比赛。枣树的主干粗壮结实，皴裂的树皮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树根深深扎进地底下。几个孩子顺次同时往上爬，主干也是纹丝不动。我们有言在先，爬到树上谁都不许用力摇晃树枝，更不许捋叶子，摘花穗，免得惹祖母唠叨。
时间过得飞快，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馥郁的枣花也从盛花期来到了终花期，伙伴们放学后依然经常来我家一起做功课。蜂群已经转移阵地去寻找新的蜜源，只剩下十几只迷路的无家可归的蜜蜂还在枣树的花叶里不知所措地左冲右撞。过不了几天，它们的尸体便会从枣树上掉落下来，个别暂未死去的还会蜷着身子挣扎着在地上蠕动，最终成为蚂蚁们的美餐。这些让人垂怜的小生灵啊！晴天的时候，枯萎的枣花在我们身旁密密麻麻地落满一地，几只稚嫩的小鸡仔儿唧唧叫着赶来啄食。蜜蜂走了，枣花谢了，叽叽喳喳的麻雀一天到晚在枣树上追逐打闹，有时候也会做捉迷藏的游戏。
暑假说到就到了，伙伴们来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了，即使再来，也闻不到枣花的香气了，也见不着枣花的踪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