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小说《神树前的祷告》为本人原创作品,文责自负!
一
房间内一声啼哭打破了整个房间安静下来的空气,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只见卧室床头的夜灯被一位女人打开,稀疏散出的微弱光芒照在沙发旁边。隔壁房间里自从十点后就没停下来过的呼噜声也在一声“昌军,快起床,给娃热奶”后戛然而止。我也被这一声叫喊弄得不知梦到什么,甚至醒来后久久没有点瞌睡的意思。我索性躺在沙发上冥想,紧接着耳边拖鞋声不断响起,我就知道那个男孩醒了,注定一时半会儿我更要睡不着了。
那个孩子我不知道叫什么。自我来到这个家庭的时候,他刚刚出生。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穿过门缝钻进了卧室,没等我来得及细看,那个女人把我的后脖子拎起送出了房间。所以我只看见他是个男孩,头顶上有一个大大的旋。
他的奶奶总是说,“看来孙儿以后性格是内敛的,照老一辈人来说是这样的。性情也是温厚和朴实的,尤其是在出风头方面八成会有一个度,不会越过这个度...这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说法...”。与其说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说法,实则是我看见她是问了一位白胡子爷爷的,据说那位老爷爷是县城有名的神算子,他说的话就这样简单却报酬很多,好几张红色的钞票就换来了这个男孩子未来的大致发展。他们在堂屋的茶桌旁喝着新鲜的绿茶,刚摘下来上市的,是托人专门从茶园采摘后拿回来的第一批。滚烫的山泉水融合了清新的绿叶与浓郁的茶香,在两者交织的那一瞬间茶香四溢,从堂屋飘向了我的旁边,清幽迷人的香气使我仿佛回归到自然的原始之中。因为我之间没喝过这个东西,喝的只是简单的白开水,最多是兑了点肉或罐头味道的白开水。我还在沉浸在其中,那位奶奶乐呵呵的笑声把我从茶香四溢中勾了回来。大致就是因为刚刚我听到的那些话,关于那个男孩的未来。
哭声终于停止了,大半夜熟睡的我着实吓了一跳。我习惯安静,尤其是在晚上,更热衷于睡觉。三番五次晚上的啼哭声把我一次次吵醒,大概过了一个多月,见男孩的妈妈不再约束我进入她的卧室,终于一天中午在她进入房间的时候,我也跟在身后。这次看的十分仔细,生害怕男孩的妈妈反悔,再次拎起我的后脖。床上几块印有儿童图画的挡板把那个男孩如猎人包围猎物似的包围住。对了,也和我刚出生时,在一家农户门前,旁边羊圈里嗷嗷待哺的小羊羔一样。但是相比较于羊羔,这个男孩让我觉得更加烦人,出于饥饿的本能或者是哪儿不舒服,或是一个对于我来说都是微乎其微的声音都会使得他放肆地哇哇大哭,直至哭得红脖子涨脸,三番两次差点气都没上来。我趴在床边上仔细端详着他,果然和我第一次看见的一样,头顶上确实有一个特别明显的旋,他胖乎乎的小手不知在探索着什么,总是挥起来晃动,似乎想要把整个世界装进他的手中。男孩那粉嘟嘟的脸蛋在他一声声啼哭的过程中都会颤动,好几次我都忍不住贴过去,虽然我认为男孩的妈妈不再约束我,但是依然不能近距离。所以每次我想要和男孩皮肤接触的时候都会被那位母亲制止。我又不是不讲理的那种,所以就索性趴在旁边看看得了。
二
啼哭声大致间断地出现了几年,那个男孩应该三四岁后就不再动不动啼哭,只会大叫。他性格似乎没有按照神算子所说的那样——性格温和,待人彬彬有礼,做事情往往会三思而后行。些许温柔敦厚的样子可能在他的青年,至少现在多了些许个性的脾气。不多久,门前的梧桐树枯黄了叶子,如板栗样的果子一样呈圆球状,外围有着密密麻麻的软刺,哗啦啦地随一阵阵风吹过掉得满地都是。那个男孩背着卡其色印着喜羊羊、懒羊羊图案的书包回到了家,手里拿着寒假需要完成的作业和一张大大的奖状。我记得那天是县城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梧桐树叶透过阳光照在窗台的玻璃上,熙熙攘攘地排列组合出值得想象的图案。
我每天会有出去转转的习惯,家门口旁白的巷子有一颗我来到这儿之前就存在的老树,据1934年县志记载:“饥荒年间,村民跪拜神树七日,于树皮剥落处渗出米浆味汁液,尝之如甘甜山泉之水,清澈锃亮,以此维系村民之生存若干日”,可见它的年纪怎么说都有百年千年之上,并且真真切切“显灵”,保佑村民在饥荒年间落得好的下场。神树的树干及树梢处都挂有用红色染料染成的绳子,它们相互交织成一条粗粗的红绳,还有红色的方巾类丝绸把整棵树五花大绑起来。我疑惑且不懂人类这样的行为是为了什么,总之对我来说,我是讨厌被五花大绑起来束缚住我的自由。但转念一想,想必它是树木,便不会计较罢了,反而多了些许鲜艳。一到每年的重大节日,尤其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周边的人们省去了爬山坡的力气。在我家的附近有一座于南北坐立的山,其靠南边的叫做“南阴山”,其靠北边的叫做“北阳山”,它们取名的来源就在于坐落的地方是否能够晒到太阳。在南阴山的半山腰有一座清代时期县城举人和几个乡绅出钱建成的庙,应该是道教的,只听那些虔诚的信徒说道“上庙上去上香”,所以我想不应该是佛教。因爬山的路崎岖且庙宇修在半山腰,这就“阻挡”了部分年龄较大的香客前去上香,索性这颗巷子里的老树就成为了他们虔诚的对象。一捆表、三支香、一串鞭炮就在这方圆几米的地方显得格外热闹。因络绎不绝前来祈福的人们,香灰不断累积,直至一阵风吹过,瞬间在大红灯笼的光芒中让黑夜变成灰色夹杂着红色,朦胧的烟雾中似乎虔诚的信徒与神仙见了面,诉说内心所想。只见他们跪在地上好久,嘴里嘟囔着不停,想必是见到神仙后一时半会儿说不完自己的心愿。
自始至终我一直没懂,神仙我是没有见到过的。有时候我也学着那些人虔诚的样子,我趴在这颗老树前,虔诚地低下了头,心里面想着能否让我吃上一顿新鲜的海鱼。虔诚了好几次,我头顶那块本是橘色的毛发也染成了灰色。
所以,后来我大抵是觉得那些神仙并不存在。他没有给我一条美味的海鱼。
三
县城的冬天和大城市全然不同,尤其是在秦岭南麓地带的群山围绕之中,地面升起来的热气总是很快被光秃秃的枝干拦截下来,只因山间狭长的地带连接着东西走向的县城主城区,时不时吹起的风一片两片剥落树枝残留的叶子。随后水汽替代了叶子,附着在树枝上,凝结成一滴滴水珠滴答落在房檐旁的泥坑里。我趴在楼顶太阳能热水器的吸热板旁边,时常从太阳升起时至夕阳西下,我都会待在那里,去享受吸热板贪婪地吸收冬天里为数不多的稀疏的阳光和温度。
忽然楼下传来争吵声,我以为是在梦里,忽然恍惚的太阳照在我的眼睛上,我醒来了,内心感觉到不妙。
“昌军呀!你这干的都是些啥事呦!被骗一次还能再被骗这么多次吗?尽整一些这日巴欻[①]的事情”,说话的是男孩父亲的哥哥,听奶奶叫他“昌盛”,昌军是家里的老二。这是他们那一辈人取名字的窍门。我躲在门背后,不一会儿家里的其他人也陆续赶到。男孩的父亲本身是当地银行的一名主任,可以说是混的风生水起,络绎不绝的兄弟们围着他打转。
“好!好!五魁首啊!四星高照......”,往往两人面红耳赤,呼出的酒气熏晕了划拳时的手指头,三两声喊完,其中一人落得豪饮几盅白酒的“奖励”。每周兄弟间的聚会往往夹杂着丰富的酒桌文化,肉眼可见在如此“规律”的生活中,昌军渐渐挺起了将军肚,好似怀孕了的妇人。
“我...还不是为了想要获得更多的钱,谁知道给王彦群的投资全都打了水漂,他翻不了身目前,我真的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男孩父亲口中的王彦群本是和他父亲相识的好友,在八九十年代通过走外贸生意认识了很多省级和市级官员,手头上也有非常可观的收入。那时候正碰上改革开放的好时期,王彦群辞去了银行财政部的职务,由此开始了对外出售药材的外贸生意。昌军是七八年生人,和王彦群相识是通过他父亲认识的,我听他们谈起过,大概三十岁左右就已经相识。王彦群是做外贸生意的,并且在县城甚至市里面都有一些人脉。确实,刚开始如昌军所看到和憧憬的那样,一切只要按部就班就能够有利可图。可是后来王彦群把所赚的资金全部用于了其他地方,具体用在了哪儿除了他自己,其他人估计十有八九不知道。
就这样,昌军名下的一栋在县城周边的楼栋连同百万块钱在挥手之间被无情地投入到这场漩涡中。争吵隔三岔五,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之前每周定期聚餐和畅饮的好友也不知何时隐没了身影,甚至在突然见的见面时,连一声“二哥”都没有。被这件事情深深影响到事业的昌军,银行暂时撤去了他的职位,补贴、工资之类的也都随着撤职停止了。昌军抱着一个从银行旁商店买来的纸箱走进了二楼办公室里,旁白昔日的冬天棉袄下的衬衫已经浸透了两圈汗渍。熟悉的楼梯道两旁那酒红色的扶手,不知何时重新染上了新油漆,他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似乎是近期涂装的,更像是对他的离职表示欢迎,隐去了过去存在的记忆。唯一不变的是201办公室的铁门,打开时依然是被楼上空调外机运作时渗下来的水弄得生锈,从而吱吱呀呀,整个楼道夹杂其中的还有一股浓浓的,在之前昌军口中说出来的那种班味。
投资失败后,准确来说不是投资,而是被王彦群骗了。“投资”用的钱是昌军借给他的。生活本来算得上富裕,老老实实地过完一辈子就足够。这次变故导致他生活经济基础彻底断了资金来源,唯有靠着妻子秀琴开着的一家门面不大的商店维持。他逐渐陷入绝望,开始日日夜夜酗酒,与家人的关系日益紧张。
后来,我总是在楼顶听到楼下的争吵声,恍惚的太阳再也没了。
四
“妈,我回来了。”男孩从幼儿园开始就养成了回到家先打招呼的习惯。
“噢,你去洗个手赶快来吃饭。”秀琴擦了擦手,三两下把厨房的卫生做完,把围裙挂在厨房门的背后,招呼昌军和男孩吃饭。
“爸,爸。”男孩从房间出来,看着父亲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
餐桌上摆着几盘简单的家常菜,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升腾。昌军与面前摆放着地热菜似乎隔绝,只见他低着头,单手把筷子在饭碗里拨弄着,却半天一口也没吃进嘴里。妻子秀琴就坐在他的对面,两颊被吸进去的空气挤压着,眉头紧锁,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敲在碗边,发出“叮”的一声,惊醒了房间寂静的空气。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先好好地,安稳地吃顿饭,行吗?”秀琴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怒火,除了饭菜的热气,在秀琴身体的旁边似乎隐约间也冒出一股热气。
昌军依然没抬头,“啊?”,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我能怎么办?钱已经没了,王彦群他也没钱了,借条我这有,法院告他么得问题,但是告了也么球用[②],名下没资产再高也白搭……”。
“能怎么办?”秀琴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那可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你当初啥都不说,工资加上我这些年攒的钱都被你一声不吭地拿去。现在你连工作也没了,你让我们娘俩怎么活?让我们这个家庭怎么活?”
昌军还是没有抬头,唯一变化的是脸涨得通红,拳头也攥得紧紧的,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抬起头,听着沙哑的声音从喉头钻出:“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也是为了这个家!谁知道王彦群那个王八蛋日弄人!”
“为了这个家?”秀琴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要落下,她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好的家庭底子竟会这么容易被昌军三两下弄得七零八落,啥都没了。
“为了这个家,你把刚盖好的一栋楼就抵押了?为了这个家,你凭良心,你连儿子的学费交过吗?昌军,你醒醒吧!百万块钱需要多久才能攒下啊!”
昌军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碗碟震得跳了起来,汤汁溅到桌布上。他站起来,指着秀琴的鼻子吼道:“你够了!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我每天在外面低声下气地求人,你以为我好受吗?”。
“你不好受?”秀琴的声音陡然提高,几乎是在尖叫,“你不好受就可以不管我们了?你不好受就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昌军,你是个男人,你得扛起来!”
“我怎么扛?你告诉我怎么扛!”声音里带着绝望,他的肩膀垮了下来,像是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又和开始一样,呆坐在凳子上,再次面无表情。
突然,男孩抖动了几下身体,碗里的饭菜也没动几口,转身起来拿起作业走向他的房间,边走着,声音颤抖着说道:“你们别吵了……我……我不上学了,我去打工,我去挣钱……”。
“你闭嘴!”,昌军和秀琴同时吼了出来。
秀琴一把拉住男孩的胳膊,带着哭腔:“你胡说什么?你给我回房间去!你好好学习,不要管家里的事情,天塌了有我们顶着”。男孩甩开她的手,眼泪掉了下来:“你们天天吵,天天吵!我受够了!我不想听你们吵了!”昌军看着儿子,刚刚瞬间的怒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缓缓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对不起……”。秀琴也愣住了,她看着儿子,又看了看昌军,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蹲下身,抱住男孩,声音哽咽:“是妈不好……妈不该跟你爸吵……你别怕,我们会想办法的……”。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秀琴低低的啜泣声和男孩压抑的抽泣。
昌军还是捂着脸,生害怕一丝光亮进入缝隙中,让儿子和妻子看清楚他。
肩膀微微颤抖,抖落的消沉使得桌上饭菜的热气散尽,早已凉透,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弥漫在房间里。
五
夜晚的县城月色多么美丽,微寒的月光照在行走着的路人身上。忽然一阵寒风裹挟着零星雪花飘下,伴着月光在神树的枝头轻轻盘旋,久久不落。那棵老树伫立在巷口的院落不知多少年,只听附近的人家说道:“树一旦年限长了,便就有了灵性,是有神仙居住的”。树干上最里面缠绕的红绳早已褪色,直到农历新年前来上香的香客重新在去年缠上的红绳外缠上鲜艳的红绳,就把过去的祷告藏进最深层的枝干中。
无论何时,红绳与神树只要在月光洒下时,即使黯淡了颜色,依然泛着淡淡的微光,仿佛承载了无数人的祈愿与泪水、苦楚。奶奶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到树下,她的身影本就瘦小,在夜晚飘雪的风中竟又显得格外瘦小,但透着一股执拗。
她缓缓跪下前,毅然抛开磨光表层的拐杖,在膝盖触地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她的双手合十,指尖微微颤抖,嘴唇无声地此起彼伏,像是在与神灵低语。月光温柔地掠过她的白发,将她的祷告吹散在夜色无人的空中,却吹不散眉间沉重的忧虑。
“树神啊,求您保佑我儿昌军……”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从心底深处挤出来的,“他这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就是太实诚,太容易相信别人。您开开眼,别让他再受苦了,别让我的孙子……”。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香,此时寒风渐弱,星星火光就点燃了香。香头的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映照出她布满皱纹的脸。她的眼睛定格在神树及刚点燃的香火上,眼睛闪烁着一种绝望中微弱的光芒。
香灰一点点落下,带着香火的余温,堆积在她的身旁。“我知道,他这次是错了,可他是为了这个家啊……”。奶奶的声音哽咽了,眼泪止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神树前香客总是跪倒着的,那个凹槽处。
“树神啊,您要是真有灵,就帮帮他吧。他还年轻,还有孩子要养,我也会和孙子他爷一起帮他们,把孙子养大,养得有出息,长大成人……”
香火飘起来的白烟,萦绕在神树附近。她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的心上,沉重而压抑。
飘落的雪花还未成型,寒风也渐渐停了,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像是神灵无声的回应。
六
普通的一个夜晚,神树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在影子旁白还有一个男人的影子。
昌军等妻子和儿子睡着后,悄悄地出了门。他若有所思地站在神树下,抬头望着那粗糙的树皮,仿佛在寻找某种答案。树上的红绳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无数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他忽然跪了下来,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的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尖深深嵌入泥土,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他的头低垂着,肩膀微微颤抖,像是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量。
“树神……”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我知道,我不该来求您。我做了错事,害了全家,我不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他抬起头,望着那棵老树,眼中满是绝望与迷茫。月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在他的脸上,映照出他憔悴的面容和深陷的眼窝。“可我没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了……”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哽咽,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泥土里,“树神,您要是真有灵,就帮帮我吧。我不求别的,只求能让秀琴和儿子过上好日子……我欠他们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昌军的膝盖陷进雪花落下还未堆积就已融化成水,泥泞的土地里,混杂其中的小石子与膝盖的碰撞,刺痛感像针扎样顺着骨髓往上爬。他忽然闻到一股铁锈味——二十年前,他第一次穿银行统一下发的工作制服时,袖口的铜扣也泛着这种味道。
而现在,他的额头砸向泥泞的土地,碎雪混着香灰黏在眉骨间凹下的头颅上,像一记抹不掉的耳光。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沉重而压抑。风渐渐停了,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像是神灵无声的回应。
他跪在那里,久久没有起身。夜色中,他的身影与神树融为一体,仿佛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像,承载着无尽的悔恨与祈愿。
七
夜色渐深,寒风依旧,但雪已经停了。神树的枝头挂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昌军跪在神树下已有数个时辰,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紧紧攥着香灰参半的泥土,仿佛想要从中汲取一丝力量,或说是心灵的安慰。
房檐角落昨夜生成的冰锥化了又凝,直到石阶缝里的冰水缓慢流进更深的土地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神树的树干上。那些缠绕的红绳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无数双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脸庞。他的目光渐渐聚焦,落在树干底部——那里有一株嫩绿的新芽正从泥土中探出头来。
“啊?!”,他吃惊地大喊一声,愣住了。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株新芽,感受到一种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生命力。他的眼眶忽然湿润了,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说不出话来。
“爸...我来了.....”,一个熟悉的、稚嫩的声音从昌军身后传来。他回过头,看见儿子站在巷口,吸溜着鼻子,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把红香。男孩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你怎么来了?”
男孩走到他身边,没有回答父亲的话,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香插在神树前的泥土里。他点燃香,火光在黑暗中闪烁,映照出他稚嫩却坚毅的脸庞。
“奶奶说,神树会帮我们的。”男孩低声说道,声音里略微带着一丝没那么容易被发觉的颤抖,即使这样,“奶奶说,神树会帮助我们的”却无比清晰。
“爸,你别怕,我会好好读书,我会让这个家重新好起来的。”
“好,我们一起。”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风渐渐停了,月光洒在父子俩的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神树的新芽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回应着他们的祈愿。
只是不知道神树是否灵验,它依然伫立在那里,只是前来上香的香客不同罢了!
八
我被一声声脚步声吵醒,客厅的灯虽未打开,由于我夜晚的视力本就好,不难看出走出门的是那个男孩。
虽已立春,夜晚却难免寒意袭来。我起身后,用爪子扒拉着窗纱,终于在一个缝隙中钻了出去。
我看见男孩的父亲跪倒在神树前,缓缓抬起头后的目光落在香火萦绕的空中。那些缠绕的红绳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无数双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脸庞。男孩小心地落下每一步,生害怕父亲看见他。男孩父亲地目光渐渐聚焦,不再是黑夜中空荡荡,仅有一缕香烟飘荡的空中。我远远看见他低下了头,似乎落在树干底部那里。
“爸……”,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寂静。男孩的父亲回过头,看见男孩站在身后,手里也攥着一把香。借着月光与香火,隐约看见父亲的脸上挂着泪痕。男孩走到父亲的身边,和上次一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香点燃后插在神树前的泥土里。火光在黑暗中闪烁,他稚嫩的脸庞此时多了些许成熟。
“奶奶说,神树会帮我们的。”男孩低声说道,和上次一样,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无比清晰。“但我觉得,神树只是听听我们的心愿,真正能帮我们的,还是我们自己。”男孩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的抖动戛然而止,更多是一种坚定。
父亲本想抱抱男孩,却发觉双腿因为跪倒已久早已麻木。于是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男孩的头发,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你说得对。”昌军低声却有力地说道,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神树只是听听我们的心愿,真正能改变一切的,还是我们自己。”
“妈妈也偷偷地给我这么说的,她非常关心你,只是害怕你的自尊心受挫,所以没敢再和你面对面沟通。”男孩此时委屈的心绪涌上了心头,“你和妈妈总是因为这件事情吵架,其实你们可以好好说的,并不是只有吵架,那样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妈妈她为了你,也竞相地打听有什么工作你可以去。她已经把另外一部分商店经营的钱存了起来,几万块,准备作为你重头再来的资金支持。她也常常跪在这棵神树前,你是不知道的,那些天你为此烦心闭门不出。妈妈总是夜深了独自一人前去神树那里为你祈福,为你祷告。她说不在乎神树是否真的能够显灵,只是为了你,她愿意尝试一切办法。你看见她眼睛旁哭红后留下的泪痕了吗?你看见她眉宇间沉重的枷锁了吗?你看见她秀发间生出的白发吗?你看见...妈妈,为了我们一家,为了未来生活会是怎么样......”。
“后来,妈妈说,凡事还是得靠自己,既然做错了,那就不要再为此烦心。钱是挣不完的,虽然离开了钱,虽然这次你把钱都搞没了,但是时间还长,以后我们继续奋斗,未曾不会再东山再起,让我们共同的家庭重新回归到初始呢......妈妈从未找亲戚办事情,这次为了你,几乎找遍了所有的亲戚,就连之前闹过矛盾的亲戚也放下尊严去求人家帮忙找工作。所以我们为何不能振作起来?......”那个男孩不知怎的,说话的这一刻语调似乎幼稚,却似乎不再像是一位孩童,不像拥有小学生天真烂漫时的童真感。
他长大了,至少有了作为男孩子的担当与责任感。
昌军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先给男孩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后拍了拍自己的裤腿,深吸一口气:“好,我们一起努力。从明天开始,我去找份工作,不管多累多苦,我都会扛起来。”男孩的目光忽然变得炯炯有神,且带有极强的信任。“你的任务就是家里的事情你都不要管,不要带入到你的生活之中,你只管好好学习,其他的天塌了有我们在,更何况我相信天塌不了。”
我蹲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月光洒在父子俩的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看得很清楚,他们的影子比神树的影子还长。待他们走后,我看见客厅依然未曾亮起灯光,想必他们今晚的约定也只有他们爷俩懂。
我缓缓地迈着脚步,走到神树的旁边。原来是一株新芽,只见它轻轻摇曳。
我懂了,站起身后抖了抖身上的毛。为了不惊扰父子俩,我选择就着香火的余温将就着度过这个夜晚。
九
最近,我总觉得身体不如从前了。以前我可以在巷子里轻盈地跳跃,追逐那些飘落的梧桐叶,或是悄悄爬上神树的枝头,俯瞰前来上香的香客。但现在,忽然发觉我的脚步变得沉重,甚至连跳上沙发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夜晚我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听着房间里熟悉的声响。男孩的房间里传来翻书的声音,偶尔传出我听不懂的英文。他已经长大了许多,我出生起就来到这个家庭,也已然陪男孩走过了我的一生与他的青春。他不再是那个会因为父母的争吵而哭泣的小孩子。昌军夜晚响亮的呼噜声正如我小时候听到的那样,从卧室阵阵传来,依旧响亮,绝不逊色。但比起从前,夜晚多了几分安稳。
每当正午和下午傍晚时刻,秀琴依然在厨房里忙碌着,锅铲碰撞的声音夹杂着饭菜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我能听出来,声音是欢快的。
我深感无力,逐渐闭上眼睛,似乎这个家庭的一切在我脑海中一一展现出来。
我记得那个夜晚,男孩的啼哭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那时的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胖乎乎的小手总是在空中挥舞,仿佛想要抓住整个世界。奶奶听着算命先生预测男孩未来的发展趋势,满怀欣慰地看着男孩和他头上的那个旋;昌军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银行办公室主任,每天穿着单位发放地衬衫,挺着因喝酒发福涨起的和孕妇一样的肚子,和兄弟们喝酒谈笑;秀琴总是忙前忙后,操劳着这个家,但脸上总是挂着幸福的笑容。
后来,一切都变了。昌军的投资失败导致家里的争吵声越来越多且频繁。他的呼噜声被叹息声取代,夜晚床头未曾关掉的夜灯,我现在回忆起来怎会那么昏黄,当时我并未发觉。衬衫在搬运停职时办公桌上的物品时被汗水浸透。男孩的啼哭变成了沉默,变成了后来的埋怨与斥责。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忧虑。秀琴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锁的眉头和对家庭未来的担忧。
我记得那个夜晚,奶奶跪在神树前,额头抵在冰冷的泥土上,双手紧紧攥着泥土。她的肩膀颤抖着,看着香火飘起的香烟,她多么希望神树的灵性与居住的神灵能够听到她的祷告。
我记得立春的夜晚,男孩的父亲跪在神树前,额头似乎深嵌在湿润的泥土上,两条跪的已久麻木的双腿深深地在神树前留些了印记。但也是那晚上,男孩与父亲的呢喃,对未来的憧憬,从背过身开始,他们不再相信神树是否能够听到祷告,是否能够保佑他们重新回归到初始。
从那以后,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昌军在秀琴的帮助下在一个亲戚开的店子里打打散工,开始做兼职,每天早出晚归,虽然疲惫,但眼神里多了几分光亮。男孩的成绩越来越好,后来也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高中,后来也考上了重点本科。秀琴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为家庭担忧的眉头终于放松了下来,家里饭菜的热气再也不会沉入冰冷的桌面。
我睁开眼睛,那是一个普通的夜晚,我看着窗外的月光。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我也知道,这个家庭的冬天已经过去了。春天的气息,正随着那株新芽,悄然降临。开春时,男孩发现那根缠着枯叶的树枝发了新芽。嫩叶蜷曲如婴儿拳头,而树下散落着父亲枕头下——封皮上用钢笔反复描着“责任”二字的日记本。上面钢笔水墨的字迹被潮湿的空气晕开了轮廓,像一圈小小的年轮,记录着这二十年来发生过的事情。
我艰难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悄悄走出了家门。巷口的神树依旧伫立在那里,树干上的红绳在风中轻轻摇曳。我走到树下,蜷缩在它的阴影里,感受着最后的温暖。远处,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黎明即将到来。我闭上眼睛,耳边仿佛传来了我想要听到的欢声笑语。
趴在神树前的我,并没有跪着,深受男孩和他父亲,和他家庭的影响,我只觉神树仅仅是虚无飘渺信仰的存在,更关键的是靠自己。明明香灰堆积在神树前,吹散在我的身边,但是我最后嗅到的不是香灰味,而是男孩校服上阳光烘烤棉布的气息,混着秀琴切洋葱时的辛辣和做饭时的油烟。神树的影子笼罩着我,我看见了我的妈妈抱着我,在清晨朝阳划过山峰间夜晚沉积的雾气后,她就在那里。
安静,我等待着生命结束之余,树根深处传来了细碎的响动——那是新芽顶开腐叶的声音,也是昌军的钢笔在账本上划出的沙沙声,在日记上记录生活渐渐变好过程的落笔声。原来人类听不见这些声音。他们管这叫“希望”。 后来男孩在作文里写:“希望不是神灵的施舍,是父亲钢笔划破账本的裂帛声,是日记里对生活憧憬的光景”。
我知道,这个家会越来越好。而我,也将在不久,在这片温暖中,悄然离去。
信息
作者姓名:班航
性别:男
个人简历:本人目前就读于湖北省武汉市中南民族大学,现为中南民族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向的研究生,曾获得中南民族大学第九届南湖之春原创文学大赛小说类优秀奖、第十届南湖之春原创文学大赛散文类优秀奖、第十届南湖之春原创文学大赛文学赏析及批评类一等奖等奖项等。目前现代诗歌《那夜梅花凋落时》见刊于2025年南京《青春》杂志社1月刊。
学校:中南民族大学
院系: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年级:2024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联系地址:湖北省武汉市洪山区民族大道182号中南民族大学北区学生公寓
[①] 日把欻:在方言中通常表示贬低、不屑或骂人的意思。具体来说,可以用来形容某人没出息、丢人现眼、不厚道或所作所为愚蠢等。该词汇常在陕西、河南焦作等地的方言中较为常见。
[②] 么球用:县城当地方言,意思是“没有什么作用”“没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