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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春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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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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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壶记

茶壶记

收到宜兴几位大师送的那批紫砂壶时,正是梅雨季,窗台上茉莉莉刚谢了一轮,空气里还浮着湿答答的香。我把六把壶一字排开在案头,紫泥的、红泥的、黑泥的,每一把都带着手温,像刚从匠人掌心脱胎出来。

最打眼的是把竹叶壶,壶身瘦劲,壶嘴弯出竹节的弧度,壶柄上几片阴刻的竹叶,摸上去有细砂纸磨过的涩。大师说这壶是他盯着竹林看了半月才动笔的,夜里构思时总想郑板桥桥的“不可居无竹”,所以壶底偷偷刻了个“君”字。我试着用它泡龙井,第一泡下去,壶身竟微微发热,倒茶时茶汤顺着竹节纹往下淌,像春雨过竹梢,杯里的茶沫都浮成了竹叶的形状。

红泥小壶是另一种性子,圆滚滚的,壶盖盖下去严丝合缝,倒像个揣着手的老妈妈。配的两只茶杯最是有趣,手工捏的口沿一高一低,大师说这是“自然生”,就像家里的两个孩子,看着不一样,心却是齐的。用这壶泡祁门红茶,茶汤红得透亮,倒在大杯里是满口醇厚,小杯里却多了点蜜香,难怪说“茶如其壶”,连味道都带着照顾人的妥帖。

黑泥壶藏着巧思。壶嘴根部有个极小的鸡形机关,堵住气孔时,壶里的水真能做到滴漏不出,揭开时却会“啾”地一声,像晨鸡初啼。大师说这是“守时”,茶要趁热喝,人要守心。我灌了半壶温水试,堵孔时倒过来,壶底干爽得像没装过水;松了手,水线笔直地落入杯里,那声“啼叫”清越得很,倒把窗台上的麻雀惊飞了。

还有把“壶中壶”最费琢磨。大壶套着小壶,小壶的盖又是一把迷你壶,叠起来不过巴掌大。大师说这叫“层层见心”,大壶盛茶,小壶藏趣,就像日子,粗看是柴米油盐,细品才有滋味。我往大壶里投了点正山小种,小壶里倒了半杯酒,两壶相碰时,发出“叮”的一声,不脆,却很沉,像老辈人碰杯时说的“都在酒里”。

禅意壶和富贵壶是对“孪生兄弟”。禅意壶通体素净,灰黑泥料,壶身胖得憨实,倒像庙里弥勒勒,大师说这是“守拙”,符合“大道至简”的理。用它泡普洱,茶汤沉在壶底,半天不起波澜,喝到第三泡才有陈香漫出来,倒像参禅,急不得。富贵壶却花哨些,壶盖刻着蝙蝠,壶腹雕着耕牛,牛蹄下还藏着半片荷叶——“蝠”是福,“牛”是力,“荷”是和,大师说这是他给寻常人家的祝福,藏着“耕读传家”的意思。我数过壶上的纹样,青蛙蹲在荷叶上,蝙蝠展着翅膀,连牛毛都刻得根根分明,夜里就着台灯看,倒像能听见蛙鸣。

这批壶在案头摆了月余,我常趁着雨夜慢慢试。用竹叶壶泡碧螺春,听着窗外雨声和壶里的茶沸,想起江南茶馆里总说的“茶是山水骨”;用红泥壶招待北方来的朋友,他们捧着歪口茶杯笑,说“这茶喝着比咱家的砖茶柔,却一样暖心”。有回东北的老同学来,见我用黑泥壶沏茶,被那声“鸡鸣”惊得直拍大腿:“咱东北人喝酒讲痛快,你们喝茶倒藏着这么多门道!”说着就要用那壶中壶盛酒,说要尝尝“茶酒同壶”的味。

后来我把那只禅意壶送给了学佛的朋友,他说在寺里用它野茶茶,茶汤里能喝出松涛声;富贵壶留给了刚添丁的侄儿,他说给孩子冲奶粉时,总想起壶上的耕牛,觉得日子有奔头。

前几日整理茶室,见那批壶的包浆又厚了些,紫泥壶的纹路里浸着茶渍,红泥壶的把手被摸得发亮。忽然懂了大师说的“手工造物,造的是活物”——这些壶哪是死物件?竹叶壶里藏着江南的竹风,红泥壶里裹着人间烟火,黑泥壶的鸡鸣声里,是手艺人对光阴的敬畏。它们从江南的窑火里出来,被我带到北方的茶室,又跟着朋友去了更北的地方,倒像一群信使,把宜兴的泥香、江南的茶韵,混着北方的酒气、东北的笑声,酿成了一整个中国的味道。

案头的茉莉又开了,这次的香里,混着紫砂壶的陈韵。倒杯茶,看水汽在竹叶壶上凝成小水珠,忽然明白:所谓文化,不就是这样吗?一把壶,一杯茶,从江南到塞北,把故乡的滋味,泡成了所有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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