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的风是攥不紧的。裹着雪粒子从山缝里挤出来,明明是透骨的冷,偏又轻得像一缕烟,贴在皮肤上不挪窝,把每寸知觉都冻得发木。当地人说这风“带着山的骨头”,我蹲在山口抽烟时,看着它掀翻帐篷角,卷走燃尽的烟蒂,忽然懂了——它哪是风,是山在呼吸,每口都带着塌陷的沉,把千年的沉默吹成呜咽。我这只虫,曾趴在岩石上听它说悄悄话,风过处,连影子都被磨得薄如蝉翼。
滹沱河的风是拧着劲的。春天裹着麦香扑过来,暖得能焐化冰碴;秋天却夹着沙,扫过玉米叶时沙沙响,带着股子清冽的冷。它总在河面上打旋,把波光揉碎了再拼起来,像极了老家的日子——热的时候能让你光着膀子蹲在房顶上哼曲,冷的时候又能冻得你缩着脖子往灶膛边凑。我拍河景时,镜头里总藏着它的影子:掀动晒在房顶的麦粒,撩起洗衣妇人的头巾,连星星掉在水里的响,都是它传过来的。这风里的温与冷,早钻进我骨头缝了。
山西的风是恋水的。听说那里的繁华藏在水边,风一吹过,岸柳就往水里扑,连带着市集的吆喝、船桨的吱呀,都浸在涟漪里。有人说水是凉的,可风卷着水汽扑过来时,偏带着股子暖——像蹲在河边洗脚的汉子,脚泡在凉水里,脸上却淌着热汗。风钻进水底就软了,托着鱼群游,裹着水草晃,连石头都被它磨得没了棱角。我这虫曾趴在船板上,看风把阳光切成碎金,沉在水里,竟一点不冷。
江南的风是缠人的。绕着乌篷船的竹篙打转转,沾着雨丝往人衣领里钻,带着股子甜糯的湿。船娘摇着橹,风就跟着哼小调,把舱里的茶气、岸边的花香,都搅成一团软乎乎的雾。它从不急着走,总在桥洞下歇脚,听船里人讲没说完的故事:张家的姑娘绣了新帕子,李家的小伙出了远门,哪家的老槐树又开了花。我这虫曾趴在船篷上,看风把故事吹进雨里,每滴雨落进水里,都漾开一个字。
闽西的风是慢性子。春不燥,夏不烈,秋不凉,冬不寒,像街坊邻里坐在门墩上聊天,声音不高,却句句熨帖。它扫过稻田时轻轻巧巧,拂过竹楼时温温柔柔,连晒在竹竿上的蓝布衫,都被它吹得慢慢晃,像在点头应和。这里的风懂“商量”,从不强迫谁,就那么慢悠悠地绕着日子转,把争执吹成笑谈,把疏离吹成亲近。我这虫曾趴在茶树上,看它把茶香吹向远处,连空气里都飘着“慢慢来”的安稳。
其实我就像是品风人,钻进过昆仑的风里,爬过滹沱河的岸,趴在皇甫乡的船板上,躲在江南的雨雾里,歇过闽西的茶丛。风是我的路,也是我的纸,每寸刮过的地方,都刻着没说尽的话。
这些风里的故事,哪用特意记?我过的地方,总会留下些痕迹,就像风过处,总有谁会想起:哦,曾有个人,在这儿认真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