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还未曾舔化小路旁的残雪,犀利的寒风就已经割入手背的粗糙纹理。黏腻的泥土路中,散落一地的积雪闪着点点星光。细窄的自行车轱辘,沾染着泥水,毫不留情地轧过白雪,只留下满地伤疤。一只寒鸦从枯枝上起飞,惹得几片摇摇欲坠的叶片掉落,在空中发出“刺啦”的尖锐摩擦声。
胡玉兰不知道那是何物,只是缩了缩头,一手使劲拽了拽旧棉袄的塑料拉链,另一只拉紧女儿通红的小手,一把塞入右腰侧的口袋中。她的手掌还不足胡玉兰的一半大,在狭小的口袋中扒拉个不停,一小团棉絮穿过破洞挤入两张手掌心。胡玉兰皱了皱眉,一张大手包裹住口袋里的全部。一半是沉甸甸的,一半是轻飘飘的。依稀中,摸到了她虎口旁的创口贴。
那是几天前的中午,胡玉兰忙活了一早上,嘱咐了心慧几句便去睡午觉。心慧蹲坐在床边做手工,无意间被剪刀划破了手,留下了一条细长的口子。些许是害怕挨骂,受伤后,她也不曾哭闹。等到手工玩腻了,又下楼去找找兔子玩。等胡玉兰醒来发现时,伤口上的红色血迹蹭满了兔子一身。
雪水揉进软烂的泥土地,缠上母女俩的橡胶雨鞋。在积雪、枯草和泥巴中跋涉了一公里,终于瞧见了远处的红十字标识牌。在卫生所门口,胡玉兰找了片干净的积雪地,将脚放在雪上,左边蹭蹭,右边擦擦,麻溜地处理好一路上沾染的烂泥。女儿心慧也学葫芦画瓢,在旁边捣鼓着。大概是受了风,连着咳了好几声。胡玉兰循声转身,只见心慧藏蓝牛仔裤的背面,爬满了一腿的泥巴。
母女俩进去的时候,卫生所的小王正背对着大门,站在玻璃柜前摆弄药品。
“唉!小王。忙着呢!”胡玉兰领着心慧走到小王身后,找了个低矮的木板凳坐下。还没等小王医生转过身来,胡玉兰接着说:“我带心慧来看看。这几天我们俩一直咳个不停,头晕得很,怕不是得了流感。心慧还稍微好点,我半夜躺在床上,胃酸一阵阵地反上来,想吐又吐不出,来你这看看要不要拿点药吃。”
“这段时间气温忽高忽低,昨个又突然下了雪,确实容易感冒。先看看体温吧。” 小王医生边说着话,边从抽屉里拿出两个温度计。她将其中一个递给胡玉兰,然后向心慧招招手,伸手把温度计塞进她的肢窝里。
“真乖啊,不吵不闹的。等会看看烧不烧,要是不烧的话应该没什么大事,回去吃点药,休息个几天就能好了。”小王医生摸了摸心慧的头,笑着说道。
回家的路上,心慧看起来好多了。从路边的草窝里随手握住一拳洁白透亮的雪,边拿起来贴到自己的脸颊,边说着:“妈妈!我有一个降温的好办法,你快看呐!我给你也冰一下,这样咱俩的烧就能很快地退啦!”
胡玉兰望着心慧的笑脸,粉嫩的、饱满的,两侧晕染着一点红晕。发丝上也沾上了些许碎雪,闪着阳光的颜色,几秒钟就幻化成了一滴小水珠。这一切都触动着她的心。十六岁那年,她拿着两百块钱,交了卫校的报名费,幻想着自己以后穿着护士装的样子。后来家里要盖新房子,交不起卫校学费,都说女孩子读书没用,她便离家跟着师傅学做裁缝。刚过了二十岁,父母看中了隔壁村的单身汉,专做木工活。有个手艺至少饿不死啊,人家刚盖了个两层楼的小房子,还答应了给买金戒指,条件不差的,父母当初的话回响在耳边。见面两三次后,两个人就结了婚。不到一年,胡玉兰怀孕了,生下了心慧。
她还记得那个春天,雪停了很久,气温却迟迟上不来。躺在镇医院的产房里,她始终觉得有一股冷气,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从家门口的草地里一路跟随而来,刺透沉重的墙壁,直直地逼向自己。或许是因为那股冷气,胡玉兰觉得自己全身集结起来的力气都被击溃了,注入麻药的那一刻,她没能控制住眼泪。陷入沉睡的时候,两条泪痕挂在太阳穴。
六年后的此时此刻,心慧笑起来露出的四五颗小牙,额头上的几根泛黄的绒毛,还有快要冻伤的通红耳朵,都让胡玉兰感到幸福。突然间,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内心涌出,流向身体的每一根毛细血管。她的生活里不再会有什么迈不过的坎了,心慧就是她的生活、就是她的世界,为了心慧,她可以反抗、可以斗争、可以战胜任何事。
本以为只是简单的发热,没想到吃了两天药后,胡玉兰还是高烧不断。倒是心慧还稍微正常点,只是有点低烧,胃口没以前没那好了。她想着进趟城里,找个大医院好好看看。心慧还小,进城还得坐大半天巴士汽车,又生着病,不一定受得了。不如在家呆着,自己一个人去医院还方便些,反正不是啥大病。丈夫自过了年后,就一直在外地的家具厂打工,工钱是按天结的,请假回来一趟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天。她便骑着自行车把心慧送到娘家,交代好中午和晚上分别冲一袋退烧药后,踩着脚踏板向汽车站而去。
拿到验血报告的时候,胡玉兰握了握拳头,没来得及剪的指甲戳得手心隐隐作痛。虽然只有初中毕业,但上面上上下下的箭头让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消毒水的味道源源不断地钻进她的鼻腔。屏住呼吸,一切都会没事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倚靠在诊室前的蓝白塑料栏杆上,捏着那张单薄的报告单,等待着医生的审判。
正对面的医生约莫四十多岁,白大褂、白口罩几乎让胡玉兰产生眩晕。她眯着眼注视着验血报告上的一连串数字,手指在桌下的键盘抽屉里迅速地敲打着,偶尔的皱眉带动着眼圈细纹的聚集和舒展。胡玉兰等了一两分钟,实在按耐不住,便微微倾身,将一只手肘抬到桌子边,问道:“医生,您看看我这个烧一直不退是什么原因啊?”
“凭借我们医院的医疗资源,暂时还不能确定……引起高烧的原因有很多,就验血报告来看,应该不是简单的感冒或流感。”她一手将键盘抽屉推进去,望着胡玉兰的眼睛说,“建议尽快到大城市的医院去看看,那里的医生和技术水平都更高,说不定还有机会。”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诊室的。坐在走廊上的铁质椅子上,密密麻麻的小洞让胡玉兰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被穿透了,那些溃烂的地方正在流血。越是性命攸关的时刻,越要冷静,一切都会没事的。胡玉兰强忍着头痛,紧紧地把眼睛闭上,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今天就得去附近最大的城市,不能再拖了。必须一个人去,心慧去了反而不方便,让她跟着外公外婆住几天也好。至于丈夫,要不要打个电话和他说一声呢?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万一真有个意外,还得有个人在身边。还是打个电话吧。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丈夫沉默了几秒钟,胡玉兰的心沉了沉。然后他说,这件事情,我得陪着你一起去。你今天就坐车去上海,先找个医院挂号,然后看病做做检查。我先回趟家拿上银行卡,然后就去找你。胡玉兰听到丈夫的声音有些沙哑,或许是因为电流,又或许是因为连续高强度的体力工作。当对面归于平静,她说,好,我在上海等你。
火车晚上十点半发车,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抵达。在候车室等待的时候,胡玉兰算着心慧差不多已经睡着了,便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她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毕竟病因还没有查出来,就算告诉他们也是白白担心。身旁的窗户开了一道缝隙,夜晚的风涌入发丝,微带着一点凉意。列车大屏上的数字不断跳动中,右上角写着2008年2月29日星期五21点37分。明明已经快到三月了,怎么没有一点春天的感觉?上海会比这里冷吗?要是冷的话,还得再花钱买件厚衣服。还是得省着点,医院的检查不便宜。胡玉兰不愿再想下去,医院、检查、消毒水让她感觉到身体在颤抖。什么都别想了,她告诉自己。然后倚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昏黄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又远又长。
火车逐渐靠近上海的时候,一股温暖的气流涌入车厢。背着包下车时,胡玉兰透过站台的缝隙,看到了阳光透过城市的玻璃窗,散射向四面八方的光影。她突然想到,上海和家乡那么不一样,说不定自己的病真得能被治好。这一路上,她时常关注自己的体温,虽然现在还是低烧,但已经比前几天好多了。
在火车站附近,她拦了辆出租车,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了句:“师傅,到附近最好的一家医院。”
“听口音,你安徽的啊?”司机大哥抬眼望了望车内后视镜,说。
“嗯。真巧啊。”胡玉兰抿了抿嘴,微微笑了下。
“谁说不是嘞!我阜阳的!我给你送到华山吧。我跟你讲啊,每一个要去医院的我都送到华山,很靠谱的!”胡玉兰刚想开口说话,他又紧接着说:“大城市医疗资源更好,放心吧,都有救的。前段时间我还遇见一个中风的,路都走不了了,过几天照样治好了,又蹦跶着出来了……”
一路上,司机师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胡玉兰坐在后座上,偶尔应和两句。她将车窗用手摇下来一点,城市的风洋洋洒洒地拂到微红的脸颊上,一辆辆汽车从身旁疾驰而过。马路中间的绿化带上种满了鲜花,只见绚烂的颜色如一条涂抹上春天的绸缎在眼前随风飞舞。不远处的高楼大厦重叠交错在一起,让她想起家乡的山峦,此起彼伏,没有间断。
到了医院,咨询了服务台的护士,说了说自己高烧不断,当地医院无法确诊等事儿,然后被通知去挂号缴费。后天星期一,是最快就诊的时间。丈夫过两天才来,眼下得找个住的地方。至于明天,就按照司机大哥说的那样吧,去他推荐的那个公园转转,生了病总是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也不好。
十点多钟的时候,胡玉兰已经到了公园门口。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洁白的花海,悬置在空中,没有一点绿色叶片。漆黑的枝桠将无数朵盛放的鲜花伸向天空,像是对世界温暖的拥抱。她定睛望了望,粗壮的主干上系着一块银色小卡片,上面写着“樱花”。那是胡玉兰第一次看到樱花。一阵微风而来,花瓣如电视机上时常出现的雪花点般,四十五度角倾斜着落下。她从空中抓住几片正在坠落的碎片,摊开在手心,洁白而纯粹的美,让她想起前几天心慧手中紧握的小雪球。此时此刻,她多希望心慧就在自己身旁。收集她没见过的花朵成为胡玉兰最想做的事情。她蹲在樱花树下,在泥土中挑拣着形状完整的花瓣,随后小心翼翼地塞进毛衣口袋里。
穿过樱花林,她走上大道,旁边便是一片宽阔的人工湖。几只黄灰色的小鸭子悄悄露出水面,畅快地游动在青绿之上,荡起一道道涟漪。十几条样式各异的游船也散落在湖面的各个角落,鲜亮的救生衣像一颗颗明橙色的星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知道吗?那天的公园有一种独特的气息,专属于春天的气息。绝不仅是绚丽绽放的花香,也不是温暖柔和的阳光,而是某种生命力的集合。它隐藏在深厚的泥土地之下,无数蠢蠢欲动的根茎积蓄着力量企图冲破束缚;隐藏在庞大的樟树林之上,全力伸展四肢,疯狂地向更高更远处蔓延;隐藏在透明的五彩泡泡中,漫天飞舞的泡泡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隐藏在孩童们肆无忌惮的奔跑里,隐藏在那些永不停息的说话声、大笑声、音乐声、鸟鸣声、微风声和水波声中……
当胡玉兰躺在草坪上的时候,柔软的嫩草抚摸着她的全部。转过一侧脸颊,无数根细小的、鲜嫩的青草触碰到鼻尖。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瞬间,她仿佛忘掉了过去所有不好的记忆,那些难以追求的、被胁迫的、无法反抗的东西全部都消失了。她用双手攥紧草根,湿润的泥土碎屑钻进指甲缝。难以自控般地,她张开嘴,猛地扎入青草之中,狠狠地咬了一口,用力地大口咀嚼着。鲜绿的汁液顺着唇周,缓缓地流进她的咽喉、气管、肠胃。连吞带咽,她将嘴里的春天运往身体的各个器官。甜味和苦味在嘴巴里同时蔓延着,纠缠着。她觉得自己被一股春天的宏大精神统摄住了一切,她的渴望、她的欲念、她的生长,一切都在期待着满足,一切都在渴求着生活。为了自己,为了心慧,为了春天,为了生长,她都要抓住一切、无法遏制地活下去。
突然之间,手机响了起来,是丈夫打来的。她接通电话,告诉了他自己的位置,然后继续躺在草坪上,等待着丈夫到来。如果他来了,我们要说些什么呢?已经快一个月没见了,问问他工作的事?要不问问他当初为什么和我结婚吧,难道仅仅是因为合适吗?我们之间为什么总是不知道说什么呢?他到底爱不爱我呢?她还记得自己向丈夫抱怨家中灰暗角落里偶然坠落的蝙蝠死尸,却没能得到期待的回应。
想着想着,胡玉兰睡着了。等到她醒来时,丈夫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
“你醒了。”徐开放坐在她右手边的草地上,转过身望向她。“看你睡得熟,就没忍心喊你起来。”
“喊起来也没事的。”她望了望身上盖着的夹克外套,心里一酸。
“玉兰,你知道那是什么花吗?”徐开放指了指湖岸边的一棵树,隐秘在几株柳树之中。上面缀满了白色的花朵,每一朵都骄傲地直指着天空。
胡玉兰定睛看了看,笑着说到:“那是玉兰!是我的名字!”然后拉起徐开放,一路奔跑至树下。
仰头望向天空的时候,胡玉兰觉得自己的全部都赤裸裸地展现在玉兰之下。每一枝头都被玉兰缀满了,生命中所有的积极、昂扬都在此刻被激起。
“你知道吗?玉兰只会在每年的三月盛放,预示着温暖的春天。而它的花苞则孕育于最严寒的冬天,十二月就会有花骨朵出现了。它经历了一整个冬天的严寒,才迎来了最终的绚烂,我相信你也会和它一样,无论结果如何,都可以顽强地应对这一切。”徐开放望着她,眼里饱含着泪水。
那一刻,胡玉兰幸福地仿佛要晕眩过去。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深情的丈夫,也是她第一次完全而又彻底地感受到丈夫毫无保留的爱。她望着满树的玉兰,望着树下的丈夫,泪流满面。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在诊室门口等候时,胡玉兰拉着丈夫的手。她选择了一个人进去,让丈夫坐在外面等她。推门进入的时候,她坦然地坐下,静静地等待着医生看完自己的检查报告。
“胡玉兰女士,是吧?你之前的病历单我已经看过了,其实问题不大的。从检测结果来看,只是接触了有传染病的动物,而且非直接病原体,所以才造成了身体上的不良症状。还好你抵抗力比较强,目前已经没有大碍了。”他边说边抬头望了望胡玉兰,说:“不过还是要注意佩戴口罩啊,没有彻底痊愈之前都会有一些传染力的。”
胡玉兰只听得见脑子里“嗡”的一声爆炸了,“有传染病的……动物?是指哪些……哪些动物……”
“目前来看,能确定是蝙蝠,还检测到了兔子的DNA。还好你抵抗力强啊,要是小孩子的体质,估计撑不了这么久的。”他边说边敲击着电脑键盘,接着说:“稍等我给你开一些药,再留院观察几天,估计很快就能彻底恢复了。”他话还没说完,胡玉兰就狂奔出病房,看到丈夫正在接电话。
两双眼睛在人群中对视,彼此都闪着这个世界上最痛苦、最疯狂、最悲哀的泪光。
“是谁打来的?是心慧吗?心慧怎么了?心慧还好吗?心慧还活着吗?你说啊!说啊!”胡玉兰一把抢过电话,哭着说:“我的心慧啊,你不要丢下妈妈一个人啊!你能听到妈妈说话吗?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把你留在家里,都是妈妈的错。妈妈不该一个人来看病,妈妈错了,你原谅妈妈好不好,好不好啊!你在哪里啊,告诉妈妈,妈妈立马来找你!”人在某些时刻,是无法忍住眼泪的,它经受了大脑皮层的多重刺激,会源源不断地、一股一股地涌出来。胡玉兰眨着泪眼,眼泪流入嘴巴里,连味觉都彻底丧失了。
“心慧已经走了,就在刚刚。一切都发生地太突然,老人家也没有医学常识,节哀顺变吧。”对面的电话挂断了,一阵盲音传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的心慧不会离开我的!她怎么能离开我呢?她怎么会离开我呢?你说啊,怎么会呢?她一直都那么乖,不哭不闹的,怎么会离开我呢?”她把电话塞回丈夫手中,手里停不住地比划着,自言自语道:“心慧,我的心慧,妈妈来找你了。千万别害怕。我知道,你又在玩捉迷藏对不对,现在可不是捉迷藏时间。你快出来,让妈妈看看你—让妈妈看看你——让妈妈看看你啊———看看你啊————”
徐开放愣在原地,望着满面泪痕的胡玉兰,头发丝混杂着泪水黏着在她的脸颊上。无法解脱地痛苦永远地停留在了她的身上,似乎忘记了离别。
真实姓名:姚雯静
身份证号:340102200402205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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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高校:同济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