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王大的头像

王大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6/02
分享

春羽”计划《倒春寒》王冠程

春天,祖父去世了。父亲打电话要我回家。

请假比以往都要顺利,匆匆拾掇了行李,我坐上了回家的火车。火车很清净,春节刚过不久,这个时候还没有人去西北,有也不坐绿皮火车。

窗外天气很好,是春江水暖时玉兰一样明媚。回家的路很远,我开始漫无目地思索,细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周有哪些课?我有没有带那边气温合适的衣服?下个月的考试怎么应对……想了很多,没去想祖父的事情。那时我只觉得死亡离我十分遥远,我与它中间挤满了亲情,爱情,学业,工作。这样多繁杂的大事堆积成一座座山,山上流下来一条奔赴死亡的河。河上每天都有人同我告别,他们约定好了在春天死去。

两年前,我的祖母先一步离开了人世。祖母去世前的一段时间,我正在紧锣密鼓备战高考。为了能更高效的学习,父母把我送去了离学校更近的祖父母家,确保我在晚自习之前,能吃上家里的热乎饭。学校到家的距离没多远,可是搬来祖父母家的那天,祖母还是执拗地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

祖父母一辈子没有读多少书,祖母念到六年级就去找了工作,在单位上遇见初中毕业的祖父。虽然只差了一级,可祖母却很在意学历,她常在我们面前说,读书是个好东西,她要是念了初中,就可以像祖父一样读报纸,看新闻,当文化人。现在想来,在她离开后的很多个日子里,祖父便不再去看报纸。

我们家中当家的人是祖母,她随着祖父嫁入县城,带着庄稼人的健硕和勤劳,家中大小事不能缺少她。年节祭祀,厅堂厨房,都是祖母在掌持。她有着很大的本领,是教员口中能顶半边天的人。除却知识层面,样样都要比祖父优秀,尤其是那一手厨艺,在灾荒年里,将自己的两个孩子养育的像牛犊一样健壮。

对祖母而言,家庭是她一辈子的骄傲。文化水平让她在事业上难有建树,于是她就在家庭的舞台上大放光彩。祖母将父亲和二伯喂养成人,喂养着祖父的家,后来又喂养着我和我的堂弟,她希望我们能成为像祖父一样有文化,渴望我们也像父辈一样健壮。她对我们的教导简单到只有“好好吃饭,好好学习。”我那时不知道祖母要走了,自行车在脚下踩得飞快,留给祖母的竟多是背影。在以后的许多个夜晚,每当回想起祖母的话,会感觉到她的身影在我脑中蔓延,只有冷,死亡和悔。

祖父母还在变老。从某一天起,祖母烧的饭突然让我难以下咽。这个神通广大的老人开始尝不出咸淡,刮不净鱼鳞,淘煮的米饭也夹着生。我放学回来,偶尔见她在案板旁边看着不知道是哪里出神,好一会儿,厨房里才再响起哒哒的切菜声。因为祖母的饭变得难吃,而我又害怕父母亲的斥责,所以我开始时不时编着谎下馆子,不知道又让祖母做了多少剩饭。

祖母刚去世的那几天,院子里的棚子悉数搭起,大人们都忙于应酬,有时家里只有祖父和我。一天,我刚忙完上楼饿得受不了,想着用昨天中午的剩饭凑合一口,才发现祖父母家的冰箱并不保温,我将饭菜取出,已经发酸。抱着试试的心态,我还是热了剩菜,没吃几口,吐了出了。祖父还在睡觉,我去街上饭馆里提了些吃的,回来时祖父正在碗,桌子上是煮好的面。垃圾桶里没有剩菜,现在没有,以前或许也没有。

思索到此,祖母的形象逐渐模糊了,记忆变得嘈杂。我本想多回忆些关于祖父的事情,却又在脑中看见了祖母。耳边渐渐响起了庙会中秧歌队的声音,祖母在一个地摊前和另一个老太太扭打在地上。老太太嘴里咒骂着恶毒的话,人们围起一个大圈,捂着小孩的耳朵,磕着瓜子,像是看拳赛一样看着她们撕打,也没人去拉架。终于,祖父和父亲推开人墙挤了进来,祖父搀起祖母,护在怀里。那老太太看见祖母人多,就躺在地上打滚乱嚎,扯着爷爷的衣服不让走。父亲将她拉开,带着祖父母“逃”回了家中。

这个点我下了自习,到家门一开,我便看到祖父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父亲跪在他面前低着头。我走进来,看到父亲在和祖父争吵。祖父骂着,情绪愈发激动,一个巴掌甩在父亲脸上,母亲赶忙将我拉回房间。我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合上门,开始讲一个故事。

嫁到县城在祖母娘家是一件颇有颜面的光彩事,祖母因此在娘家有了不小的地位。而祖母的妹妹没有这样好命,年轻时家里找的媒婆撮合了祖父母的婚姻,祖母的妹妹也十分向往着能嫁给一个带她走出这里的男人,媒婆给她介绍了村子里的一个颇有长相的小年轻,小年轻带着她私奔去省城做生意,一走就是十多年,家里从没得到消息。后来生意破产,小年轻做了赌徒,她也回了娘家,带着一个孩子。

这些年,祖母的妹妹不仅在娘家抬不起头,自己的小家也难以运作的好,祖母让祖父给她介绍了个洗碗工的工作,私下里还偷偷汇钱接济自己的妹妹。而每次汇钱,祖母就会找到母亲去帮她办事,这一来二去,母亲就知道了这个秘密。可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止母亲一个人。我和堂弟相继出生,家里的开销有了变动,祖母就停止了汇款。她一个人的工资是养不活孩子和赌徒的,就时不时去祖父母工作的地方闹。一来二去,祖母觉着不是个办法,就想着断了和这个妹妹的关系,任由她闹。

母亲说,有一天祖父来单位找她,让母亲帮他汇了一笔不小的钱,这笔钱祖母不知道,自那以后祖母的妹妹就没再来闹过。而今天,庙会上与祖母撕扯的老太太正是她的妹妹。祖父带祖母出去逛庙会,因为人太多,祖母走丢了,以前的老同事打电话说看祖母和一个老太太打起来了,祖父着急犯了高血压就叫来了父亲,赶去时奶奶就蜷缩在地上,眼里浑浊着不认识眼前的老妇人。“不认识,我不认识你。”祖母就这样呢喃着,越这样说,她的妹妹就骂的越难听……母亲不再说了,后面发生的事情我已是亲历者。

客厅里,两人的吵架内容越发明朗。父亲说祖母的病越来越严重,父亲说这些年自己不容易,父亲说今天的事情在单位里传开了丢了脸。啪——祖父又一巴掌甩在父亲脸上,母亲再次受到惊吓,却还是跑出去给父亲求情。客房的门敞开了,我看着客厅里纠缠的三人,又瞥见里屋的门半掩着,祖母躺在炕上,打着鼾睡着了。

祖母是在正月里去世的,这点我很清楚。因为新年刚刚过去,家里就挂上了白灯笼。高三时我被送去寄宿学校,每个月回一次家,没有时间再去看祖父母。印象深刻是因为过年学校只给到十五的假,我刚返校没几天,班主任就说父亲让我回家去看看,等我到家,祖母已经去世。西北的早春比严冬要寒冷,到家时已是晚上,天很冷,时不时有哭声。小辈守灵是要守满七天,可父亲和祖父却让我待到第五天就走,这时候高考是头等大事,学校里已经不再教书,每天都在模拟考试。我知道自己是请假回来的,和父亲说想多留几天,父亲不允许,我又去求祖父,祖父只是笑着让我“好好吃饭,好好学习”。

第四天,是我为祖母守夜的最后一天。夜里灵堂起了大风,很冷。大风刮倒了帐篷外的魂幡,父亲让我去上了三柱香,和我说祖母想我了。上完了香,我想去把魂幡扶起来。打孔的黄纸上贴着许多五彩的布条,像村里姑娘出嫁的花伞。布条末端还缝制着一枚枚铜钱,我扶起魂幡,风就停了,许多纸条和红线飘落,铜钱碰撞,叮叮地响。有件事情,我没有告诉父亲,那天夜里,我偷偷去看了祖母的冰棺,她看起来睡得很舒服,模样也没怎么变,那样健硕,那样,慈祥。我告诉堂弟,祖母现在像冰箱里的饭菜一样躺在那里,不用担心自己会变质,过几天你就能看到她下葬了。

第五天,我回到了学校。考试的时候,我想起了另一件没有告知父亲的事,那天夜里我刚接了他的班守夜不久,灵堂里就来了一位老太太,她和祖母有七分相像,进来就磕头,磕完头就开始哭,哭了一会,她问我为什么不哭,我说天太冷,哭不出来,过了一会,又补充道:“奶奶不愿看我哭。”老太太摸了我的头,又烧了纸,我陪她烧了纸。她又哭了一会,嘴里念叨着“我不知道,我错了……”也不知道念了多久,她起身塞给我一些钱,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走了。那些钱,五块到一百不等,皱着沾满油渍,被我放在了鞋柜里。这件事除了父母亲外,堂弟,祖母都知道,再后来祖父也就知道了。

第七天,母亲打来电话,祖母已经下葬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祖母。和祖母相关的记忆几乎都是春天,唯有一次,我已经不记得是在她去世之前还是之后,甚至我已记不清谁是把这段记忆放在我的脑袋里。只记得那是夏天,傍晚。太阳落下去之前,火红的光洒在街上,万分璀璨。我和堂弟到家时祖父已经煮好了面,寒暄中我们匆匆吃过了面,又匆匆和祖父告别。离开时,我看见祖母在院子里和老太太打牌。车子走远了,又调头回来。“奶奶,面要坨住了,快上去吃饭!”我喊着,想起来桌子上还留了一碗面。祖母就坐在那,背对着我们,摩挲着手里的一副红桃顺。堂弟又大喊了一声:“我走了,奶奶!”这次她听见了,祖母回过头来,卖力眺望,可是她太老了,用尽了力气才看到我,还没找到堂弟,火就烧起来了……

冷汗浸润了我的衣服,窗外已是夜晚,我醒了。火车刚驶出陕西,不知何时车上已经坐满了人,我的小腿酸麻,脑袋昏涨,连绵的荒野让我不能相信刚才的一切是我梦中的回忆。过了关山,离家便不遥远了,车窗结上冰花,泛起了紫红色,鼻子比我先认出家乡,空调重点土腥味,是西北吹不尽的风沙。

第二天凌晨,我站在了家门口,这个家自然是说祖父母的,但严格来说,它现在属于我的父亲和二伯。二伯已经很久没和家里联系了,祖母去世前他们一家就搬去了南方,那里有我的堂弟。祖父去世,二伯也没有回来。

灵堂已经摆好,我远远的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着一身白净的父亲从灵堂走出来,他一手提着火桶,一手抱着祖父的遗像大步往路边上走去。在他身后是抱着祖母遗像的我的母亲,再往后,是一些不认识的亲戚。父亲每走一步就要咳嗽几下,喉咙里卡着化不开的血痰,我是这时才忽地看到父亲老了。心里明白,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样穿着,不是第一次失去亲人。

我跟在队伍的最后边,感受着这套熟悉的流程,大家都在往前看,没人发现队伍尾巴上多了我一个。行完礼,母亲用烧着的纸钱撩着每一个跪拜人的头顶,上一次这还是祖父的工作。终于,她发现了我,她开始哭了,那些亲戚就开始对着火盆磕头跟着哭。朦胧晨雾中,母亲抱着我,把我的耳朵揉搓的发烫,然后,天就亮了。

喝了一碗暖身子的羊汤,我终于见到了祖父,他就和祖母被摆在一起,中山装,灰白色相片,和西北的春天一个样。这次回来,我请了一个很长的假。祖父给我的假期是祖母的两倍多,没有人再赶着我走,父亲也绝口不提让我回去的事情。

这次,我终于能参与葬礼的全过程。此时我才刚刚想起,一段祖母葬礼上我就想说的话:丧葬服务业绝对是我见到过最奇怪又最高效的行业。塑料麻布的灵棚搭的飞快;宋体印刷的经书念的头头是道;客户是死人,却能按照活人对症下药。我看他们随手一挥就开出祖父母生前幸苦节省也舍不得的价格,看父亲对那些丧葬业的话事人唯命是从,平时舍不得喝的酒,抽的烟都抢着往外送。

来办事的是祖母那时的原班人马,领班的老法师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新车子,身边还多了一个混混模样的小道士。那本佛道掺杂的经书,老法师还没能脱稿,曾经他口中翻念的咒语,如今也是分毫不差。我开始好奇的巡视起院子里这几个帐篷,灵堂,餐厅,跪垫,甚至地上炭灰印子的位置都与当时分毫不差。我恍惚了,自己或许还在梦里,没有走出火车上的回忆。可冰棺里的祖父告诉我,这确实不是祖母的葬礼。

第二天到第四天,祭拜的人陆续到来。相较祖母,我对祖父的记忆要少一些,和祖母的家庭为主不同,祖父好像一辈子都在忙碌工作,也正是因为祖父的事业,他的灵堂里摆放着远多过祖母的花圈。

现在,我将前来祭拜的祖父的人分成了三种。

首先是祖父和父亲的同事和领导。他们一群一群的来,挂着职位,穿着行政夹克,有顺序,排位的跪拜。这些人把慰问我们当做工作,寒暄时有种调查报告的严谨。虽然我不太喜欢他们,但父亲却十分重视,他总让我从灵堂里出来,给这些人问好。幸亏这些行政夹克没有时间留下来吃饭,我只是片刻不自在。告别时父亲和他们都互相表现的极为遗憾,约定了下次莫须有的见面。

第二类人,是父亲他们的朋友,这类人我同样不喜欢。与行政夹克们不一样,他们来祭拜的就很随意了,聊天时嘴里不时夹杂着几句粗话。这些人一来,桌子上的烟酒就没有富裕过。常常是一条烟不够几个人抽,弄的祖父母家的院子乌烟瘴气,成了大烟馆。烟酒客们喝红了脸,还要拿我们做消遣,家长里短的事就像是他们的命,非要刨问个干净,教育,科技,国防,社会,人情就没有烟酒客不明白的,我在他们那成了不孝子,在那里又成了扶不起的一代人,有几次我都想抽出纸盆里的烧火棍,打烂这几张狗嘴,祖父母肯定支持我这么干。

还有一类人,是最奇怪的。家里没有认识他们,这些人就一个人来,给祖父烧点纸,婆娑着说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吃饭,就悄悄离开了。其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瘸子

第五天,村子里拉来了三只羊,这是今天的祭品。皮卡车上下来一个魁梧的人,卖羊的是个汉人,父亲递上烟和他交谈了几句,又喊我去房子里提几个桶子来。我没找到父亲说的桶,但从卫生间里寻见了一个很大的盆。这是一个红色的塑料盆,盆沿的已经开始发白了,底面的卡通图案让我想起在老照片里见过它,这是我和堂弟出生后玩水的澡盆。我端来了盆,看到卖羊人正和一个黑瘦的白帽子在给羊上绑,卖羊人接过盆,指挥我往里倒热水。热水在我手边打着旋,这种温暖告诉我,很久以前,我和堂弟曾在这里打闹,嬉笑,我们把最珍视的玩具压到水底,再看它向上漂起……白帽子开始用白酒擦拭着一柄和他手臂一样细长的刀子,等热水溢出盆沿时,白帽子抓住了羊的脖子,那柄刀以极快的速度刺入羊的脖颈,一簇赤红胶状的血箭飞射出来。卖羊人将出血口没入水中,羊还在奔跑着挣扎,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将体内的血抽得干净。白帽子换了一柄更短更宽的刀,在羊的一只蹄子边上轻盈的划了一刀,又用气泵给羊的皮层充气,等羊鼓成气球,再用那柄长刀轻松剥下皮,掏出蠕动的肠子,下水,熟练的将祭祀不要的东西扔进盆里,反复三次,我和堂弟的澡盆已经完全被浸红,焕然一新。

我开始清洗沾染的血,想着那只挣扎的羊,它因为祖父的死成了祭品。可是祖父生前最为心善,受祖母的影响,他也是见不得宰杀生灵的样子,这样心善的祖父母为什么会死?没有征兆的,就这样离我而去。前一周,也可能是两周我才和祖父通过电话。电话那头,祖父正刷着短视频,营销号的声音很大,很吵,已经盖过了祖父的声音,我要喊很多遍爷爷,祖父才能回应我,我和往常一样不耐烦了,想着放假回去有的是时间说话,然后心安理得找理由挂断电话。

父亲说祖父死前得了和祖母一样的病,甚至比祖母更严重,他们的记忆被时间吃掉了。我莫名的恐慌起来,想起了火车上的那段记忆,火红的街,沉闷的夏,是梦还是现实?我的牙齿打起了寒颤,时间吃掉了祖父母的血肉,吃掉了他们的力气,最后吃无可吃,又把他们的记忆吞下。一股不可言状的恐惧流入我的脊骨,人的记忆怎么会被吃掉?

第六天,这是葬礼结束前的最后一天,明天祖父就要下葬。到了晚上,我开始担心失去记忆的祖父母认不得堂弟,担心他们寻找时迷了路,于是就在火盆里又烧了一些纸钱做路费。但很快,我觉得自己是多虑了,这些年,我还不时给堂弟发着消息,堂弟一定知道祖父母要去找他,从小就属他最亲老人,一定早就在那等着了。

“香烧尽了。”父亲捣了一下我的肩膀,又续了三炷香。磕过头,父亲把我叫到了灵堂外面,神秘的从厨房里端来了一盆东西,放在帐篷里的桌子上,灯光下,我看得清楚,半瓶白酒和一碗卤牛肉。我很不解父亲的行为,有些责怪的说:“你这样子爷爷奶奶要在下面训你。”父亲笑了,一抹少有的从容终于从这些天毫无感情的眸子里跑出来。“不会的,爷爷奶奶很疼我。”

喝点酒,春天就没那么冷了。肉是母亲给我卤的,酒是父亲为我所留,我不禁诧异,自己竟然已经到了可以和父亲喝酒的年纪。夜晚的风好大,我听不清父亲在和我说些什么,但我们边吃边喝,直到香第二次燃尽。父亲开始哭了,而我,还没有眼泪。父亲哭的更厉害了,我有些愧疚,自己真是个薄情寡义的人。炉里的香第三次烧完时,父亲已经回到车里休息,他让我在第四次续香时叫醒他。我还清醒,或是略带醉意。我跪坐在灵堂前,今天已经没有人来祭拜了,但我还要等一个人,我想她会来,至少应该来。可是太晚了,或许她也知道祖父母不愿意见她,所以没有来。

我睡着了,手里攥着从鞋柜里取来的钱,五元到一百元不等,油渍弄脏了跪垫,我在梦里对她破口大骂,将零钱狠狠甩到她脸上,发誓绝不原谅。醒来时我已躺在母亲怀里,身上盖着父亲的军大衣。母亲就那样呆呆看着我,不知看了多久,充满爱与怜惜,这种感觉很熟悉,我与母亲第一次相遇,在产房里,她就是这样看着我。

今天是祖父下葬的日子,巨大的棺椁被拉到坟上。在祖母坟旁边,有一处黄土坑,静静等待着祖父,我们把他放了进去,小心翼翼的,把棺椁推向祖母的坟堆。家乡的丧礼有个传统,人活了多少岁,坟上就要垒多少捧土。祖父的坟包越堆越高,最后一锨土,铲走了这个中年男人的魂,父亲跪倒在两座坟包间,他又要哭了。母亲抱着我,我看着我的父亲。他的泪水已经流干了,眼里淌出污浊的黄泥,我可怜我的父亲,我知道他已经失去了父亲母亲,这世上或许只有母亲还能给他倒酒,为他卤肉。父亲告别了自己的父母,时间和死亡不会再对他仁慈,他要直面生命的倒计时了。

坟地里起了风,又下了雪,魂幡越发素白,铜钱叮当,响个清脆。吃罢饭,送丧的亲戚们陆续都走了,悲伤只留给我们一家。

父亲与我蹲坐在坟堆边的田埂上,看着春种的队伍在地里劳作。思索许久,我掏出手机,把我和堂弟的聊天记录给父亲看,他翻着看了一会,眼中有犹豫还有伤感,还是把聊天记录都删了。我有些恼怒,父亲却一把将我揽入怀中。这感觉来的陌生,心却不知为何慢慢轻松下来。我突然明白,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比起父亲更加可怜——我的二伯。他已经无法和自己的儿子拥抱了。推开父亲,我擤了擤鼻涕,抬头问他:“春天来了,怎么还这样冷?”父亲不说话。我又问:“二伯还会回来吗?”他依旧不说话,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母亲身上。我也不再说话了,这时候,我突然想喝些酒,可父亲却不愿意叫我喝了。他说喝酒对身体不好,他以后也不要喝了。我想父亲是怕死了,可我还年轻,我不怕,我这样想着,但又赶紧在心里祈祷自己能长命百岁。雪就这样下着,一层一层盖上来,一处处坟丘变得洁白,和祭祀的花馒头一个样。父亲又回到祖父母的坟堆旁,那里还有很宽阔的位置,至少还可以容下两代人。

春天,祖父去世了。我和祖父说自己要回去了,学校那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办。我记得以前每次离家都要和家里人打好招呼,因为习惯了,所以我不知道他们能否听到,但还是在心里这么说了。堂弟,祖母,祖父我同他们都做了告别,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相见。

现在,我真的要回去了。

父母亲将我送至车站外。一连下了两天的雪,我心疼父母受冻,让他们早些回去,他们点头,站在那里,我又说让他们保重,他们继续点头,依旧站在那里。安检员催促着我上前,探测仪吱吱响个不停,他问我带了什么金属物品,我摇头,他就伸手去找。我有些茫然,想回头再看一眼,却只看到排队的乘客面露不满。我有些尴尬地在兜里摸索,忽然,手指触摸到了,那圆的,冰凉的,金属质地……一枚铜钱,清脆落地。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已经看不见父母的身影,我开始哭了。

这个春天,好漫长。



来稿信息:

姓名:王冠程

   学校: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

联系地址:江苏省南京市栖霞区神农路1号,邮编210038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