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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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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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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希

草原其实是没有春天的。草蛰伏在冻土下,只需要融雪后的一场雨就能破土出青。达斡尔族人以物候计时,将野草初生的日子叫“寒希”,时间和中原的清明相近。

寒希时,草原的习俗和中原一致:踏青、祭祖,准备农事。城区娇养的孩子,无需操心农事;海拉尔本地常有小孩上坟会丢魂的说法,小孩因之不得上坟。于是我和发小的整个清明就清闲下来了。幸而画室举办了一场踏青活动,邀请学生到西旗的牧户家中游玩,听起来还不算无聊。两人一拍即合,转天就坐上了开往西旗的巴士。

八年前的海拉尔,通往旗县的道路并不开阔。一路上颠簸不断,又赶上连天的大雾,我坐在车上晕沉沉地发呆。水渍斑驳的车玻璃外,野草隐隐在雾气里抬头。下了高速公路,还要走很久的土道,直开到某个草场的深处才算到牧户家中。一下车,沙土就铺天盖地地袭来。眯着眼环顾四周,只见猪、牛、羊等家畜分圈豢养,院内黄墙红顶,拢共只有三个低矮破旧的平房。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国家将草原划为草场承包到户,牧民因此也在其中定居下来,不再游牧。传承千年的蒙古包,也就被更实用的砖瓦房慢慢取代了。

招待我们的是个中年蒙古族妇女,她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汉话推门出来,穿着干净板正的格子围裙,玫红色的头巾簇拥着的一张脸满是被野风揉皱的痕迹。一双粗糙强壮的手绞在一起,黑亮的眼睛小心又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群城区来的孩子们。我们多数都穿着牛仔裤,上身是“斐乐”、“阿迪达斯”等当时时髦的“大牌货”,的确有些格格不入。随行的老师拉着她逐个介绍我们,闲谈之间,我们这才知道,春游的目的竟是学习农活。

“蒙古族也有‘寒希’?”

“杭西。”那位妇女欲言又止,最后用标准的蒙语重复了一遍清明的发音,露出个窘迫的笑。我也冲她笑。

我们毕竟只是十岁出头的年纪,无非只是学习怎么给奶牛挤奶,喂不同的牲口有什么须知。活很快干完,大家闲了下来。蒙古女人默默退到屋子里烧奶茶。我和发小闲着无聊,就前前后后转了好几圈找乐子。最后抓了一只黑白花的羊仔玩。

羊仔看着并不大,还没有儿童一臂长,大概刚刚四个月大。“怎么没有母羊来?”哺乳期的母羊护仔,我生恐一个不留神,某地就有一只壮硕的母羊顶来。

“看着不小,应该断奶了吧?”发小抱着羊说。

我这才放下心来,谨慎地探出个脑袋端详眼前的羊羔。黑白相间的羊毛带着腥膻气,混着泥土草屑,白色的部分有些发黄。发小笑话我胆小,揪了一把我的脸。我一巴掌回击,又马上急急地擦着脸。不一会就觉得脸上满是牛奶的奶腥和羊毛的油腻感。我没好气地要他擦干净手,见他把小羊放走了,又重重打了他两拳才解气。他也不恼,将我的拳头接下冲我笑:“羊毛是硬的。”

“真的?”我的拳头有点松动。

“我再给你捉一只。”

我不置可否地把手抽回来。这时那位女主人端着热腾腾的奶茶朝我们走过来,用牧户家里常见的搪瓷碗盛着,香气四溢。这可是新鲜熬的奶茶,和城区市场里卖的冲剂大有不同!我立刻就被奶香吸引了,哪顾着脸上的油渍、身后的发小或小羊,噔噔噔地跑过去道谢,接来后猛地大灌一口。哪知这奶茶和城里流行的冲剂并不相同,没有冲剂的甜味,反倒是咸口的。我大失所望,又不好意思吐掉,只好强咽下去,立刻转过身,嘴撅得老高。

发小端着奶茶追过来:“不爱喝?”

“不太甜。”我告诉他。

“反正又没事可做,你再喝点。其实没那么难喝。”

“不好喝。”我算了算年头,“还有四年我就能去祭祖了。”到时候就“有事可做”了。

“我还有两年。”他接过我塞来的瓷碗,得意洋洋,“到时候,先替你去看看祭祖有什么事要做。”

最后那碗奶茶的归宿,时隔多年,我早已忘记。只记得两人提着空碗往回走时,正对上窗后她宁静的注视。她并不热络,只是慈祥而淡然地笑,这样的对视好像在她的意料之中。玫红色的头巾衬得她的脸更红了。

寒希正是草原最无聊的时候,除了牧户和牲口,倒也没什么好记的。草尚未长高、水没不过河床。我当时在下午时偷溜出去玩。发小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蹲在附近的河曲旁发呆。

“草原夏天才好玩。”他告诉我,“到时候我带你来。”

“不要。肯定满地都是蚂蚱,我害怕。”况且,过了生日他也才十二。

“胆小鬼。”我闻言,提拳就打过去,两个人一怒一笑着扭作一团。刚刚冒芽的青草刺上我的脸,我隔着雾气瞪着他。虽然看不大真切。

“等以后能祭祖了,我必须得和你祖先告状。”打累了,两个人又散开。我揉着被他锁骨硌痛的手,郑重地告诉他。

他不回话,只捂着嘴笑。

“笑什么?”又是一番好打。

我深深记着这份仇许多年。直到终于长到了能在寒希时向先人亡亲告状的年纪,烧的第一份纸却是给他的。

海拉尔的公墓在山上。父母仍因我日主癸水而忌讳去阴气重的墓地,我依旧没有随同上山。不知道他的坟在哪,我预备找个十字路口烧纸。又因为杂七杂八的碎事耽误,一直拖到中元才得空。时值盛夏,牧区的野草的绿意郁郁葱葱地烧到了城区。

“我们烧纸去,你不要乱跑。”临行前,母亲叮嘱道。

“我哪也不去。”

“冰箱里还有冻着的奶茶——你爹草地的朋友送来的,有时间喝了。”拉开冰箱,果然能看到一杯奶茶孤零零地站在那,冷得结了一层奶皮。

我翻出只勺子搅了搅,小心地嘬了一口。

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喝。我的呼吸突然急促了。

按着急剧起伏的胸口,我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就要去见他了。

再三确认父母已经离开了小区,我抱着黄纸逃到就近的十字路口。焚化炉旁,我却因怕火机燎到手,不大敢打开。原本打了字数相当的腹稿欲诉衷肠,却未设想败在开头。他在天有灵,一定被这样笨的我逗乐吧。我自嘲地笑了笑。

过路好心的行人帮我点了一张黄纸,将其熟练地丢进焚化炉引燃余烬。不多会,火势冲天还隐隐透着绿光,滚滚的灰烟连片,氲作一片浓雾。

人们说这是亡人显灵的征兆。可我的嗓子像登时发炎了,对着那团跳跃的绿光怔忡,却未置一词。我颤抖的手里还攥着一沓黄纸,粗粝得像草原上绵羊的皮毛,但没有生命的温热。

“寒希早过了。”再开口,只剩被泪水浸泡过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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