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巷口的豆浆摊已升起了第一缕热气。木甑子里的白米在蒸汽中舒展腰肢,父亲掀开竹盖的瞬间,醇厚的米香便漫过青石板路,与路上行走的我撞了个满怀。我常蹲在摊前的小马扎上,看他用粗瓷碗盛起稠白的豆浆,撒一小撮自晒的姜丝,瓷碗沿凝着细密的水珠,像盛了半捧晨露。
这样的清晨总让我想起乡下的爷爷。他的灶台永远泛着柴火熏出的焦糖色,铁锅沿结着层薄薄的油垢,却比任何消毒柜都让人安心。天刚蒙蒙亮,他就踩着露水去菜园摘带泥的青菜,露水打湿裤脚,他却笑着说:“带露的菜炒出来才有清甜味。”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他把切得匀匀的南瓜块丢进去,不一会儿就飘出带着土腥气的甜香。那时不懂什么是朴素,只觉得爷爷的围裙上,总沾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
住到老城区后,渐渐爱上了这种慢下来的日子。阳台被我辟出一方小天地,泡沫箱里种着辣椒和薄荷,淘米水攒在玻璃罐里,发酵后带着微酸的气息,浇在土里竟格外滋养。夏夜纳凉时,摘片薄荷叶泡在井水里,玻璃杯外凝着水珠,喝一口,清清凉凉的气息从喉咙一直窜到眉梢。楼下的见了,总会送来一把自种的紫苏:“烧鱼时放几片,比什么调料都鲜。”
朴素的生活,大抵就是与万物生灵相看两不厌。春末采香椿时要留三分老枝,说是来年才能发得更旺;夏初收豌豆,总要在豆荚堆里挑出最饱满的留作种子;秋天晒萝卜干,得选晴好的日子,一层萝卜一层盐,码在陶缸里静静等待时光的魔法;冬日腌腊肉,要算准了风向,挂在朝北的屋檐下,让寒风慢慢抽走水分,留下醇厚的咸香。这些与时令相守的规矩,藏着老辈人对天地的敬畏,也藏着生活最本真的节奏。
曾在旧书摊淘到本泛黄的《菜根谭》,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想来原主人生前也爱在树下读书。“咬得菜根,百事可做”,这话读来总觉得亲切。去年冬天流感肆虐,我病得昏昏沉沉,邻居阿姨端来一碗小米粥,粥上卧着个白胖的荷包蛋,撒了点葱花。那碗再普通不过的粥,竟比任何补品都管用,暖得人眼眶发烫。原来最动人的滋味,从不需要繁复的工序,不过是一份将心比心的真诚。
傍晚去巷尾的裁缝铺改裤子,老板娘戴着顶蓝布帽,踩着老式缝纫机,踏板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在哼唱一首旧时光的歌谣。她量尺寸时总要多留三分,说:“人是活的,衣裳也得有点余地。”角落里堆着些零碎的布头,是她给街坊邻里的孩子做小口袋用的。墙上挂着块褪色的牌匾,写着“量体裁衣”,四个字被岁月磨得发亮,却比任何霓虹都醒目。
夜色渐浓时,我总爱坐在窗前看对面的老楼。某扇窗里亮着昏黄的灯,隐约能看见老两口相对而坐,就着一碟咸菜喝小米粥,偶尔说句什么,都浸在暖黄的光里。想起小时候在爷爷家,也是这样的夜晚,煤油灯的光晕里,奶奶纳鞋底的线穿过布面,“嗤”地一声抽出,惊起灶台上蜷着的老猫,蹭地跳上窗台,看天上的月亮。
原来朴素从不是贫瘠,而是把日子过成细水长流的模样。像老槐树那样,深深扎根在泥土里,不与桃李争春,自有清风自来。我们终其一生寻找的安稳,或许就藏在清晨的一碗热粥里,藏在傍晚的一缕炊烟里,藏在邻里递来的一把青菜里。这些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瞬间,像一粒粒饱满的种子,落在时光的土壤里,悄悄长出岁月的年轮。
夜深了,巷子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下月光在青石板上流淌。阳台的薄荷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恍惚间,仿佛又听见爷爷在灶台前说:“慢慢来,日子总会甜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