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窗台时,我正数着月季花瓣上的露珠。第七颗露珠坠向泥土的瞬间,忽然发现藤蔓顶端的新叶不再是盛夏的油绿,叶脉间洇着一点浅黄——像谁在宣纸上轻轻点了笔赭石,立秋就这么来了。
母亲早已在院子里支起竹架。去年的青竹被晒得泛出琥珀色,她正把拆洗好的棉絮往上搭。"秋老虎凶得很,但早晚的潮气藏不住,"她拍着棉絮上的阳光,"这天晒过的被子,冬天盖着都带着暖烘烘的太阳味。"竹架旁的陶缸里,泡着新收的莲子,水面浮着层淡绿的莲衣,是前几日去村西荷塘摘的。盛夏时还举着绿伞的荷叶,如今边缘已蜷成波浪,卷着些细碎的褐色斑点,倒像水墨画里没晕开的墨痕。
巷口的老槐树底下,王阿婆正把竹匾摆开。匾里摊着赤豆、绿豆,还有剥了壳的板栗,颗颗圆滚滚的,沾着点泥土的湿气。"昨儿后半夜听着蝉鸣就变了调,"她往匾里撒着芸豆,"往年这时候,蝉能吵得人睡不着,今早就稀稀拉拉的,像嗓子哑了似的。"我凑近看那赤豆,饱满得能映出天光,忽然想起小时候蹲在这儿,总爱捡最圆的豆子往兜里揣,阿婆从不恼,只说"秋豆养人,多吃点长力气"。那时的阳光好像更稠,照在豆子上能看出层细细的绒毛,摸起来温温的,像握着一小捧碎暖。
正午的日头还烈,却少了盛夏的黏腻。风穿过葡萄架时,叶隙漏下的光斑不再是晃眼的金,倒带了点蜜色的柔和。厨房飘来新米的香,是母亲在煮今年的第一锅秋粥。"立秋要吃新米,"她隔着窗喊,"田里的早稻刚割了,尝个鲜。"粥锅里浮着几粒莲子,是今早从陶缸里捞的,煮得糯糯的,咬开时芯子那点苦混着米香,倒成了清清爽爽的回甘。
午后搬了竹椅坐在葡萄架下,看阳光透过叶缝在青砖地上织网。有蚂蚁拖着片枯叶往墙角爬,那叶子是紫薇花的,边缘已经枯脆,却还留着点粉紫的影子。忽然听见墙根处有细碎的声响,低头见只蟋蟀正从砖缝里探出头,触须颤巍巍的。它大约是刚醒,挪了两步又缩回去,倒像是怕惊扰了这过渡的时光——盛夏的蝉鸣还在树梢断续着,却已没了往日的张扬,尾音里总带着点迟疑,倒像是在跟夏天道别的絮语。
傍晚去菜窖取腌菜时,发现墙角的南瓜藤悄悄爬了进来。藤上挂着个拳头大的小南瓜,皮上的绒毛沾着些泥土,摸起来涩涩的。菜窖里阴凉,藏着去年的红薯干,还有用盐封着的芥菜。掀开陶瓮的盖子,一股咸鲜混着微辣的气息涌出来,是母亲腌的秋茄。"立秋腌菜,能存到冬月,"她舀了小碟递给我,"配着新米粥吃,最解腻。"茄条咬在嘴里脆生生的,咸香里裹着点阳光晒过的干爽,倒像是把夏天的余温腌进了时光里。
夜幕落下来时,星星比盛夏时亮了些。父亲搬了竹床到院里,我们躺着数北斗星。"你看那斗柄,"他指着星空,"开春时朝东,现在慢慢往西偏了,这就是老天爷在说,该收的收,该藏的藏了。"远处稻田里,蛙鸣稀稀拉拉的,倒衬得虫声更清了。有萤火虫从竹篱外游过来,尾端的光忽明忽暗,像谁提着盏小灯笼,在田埂上慢悠悠地走。
母亲端来切好的西瓜,是最后一茬了。瓜瓤的红比盛夏时淡了点,甜里带着点清润的酸。"过了立秋,西瓜就该让位于秋瓜了,"她说着,又递来块梨,"明儿去摘些脆梨,泡在井水里镇着,吃起来才叫爽口。"我咬着梨,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凉丝丝的,倒像是秋天递来的第一封清爽的信。竹床上的棉絮被夜露浸得带了点凉,母亲起身要去收。我拉住她的手,看月光在竹架上的棉絮上淌,像镀了层银。"你看这光,"我轻声说,"比夏天的月光薄了点,却更透亮。"她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月光:"可不是么,立秋就是这样,不声不响的,把日子往暖里收,往实里过。"
露水又开始在草叶上凝结,这次的露珠里,映着的不再是盛夏的浓绿,而是带着点浅黄的秋光。远处的蝉鸣彻底歇了,取而代之的是蟋蟀断断续续的唱,像在为夏天哼一支温柔的送别曲。我知道,往后的日子里,晨光会来得更迟些,晚风会带着草木的清气,而那些晒在竹架上的棉絮、摊在竹匾里的谷物,都在悄悄积攒着暖,等一场霜雪来时,再把时光里的甜与暖,慢慢还给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