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街口的胡辣汤摊,总在鸡叫二遍时冒起热气。张大爷支起铁皮灶的声响,比村里的闹钟还准,我穿开裆裤那阵,总被这叮当声勾得从被窝里钻出来,光着脚丫扒着门框看他搅动大铁锅里的浓稠。
张大爷的胡辣汤有祖传的讲究。头天夜里就得把晒干的黄花菜泡上,木耳要选肉厚的秋耳,泡发后撕成细条,像暗褐色的丝带。凌晨三点,他准时支起灶台,先把羊骨汤熬得发白,骨髓融进汤里,勺子舀起来能拉出细细的丝。然后撒入胡椒面和辣椒粉,这是胡辣汤的魂,得用河南本地的朝天椒,磨成粉时辣气能呛得人直打喷嚏,混着陕西来的白胡椒,辣里带麻,像给味蕾撒了把跳跳糖。我总爱蹲在灶台边看他勾芡。红薯淀粉调成的浆汁顺着木勺淌进汤锅,手腕轻轻一旋,原本清亮的骨汤就慢慢稠起来,能稳稳托住漂浮的豆腐丝和粉条。张大爷说这叫"勾住魂",汤稠得恰到好处,才能裹住每样食材的味道。最后撒把嫩绿的香菜,滴几滴小磨香油,白的、红的、褐的、绿的在热气里翻滚,像幅流动的水墨画。
喝胡辣汤得配油饼。李婶的油饼摊就挨着张大爷,面团在她手里转着圈,擀成薄薄的圆饼,中间划三道口子,下到热油里"滋啦"一响,很快就鼓起金黄的泡。捞出来控油时,用筷子敲敲饼边,脆得能掉下渣。我总把油饼掰成小块泡进汤里,让每个孔隙都吸足汤汁,咬下去先是辣,再是麻,最后透出羊骨汤的鲜,烫得直吐舌头也舍不得松口。
奶奶也会做胡辣汤,只是味道和张大爷的不同。她不用羊骨汤,改放自家腌的腊肉,切得碎碎的,和香菇丁一起炒出香味。胡椒面只放很少一点,说怕辣着孩子。她做的汤里总卧着荷包蛋,蛋白嫩得像云朵,蛋黄要半流心,戳破了混在汤里,绵密的稠香裹着蛋香,是独属于家里的温柔。
有年冬天我发烧,浑身发冷。奶奶端来一碗胡辣汤,特意多加了姜末。喝第一口时辣得直冒汗,喝到半碗,额头上就沁出细珠,顺着脸颊往下淌,连带着鼻塞都通了。奶奶坐在炕边看着我,手里纳着鞋底,"这汤是暖身子的,喝下去,啥寒气都能逼出来。"窗外的雪下得正紧,屋里的热气在窗玻璃上凝成水珠,顺着木框蜿蜒,像时光的泪痕。上中学时,学校门口也有胡辣汤摊,是对年轻夫妻开的。他们的汤里加了粉丝,更管饱,五毛钱一碗,配两毛钱的油条,是最实惠的早餐。冬天的早读课,总有人揣着保温杯去买,汤洒在棉袄上,留下深色的印子,闻着还是香的。有次我起晚了,冲进教室时汤洒了半杯,前桌的姑娘悄悄把她的分我一半,两个保温杯碰在一起,叮当声混着胡辣味,成了少年心事里最暖的注脚。后来去外地上大学,最想念的就是这口辣。有次在超市看到速食胡辣汤,赶紧买了几盒,泡开来却总觉得不对——没有骨汤的醇厚,没有现勾的绵密,辣得也直愣愣的,像隔着层玻璃看老家的月亮。寒假回家头件事,就是天不亮就去张大爷的摊前,喊一声"来碗两掺"。两掺是胡辣汤混豆腐脑,滑嫩里带着浓稠,一勺下去,香菜、辣椒、豆腐丝全在嘴里打转,烫得直缩脖子,眼泪却热乎乎地淌下来。
张大爷去年退了摊,把方子传给了村里的年轻人。如今的胡辣汤摊装了玻璃柜,干干净净的,只是再也看不到他站在灶台前,围裙上沾着汤渍,手腕翻飞搅动木勺的样子。但那股子辣中带鲜、麻里藏香的味道,还和从前一样,喝下去,额头冒汗,心里踏实,像被老家的阳光裹住了。
前阵子带孩子回老家,特意早起去喝胡辣汤。小家伙被辣得直伸舌头,却还要抢我的油饼泡汤。看着他红扑扑的脸蛋,忽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也是这样扒着灶台,看张大爷搅动那锅翻滚的浓稠。光阴就像这胡辣汤,稠稠的,暖暖的,裹着无数个清晨的烟火,藏着一辈辈人的日子。
离开时,带了瓶张大爷的秘制料包。在城里试着熬,骨汤咕嘟咕嘟响,撒入胡椒辣椒时,呛得孩子直躲,却又好奇地凑过来闻。汤熬好时,窗外的月光正落在汤碗里,像撒了把碎银。喝一口,辣气从喉咙窜到胃里,慢慢暖开来,忽然明白,有些味道早融进了血脉里,无论走多远,只要一尝,就知道自己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