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锣鼓巷时,发现好多店铺卖万紫千红,记忆的闸门一下拉开,往事如瀑布一般倾泻而出。
记忆中最早的万紫千红来自村东供销社,那个时候村子里还没有小卖部和超市,所有的商品需要去供销社购买。还没有柜台高的小小的我,一下子被这个铁盒子吸引住了。
梳着俩长长的麻花辫辫的漂亮姐姐旋开盖子的刹那,一股从没有闻到郭的的香气漫出来。不是现在城里姑娘用的那些香得发飘的东西,是带着点猪油似的醇厚,像母亲蒸红薯时掀开笼屉的暖,一下子就把人拽回七十年代的土坯房。
那时候我们住在房子还连着火炕,没有卧室客厅之分。每到霜降,堂屋里总飘着这股味。大伯母纳鞋底时会抠点擦在皴裂的手上,三婶子纺线的间隙也会往脸上拍两把。我母亲更是离不得它,每晚给猪添完食,就着煤油灯的光,对着裂了缝的玻璃镜子仔细抹。灯光昏黄,把她鬓角的碎发染成金的,铁盒开合时"咔嗒"一声,成了我童年里最安稳的催眠曲。
七岁那年冬天特别冷。第一场雪下来时,我正跟狗蛋在麦场里滚雪球,手冻得像冻梨,脸颊却烧得疼。掀门帘进屋时,正撞见母亲坐在炕沿搓玉米,膝盖上堆着金黄的玉米粒,搓得指关节发红。她看见我通红的脸,手里的玉米"哗啦"撒了一地,赶紧从炕席底下摸出那只铁盒。
"过来。"她拍了拍炕席。我凑过去,闻到她袖口沾着的柴火味混着万紫千红的香。冰凉的膏体触到皮肤时,我缩了缩脖子,娘的手心却暖烘烘的,带着点麦秸的糙,一点点把油膏揉进我冻僵的皮肤里。"你看你这野样,"她捏了捏我的耳朵,"明天再敢不戴棉手套,看我咋收拾你。"我瞥了一眼墙角的笤帚疙瘩,不敢吱一声。
我只顾着盯铁盒里的膏体。那时候觉得这玩意儿真神,明明是硬邦邦的蜡块,抹开了就变成水盈盈的,连指甲缝里都能钻进香。母亲见我直瞅,就用小指挖了一点点放我手心:"省着点用,这是你爹托你老舅拉煤车捎来的。"老舅啥样已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他有一辆卡车可以跑到石家庄市里。
那年月啥都金贵,像样的擦脸油更是稀罕物。记忆中父亲不是上山起石头就是下地干农活儿,隔仨月搭拉石头的拖拉机去县城,总要在百货铺排俩钟头队才能买到。每次带回来的铁盒,母亲都用红布条裹着,藏在炕洞最里头。有次我偷着摸出来看,见里面的膏体冻得硬邦邦,像块黄蜡,忍不住用指甲抠了一小块,结果被娘发现,罚在门口站了半顿饭的功夫。可她转身就把我拉到灶门前,往我冻裂的脚后跟抹了厚厚一层,用旧棉袜裹着说:"小孩家皮嫩,冻坏了咋整。"
后来我上了小学,同桌总爱在课间偷偷抹这个。她爹是村支书,托人从县城带回来两盒呢。有次她分给我一小坨,我们俩躲在教室后墙的玉米秸垛旁,小心翼翼地往手背上涂。太阳透过树枝照下来,把我们涂了油的手背照得亮闪闪的,像是撒了层金粉。同桌说:"等我长大了,要天天用这个,把脸抹得像年画里的仙女。"我使劲点头,觉得那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念想。时隔四十多年,再见到同桌,风霜洗劫了面容,满脸的沧桑写尽了人生海海。
十三岁那年分了新宅基地,母亲把铁盒用旧棉花裹着,塞进装着棉袄的木箱。新房有了刷着蓝漆的木柜,上面摆了瓶友谊雪花膏,是父亲从县城买回来的。母亲用了两次,还是把万紫千红找了出来。"这玩意儿虽便宜,护皮肤。"她边说边往手背上抹,那时候她的手背已经有了裂口,是常年泡在冷水里洗衣裳搓出来的。
再后来,供销社的护肤品渐渐多了。我去县城读高中时,给母亲带过一瓶珍珠霜,她高兴地摆在木柜上,只是当摆设却从来没有用过,她还是习惯用万紫千红。有次放假回家,见她对着镜子涂脸,鬓角已经有了白头发,铁盒的边角也磨得快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这都用了快十年了,扔了吧。"我劝她。娘却把铁盒往柜里一锁:"扔啥?好用着呢。你看你爹那手,冬天喂牲口裂得流血,抹这个最管用。"
父亲确实离不得它。握惯了锄头、铁锹的手上总带着伤。每晚睡觉前就坐在门槛上,往虎口、指关节抹厚厚的一层,边抹边跟我念叨:"你娘年轻时多俊,就靠这玩意儿保养呢。"阳光从门框漏进来,照在他布满裂口的手上,也照在母亲晒的干辣椒串上,香气混在一块儿,竟分不清是辣椒香还是万紫千红香。
前几年拆老屋时,在炕洞深处发现了三只铁盒。有两只已经空了,内壁结着黑褐色的垢,另一只还剩小半盒,膏体缩成了硬块,像块风干的蜜蜡。我把它们擦干净,摆在堂屋的条案上。有次侄女来,好奇地拿起一只:"奶奶以前用这个啊?"
"嗯,"我旋开盖子,那股熟悉的香气依然在,"比城里几百块的面霜都好用。"
她凑过来闻了闻,皱着鼻子:"一股老灶台的味。"
我笑了。是啊,在孩子们眼里,这大概就是过时的玩意儿。可在我们这代人心里,这铁盒里装的哪是擦脸油,是母亲灯下的温柔,是父亲排队的身影,是土坯房里的烟火气,是整个七十年代的暖。
如今我也到了母亲当年的年纪。每到立冬,还是会备上一盒万紫千红。不是超市里那些塑料盒装的,是托人从县城老供销社找的铁盒款。每晚抹在脸上时,总能想起娘的掌心,想起煤油灯的光,想起那些啥都缺却心里踏实的日子。
院外的老槐树落了叶,风卷着枯叶打在窗纸上,像极了当年娘纳鞋底的声音。我拿起铁盒,对着镜子抹了点万紫千红,冰凉的触感里,仿佛还能触到岁月的温度。原来有些味道是不会老的,就像有些记忆,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带着当年的暖,悄悄回来。
老北京的南铜锣巷,一盒万紫千红呵,带回一代人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