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后二路菜市场最尾端有家卖莲藕的,同时也卖藕鲊。白色的米粉裹上白色的莲藕丁,配上红色的辣椒,绿色的葱叶,卖相清亮,二元钱一碗,还添上一勺子,很是实惠。偶尔买上一碗回家,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生活的江汉平原,有鱼米之乡的美称,稻浪翻涌,藕塘连片,物产极为丰富。早年家家户户碾完稻谷,总会剩下些细碎的“细米”,煮不成饭,却被祖辈的巧思盘活——磨成粉,便能变出百般滋味。用米粉裹着萝卜丝或豆角蒸得软糯;也可以与草鱼或鳝鱼或排骨蒸,鲜汁渗进粉里;也可以与茼蒿、南瓜等其它食物一起糊成稠状,暖到心口。细米的用途可广,与荤素均能搭配。“鲊辣粑子”是另外的一种吃法, 以米粉为底,能掺小鱼小虾、辣椒、莲藕、芋头,甚至餐桌上剩下的汤汤水水,封坛发酵后,下锅煎得两面焦黄,滋滋冒油,便是最下饭的“鲊辣粑子”——大抵是辣椒放得多,辣得过瘾,才得此名。那味道很特别,有米粉的焦香、辣椒的冲劲,还有发酵后独有的微酸。“鲊辣粑子”这名字原是统称,后来本地人习惯用莲藕作为主料腌制,渐渐的变成叫作“藕鲊”。
八十年代尾,我们上中学那段时间,鲊辣粑子成为我们生活的主菜。学校只供粥饭,菜得从家里带,无非是豌豆、咸菜、干萝卜,还有耐放的鲊辣粑子。每周三中午放假回家补菜,带一次菜要撑两天半。清晨的稀饭稀得能照见人影,就着点咸菜呼噜下肚,第一节课还没下课,肚子就闹着要上厕所。遇上拖堂的老师,总有同学憋红了脸举手,打断讲课的瞬间,全班都憋着笑。中午和晚上的饭就是方形盒子蒸出来的米饭,形如砖块,吃在嘴里软烂如泥。大方的同学围坐在一起,彼此分享带来的美食,你夹我一筷豌豆,我挖你一勺鲊辣粑子, 回想那段纯真的日子,没有谁觉得日子过得苦。
记得上初一那年,周日下午返校上晚自习,我带了一罐头瓶菜,一半是豌豆,一半是油亮的鲊辣粑子,塞进书桌抽屉——我是半走读,住在校外叔叔家,只在学校吃饭。第二天早自习,抽屉空了,心一下子揪紧。教室里摆着张高低床,住的是班长严俊军和同学冯又东。严俊军成绩好,一米八的个子,长得周正,是全班的榜样; 冯又东长得胖乎乎,感觉很憨厚。待早自习一下,两人跑到我身边笑着说:“昨晚实在是太饿了,你的菜被我们两吃了,我们赔你钱。”我感到既惊讶又无奈:“既然吃了,那就算了吧。”他们俩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害怕我去老师那告状,死活拉着我去校门口,花一毛钱买了个热乎锅盔塞给我,焦香的芝麻沾在我手上,倒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初二开学,冯又东就辍学了。直到十年前,他在汉阳一家4S店担任负责人,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被拉进初中同学群,在群里发着笑脸表情包,我才想起当年那个憨厚的少年,关于他的记忆,竟全裹在那罐鲊辣粑子里。而严俊军,成了我这辈子的挚友,初中毕业后跟着亲戚去外地经商,四十年里,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唯独那罐被偷吃的鲊辣粑子,大概只有我还记得,却从没提过——怕惊扰了那年的少年心事。
新世纪初,我进了机关,赶上单位最后一批分房,娶了城里长大的爱人,日子像被按下快进键。一次从三十几公里外的老家返城,包里装着母亲攒的两百个土鸡蛋,还有一碗煎熟的鲊辣粑子。母亲没本没打算给我的,饭桌上我随口说“这鲊辣粑子真香”,母亲就手忙脚乱的给我制作了一份。母亲的鲊辣粑子,原材料来自几日前一个亲戚家里吃酒后,带回桌上的两份粉蒸大鱼块,回家后母亲用米粉连同鱼块和鱼汤一起鲊在一个小坛子里。正好回家被我赶上了,是记忆中的味道,既有那种发酵后的酸酸味,也有米粉焦香味的,还有鱼肉的鲜美味。当我高兴地把这道菜介绍给爱人时,她很是惊讶,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还有这种吃法?”我把鲊辣粑子的来龙去脉统统给她讲了一遍,爱人依然不能理解,说:“剩汤剩菜多不卫生,要吃你吃。”从那以后,我家餐桌上,再也没见过鲊辣粑子的影子。
时代在飞速发展,人们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打工潮的兴起,很多人背井离乡,到广州深圳等经济发达的地区打工,融入他乡生活,不仅改变了自己的经济状况,也改变生活的饮食习惯。鲊辣粑子退出历史舞台,也是必然的,如同自行车一样,曾经的主要交通工具,逐渐被小汽车、电瓶摩托车替代。当街头巷尾停满了小汽车时,有些人开始骑上自行车,或代步,或健身休闲娱乐。鲊辣粑子也随着时代在发展,经过改良后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早点摊上、餐馆里都能见到。
三年前,从老家带回些鲜藕,溜藕片、酸辣藕丁、排骨藕汤轮着做,爱人突然说:“买点米粉,咱也做回藕鲊尝尝?”我来了劲,照着记忆切藕,切得比米粒还细,拌上红椒、盐,封起来等发酵。可煎的时候,总黏成一团糊糊,没有我母亲做的有形有味,后来试了几次都失败,也就歇了心思。
就在两个月前的早上,我在北街一个卖藕的摊位上,看到了一旁摆的放胶桶里,装了满满的成品藕鲊。迅速从老板手中买回一份,回家上锅一煎,没有出现黏黏糊糊现象,味道也比我搞得好。分析失败的原因----藕切得太细,米粉放得太多。我不打算自己去做了,想吃的时候可以去随时买,而一个星期后我再去买,只剩鲜藕摆在摊前,一问,老板说,“你来晚了,早就卖光了”。
如今物产丰饶,超市货架摆得满满当当,可早点摊的稀饭旁,仍少不了一盘鲊辣粑子,白粥配着焦香的鲊辣粑子,一口下去,酸辣开胃,一个“爽”字道尽滋味。菜市场里,卖藕的摊主也精明,把卖相不好的藕剁碎,拌上米粉做成藕鲊,反倒比鲜藕还俏销。
鲊辣粑子是时代的产物,尤其对我们70后,物质匮乏的年月里,它是书包里的罐罐,是农家餐桌上的家常,陪着我们长大。 一碗鲊辣粑子,煎的是烟火,品的是乡愁,藏的是岁月。它在时光里沉淀,在烟火中流转,成为刻在湖乡人血脉里的味觉印记,无论走多远,无论过多久,那一口焦香与酸辣,永远是心底最温暖、最难忘的味道。
还是老工艺,只是“鲊辣粑子”的名儿,渐渐被“藕鲊”取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