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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锦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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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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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遗事

我向来对于山水是疏离的,山水之于我,不过是纸上苍白的墨迹,抑或旁人齿颊间零碎的赞叹。然而今次竟去了马鞍山,也并非为了那山,倒是因了一个极渺茫的约定,约定的人早已不知所踪,剩下这地名,空落落地悬在日历上,于是便去了。

江南的秋,原比北地要晚上许多。火车窗外掠过的仍是大片青绿的稻田,远山如黛,浮在薄雾里,很有点宋人画意。车厢里各色人等,有闲聊的,有抱孩子的,有瞌睡的,也有如我一般,只管望着窗外,却又不是真在看什么。人生多半如此,身在何处,心在别处,横竖都是个错位。

到了马鞍山站,出得站来,先吃了一惊。原想这工业重镇,必是烟囱林立,机械轰鸣的,却不道站前广场颇为宽敞,植了些树,树下有老者悠悠,小儿追逐,倒显得十分闲适。天色将晚未晚,西天一抹残红,映着远处高楼的玻璃幕墙,竟泛出些诡异的橘色来,像是给这钢铁城市上了一层旧年间的胭脂,红得有些寂寥。

照着提前订的酒店住下,房间在五楼,推窗可见半城灯火。远处确有钢厂,几支烟囱静静地吐着白气,像极了巨兽的呼吸,平稳而不知疲倦。我想,这城市像是钢铁做的骨肉,偏生裹了层江南的皮囊,不免有些格格不入。正如某些人,内心铁硬,外表却偏要装得温软。

醒来时,窗外的巨兽仍在呼吸,白气混着江滨的晨雾,一切都罩在一种灰蒙蒙的清白里。信步至雨山湖。湖不大,水却清得很,倒映着四周的树和楼,竟有些虚实莫辨。岸边有三两老人练太极,动作极慢,仿佛时间在她们身边也流得缓了。我坐在石凳上,看她们一式一式地推手、转身,不觉出了神。想这些老人,想必经历过这城市的钢铁年代,看过钢花飞溅的夜晚,听过高炉轰鸣的清晨,如今却在这里慢悠悠地打着太极,好似从前种种,都化作了如今的一招一式,缓慢而沉重。

一个阿婆练完了,向我这边走来,在我身旁坐下歇息。我问她在此居住多久了,她笑出一脸皱纹,说六十多年了。“从前在钢厂做事的,”她说,“现在钢厂搬的搬,关的关,我们也老啦。”她的口音夹着江北的硬气和江南的软糯,很是受听。又说这雨山湖从前不过是个小水塘,后来才修成公园,“马鞍山变得快哟,我小时候,那边还都是田地呢。”她随手一指,指向远处的高楼群。

阿婆走后,我在湖边又坐了许久。日光渐渐有了分量,透过疏落的树叶,在脚边印成斑驳的铜钱。想着这城市如同一个改嫁的妇人,褪去了工装,换上了罗裙,倒也别有风致。只是骨子里究竟还留着钢铁的坚硬,偶尔从某些角落显露出来——或许是某处废弃的铁轨,或许是某个老人挺直的脊背。

午后困倦,人像浸在温吞的水里。便乘公交去采石矶。车行渐远,市区的高楼渐次退去,换上些低矮的民居和小店。车上人多,挤得满满当当,有放学的中学生,有买完菜的主妇,有下班的女工。她们用本地话交谈,声音又急又快,像是一串串钢珠落在盘子里。我虽听不真切,却觉得这声音里有着这城市的底色——不是游人口中的山水之美,而是日复一日的生计与奔波。

采石矶临江而立,果然险要。江水在这里转了个弯,水势颇急,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泛起白沫。据说李白曾在此饮酒赏月,醉后跳江捉月而死。这传说美则美矣,终究太过浪漫,不像真事。倒不如说他是失足落水,更近人情些。人们总爱给不如意的事裹上糖衣,好比药片包上糖衣,吞下去时不那么苦。

矶上有亭,亭中有碑,刻着些诗词。游人三三两两,拍照的拍照,观景的观景。有个中年男子独自站着,望江出神。我从他身边走过时,听见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这声叹被江风吹散,几乎听不见,却又重得能压碎人心。想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如江水流淌的故事,时而平静,时而汹涌,最终却都东去不返。

下矶时,日头已然西斜,江风带了凉意。见一老伯在路边卖手工艺品,用铁丝拗成各种形状:自行车、小人、花朵。他的手粗黑龟裂,动作却极灵巧,三两下就拗出一只小鸟来。旁人买了一只,他用报纸包了递过去,笑了笑,露出不多的几颗牙。这笑容里有一种简单的满足,是这浮华世间难得的真东西。

翌日,天色仍是那般,看不出晴雨,一种恒常的灰调子。去了当涂县,寻访李白墓。墓园颇冷清,几个本地老人在门口闲聊,墓很朴素,没有想象中那般气象。想来诗名再盛,终归尘归尘,土归土。倒是墓旁有几株老树,秋风过处,落叶纷飞,颇有些意境。老人说这些树有年头了,想必见过无数如我一般的访客,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唯有树还在那里,年年落叶年年新。

回市区的路上,经过一片老工业区。夕阳正好,橘红色的光涂抹在废弃厂房的破窗上,竟有一种残酷的美。这些建筑曾经喧嚣忙碌,如今却静默如谜。时间如此无情,任你曾经如何辉煌,终究会把你抛在身后。

傍晚时分,又到雨山湖边走。华灯初上,湖面倒映着灯光,碎成一片金鳞。有情侣携手漫步,有家人推着婴儿车闲谈,有跑者戴着耳机挥汗如雨。这就是当下的马鞍山了,一个从钢铁中蜕变而出的城市,学着过另一种生活。

最后一日清晨,我去火车站准备离开。候车室里挤满了人,各自奔向不同的目的地。坐在我对面的是一对年轻男女,女孩靠着男孩的肩头假寐,男孩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她。这情景很平常,却又很动人。想来世间万千故事,不过都是相聚别离的变奏。

火车开动时,我看着马鞍山的楼群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这一程,我未曾见到预期中的山水,却意外地邂逅了一个城市的记忆与现实。它不再只是地图上的一个点,而成了我心中的一片影,夹杂着钢铁的冷硬和江水的绵长。

人生如旅,我们都是过客,匆匆一瞥间,能记住的不过是几个片段,几处风景,几句闲谈。而城市却长久地立在那里,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故事,沉默着,变化着,如同那条长江水,永远向东流去,不问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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