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头,毒得很,把黑土路晒出一层虚烟,烫得光脚丫子跳芭蕾。北高村这地界,夏天一来,就跟下了鏊子似的,万物都烙得蔫头耷脑。唯独村口那棵老槐树,泼洒下好大一片阴凉,黑黢黢的,像地陷下去的一块墨斑。村长伯就爱趿拉着那双露脚趾头的破布鞋,倚着老槐树皴裂的树干,眯缝眼,看村里人像看自家圈里的牲口。
他那张脸,褶子堆得能夹死苍蝇,每道褶子里都藏着庄稼人的憨厚和烟袋油子的焦黄。见人三分笑,未语先递烟,劣质烟丝呛人的味儿,混着他身上那股子经年不散的旱泥味儿,就成了他在北高村的无上权威。谁家婆娘打汉子,哪户短了水浇地,娃娃偷了邻家的瓜,都得挪到这片槐荫底下,由他喷着唾沫星子断公道。断完了,总能揣回点东西,半布袋花生,几捧新麦,或者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东西不值钱,是个意思,是喂给这棵“槐神”的香火。村里人都信,离了村长伯,这村子得散架。
老槐树肚子里是空的,早年让雷劈过,焦黑了个大洞,能猫进去半大小子。不知从哪年哪月起,那树洞就成了村长的银库。破报纸裹着的肉票,女人塞过来的银镯子,求他开证明盖红章时递上的整盒“大前门”,都往那黑窟窿里一丢了事。有一回,三愣子家超生罚跪,他爹把攒了半年的鸡蛋票塞进去,转身时瞥见洞里白花花一堆东西,像是猪油膏,又像是女人搽脸的粉疙瘩,吓了一跳,没敢吱声,只当是眼花。这洞,嘴一样张着,无声地嚼着北高村那点见不得光的供奉。风穿过树洞,发出呜呜的怪响,老人们说,那是槐神爷在打饱嗝。
忽一日,村里来了个生面孔。骑一辆锈得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穿一身洗得发白、领子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旧军装,车把上挂个脱漆的军用水壶。这人瘦,颧骨高耸,脸上像是只剩下一张紧绷的皮,可眼睛亮得瘆人,看人一眼,像能把你五脏六腑的油水都榨出来晾晒一遍。
他不找村长,不问祠堂,更不翻账本子。每日天蒙蒙亮,就蹬着那辆破车吱呀呀地来,往村口老槐树对面一蹲,从兜里掏出个木头削的陀螺,自个儿闷头抽起来。陀螺疯转,在地上啃出一个小圆坑。
起初,村里娃娃只敢远远地看。那陀螺转得又稳又久,抽它的鞭子清脆响亮,带着一种他们削不出的利落劲儿。过了两三天,有个胆大的崽子蹭过去,调查员也不言语,把鞭子递给他。一来二去,他便被一群泥猴围住了。他教他们削陀螺,教他们使巧劲,陀螺快死了,轻轻一鞭子就能救活。
他话不多,偶尔娃娃们叽喳累了,他就望着那棵老槐树,像是随口扯闲篇:“这树老喽,肚子里怕是空了吧?听说空的老树,容易成精。”
娃娃们争先恐后地显摆从老人那儿听来的古话。
“我爷说,这槐树有灵,以前吊死过新媳妇!”
“才不是,我奶说,里面住着长虫精,半夜出来吞鸡鸭!”
调查员眯起眼,看着那黑魆魆的树洞,慢悠悠地说:“哦?吞鸡鸭?怕是……也吞别的东西吧。有些东西,看着是死的,其实是张着嘴的,喂不饱。”
崽子们听不大懂,只觉得这个大人说话比唱戏还有味道。这些话,顺着晚风,一丝丝钻进收工回家的大人耳朵里。人们脚步顿一顿,脸上那点疲乏的笑僵住了,互相瞅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匆匆走开,像是怕被那槐树洞眼里伸出的钩子勾了魂。
又过了几日,调查员不再只说树精。他给娃娃们讲故事,声音不高,却像锥子,直往人缝里钻。
“早先啊,有个贪嘴的猫,偷吃了供品,肚子胀得像面鼓,卡在老鼠洞眼里,进不去出不来,活活胀死了。”
“城里有座桥,修桥的官儿黑了心,偷工减料,桥墩子里塞稻草。后来桥塌了,压死好多人。发大水冲垮桥基,你们猜怎么着?那稻草烂了,桥墩子里露出一堆白花花的骨头架子,就是那贪官,让冤魂拖进去填了桥肚肠。”
他故事里的“贪嘴”、“黑心”、“肚子胀破”、“填了肚肠”,像是一把把蘸了盐水的牛毛针,悄没声地扎进北高村每个人的暗疮里。村里晚上熄灯也早了,黑暗中,夫妻俩背对背躺着,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也能听见远处老槐树呜呜的风声,那声音越来越像呜咽,像冷笑,像肚子里塞满了金银纸钞消化不动发出的呻吟。
空气变了味。先前见了面还能扯两句闲篇,如今互相点点头都透着尴尬。去村长家小院的人稀少了,那槐树洞附近,连狗都绕着走。仿佛那不是棵树,是个随时会炸开的脓包。调查员依旧天天来,抽他的陀螺,看他的槐树,眼神清亮,仿佛一切浑沌污糟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看戏的。
第十四天头上,调查员没来。村口空落落的,只有老槐树张着那只黑嘴。
第十五天,天还没亮透,村子里死一样静。突然,李老四佝偻着腰,怀里死死搂着个包袱,做贼一样溜到乡政府那破院子门口,把包袱往门槛下一扔,兔子似的蹿没了影。那包袱皮散开一角,露出几块压箱底的光洋和一卷发黑的布票。
像是堤坝决了个口子。
紧接着,王寡妇提着一篮鸡蛋,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篮子往地上一摞,头也不回。鸡蛋碎了好几个,黄白黏液淌出来,像呕吐物。
张屠户扛来半扇藏了不知多久的瘟猪肉,“咚”地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阵尘土。
人一个接一个,沉默地来,沉默地丢下东西,又沉默地消失。没有哭闹,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交谈。那些东西堆在乡政府门口,越来越多:几捆汗渍斑斑的零票,一包或许能换台收音机的工业券,几件崭新却放了多年舍不得穿的的确良衬衫,甚至还有一小袋掺了糠的陈年小米……五花八门,活脱脱一副北高村的良心展览,散发着羞耻和恐惧混合的酸腐气。
没人组织,没人催促。一种无声的瘟疫在蔓延,刮掉了人们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只留下青灰的绝望。
村长伯瘫在他那堂屋的太师椅里,耳朵支棱着捕捉外面的死寂。那寂静比锣鼓喧天更骇人。他感到脚下的大地空了,他那座垒砌多年的权威塔楼,正被蚂蚁从内部蛀空,簌簌地往下掉土渣。他伸手想摸烟袋,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摸不着。
就在这时,一片枯槐叶,打着旋,从门缝里飘了进来,正好落在他油腻的衣襟上。干黄,脆硬,带着一股陈年老洞的腐朽气息。
他猛地一哆嗦,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怪叫一声,把那片叶子狠狠拂到地上,用脚去碾,疯了一样。可他碾不碎那无处不在的死寂。
沉默几番日升月落,调查员第三天早上静悄悄走了,还是那身旧军装,骑上那辆二八大杠,吱呀吱呀,声音在空旷的村道上显得格外刺耳。他车后座上夹着个牛皮纸档案袋。
档案袋最终摊在某张光亮的办公桌上。所有赃物都已清点登记,扭曲狼狈。旁边躺着一封检举信,没抬头没落款,只有一行字,是用烧剩下的树枝之类的东西写的,字迹歪斜扭曲,透着一股狠劲,像是要把纸戳破:
“槐树洞里长了嘴,吞钱又吞人。”
办公室里的人盯着那行字,久久没说话。有人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窗外,远处,仿佛还能看见那浓得化不开的槐荫,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后来啊,那棵老槐树当真一夜之间全枯透了。焦黑的枝桠戟指天空,像个被抽干了魂的骷髅。那个深不见底的树洞咧得更大,边缘翻卷着焦黑的木屑,像一声被永恒凝固的、撕心裂肺的呐喊。风再穿过时,呜咽声变成了干涩刺耳的嘶啦声,像是朽骨在相互摩擦,又像是无数张嘴巴在无声地咀嚼着最后一点残渣。
村里人如今宁可赤脚蹚过西头带刺的荨麻地,也绝不从那棵死树下经过。连最没皮没脸的野狗,嗅到那股从树心深处弥漫出来的、冰冷的腐朽气,都会猛地刹住脚步,喉咙里滚出低沉的恐惧呜咽,夹紧尾巴,灰溜溜地贴着最远的墙根逃开。
那些从黑洞里呕出来的、曾在乡政府门口堆成小山的腌臜物事,后来据说都被一一清点,折算成了钱。数目不大不小,刚够给高北村修一条能并排走两辆马车的、表面光鲜的土路。路修得笔直,不偏不倚,就从老槐树枯死的残骸旁边切过去,黄土被石碾子夯得结实平整,仿佛要彻底覆盖掉什么。
如今,日头底下,这条路倒是热闹。牛车吱呀,拖拉机突突,胶皮轱辘压过,扬起细细的黄土,落在枯树枝上,像是给它披了层虚假的生机。人人脸上似乎都有了新光景,大声说笑,议论着化肥价钱和谁家闺女出了嫁。再没人朝那个黑魆魆、深不见底的树洞里多瞅一眼。仿佛它从来就只是个碍事的、死透了的空心老树墩子,很快就会被所有人彻底忘记。
只有逢上连夜的冷雨,雨水冰冷地灌进那深不见底的树洞,久了,漫溢出来,无声地浸湿新修的路基。那水渍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锈红色,蜿蜒扭曲,像地图上一道刚刚结痂的旧伤疤,又像地下有什么东西,还在悄悄地、固执地往外渗血。天晴了,车马照旧碾过,把那点暗红的痕迹重新踩进尘土里,路上便只剩下一块颜色稍深的泥斑,很快,就什么也看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