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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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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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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腔悠扬

那是一个下午,微风和煦,天空碧蓝如洗,我坐在大巴上,导游提醒我们,前方即将到达莲花公园。

我和旅行团的其他人一起走下车,人群很快分散开来,一支人流被小吃摊吸引,一支流向卫生间,还有一小支边走边拍起了照。与我参观过的其它景点相比,公园里的景致的确没有那么吸引人。我无聊地在里头闲逛起来,不知不觉走到深处,人越来越少,心却愈发平静,与旅行团安排的其它“紧迫的旅程”相比,在公园里随处闲逛让人感到久违的自在闲适。

忽然,一支悠悠扬扬的曲调从远处传来,似是悲鸣,似是幽泣,留住了我的脚步。叹惋惆怅的唱腔让人轻松雀跃的心情转瞬即下。我用耳朵追寻它的方向,穿过一片欲遮不遮的绿荫。石桥边,流水上,八角木亭下,一班吹拉弹唱的人马跃入我的视线范围,我的脚步被吸引,停留在亭子外。

这个“小戏班子”中的人员并不很多,一眼望去,年纪也都不小了,个个儿头发都已近花白,但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演奏与演唱,在这里听戏的也大都是老年人,搬着马扎,坐在“戏班子”周围,兴起时还要鼓鼓掌。台上与台下一同沉醉在这出戏中。那凄凄切切的婉转唱词正是由中间一男一女发出,其中的一男一手持把折扇,一手掐腰,模样虽然有几分沧桑见老,精气神儿却足,时而摇头,时而扬眉,一个字儿在他的嘴里仿佛能拐十几个弯,曲折委婉,风韵十足。

我从前很少听戏,也听不太懂戏,今天的这出戏我仍未全部听懂,但却能感受到这首剧目中的感伤情调,像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嘶吼,又借人之口委婉无奈地唱出来。几位坐在马扎上的大爷给我科普,这唱的是他们本地的特色戏曲—茂腔,今天唱的这一出正是出自茂腔戏中著名的《罗衫记》,是茂腔中“四大京”、“八大记”为代表的传统剧目之一,讲得是明朝永乐年间,身居九省军略要职的徐继祖奉旨查访民情,途中遇道姑郑月素诉多年前杀夫霸妻一案,这是一段惩凶认母、情理归一的故事。其中负责扮演主人公徐继祖这个角色的正是那位“折扇大爷”,他是莲花公园周边闻名的戏曲发烧友,姓牛,大家都管他叫老牛。老牛不仅爱听戏,还爱唱戏,唱得还很不错,退休后和其他发烧友们组了个“小戏班”,一得闲就来莲花公园唱,他们几个爱听戏的也就常来听,大家也彼此熟络起来。

待一出戏罢,戏班子的成员们也都累了,索性中场休息。老牛喝了口水,还是揣着那把折扇,来到坐马扎的大爷们身旁坐下,问起了他们对这场戏的评价。我趁此机会来到老牛身侧,问他是怎么开始唱茂腔的,老牛告诉我,这都要归结于他和茂腔的缘分。

老牛和茂腔的缘分要从八岁那年,老牛还被叫做“小牛”的时候说起。老牛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场景。那天的天比今天还要蓝,太阳暖乎乎地烘着人。

村里请来了茂腔戏班子,西庄的男女老少们都兴奋起来,小牛和他的小伙伴们还是第一次听戏,从大人嘴里知道消息后,早早的就围在村头遥望,边玩边等着戏班子来。真等到戏班子进村后,孩子们拍手欢呼,直绕着戏班子一路走,路上遇到树下纳凉的老人还要叽叽喳喳地说上一通,用不了多会儿,全村人全都知道戏班子来了。

茂腔戏班子的班主是个圆润的老头,笑起来有几分慈祥憨厚样儿,看见小牛几个孩子倒也不赶人,小牛就这样跟了一路。戏班子一落地就开始忙活,班主脸一横,一改先前的笑模样儿,扬头发号施令,利落地分工布局,紧接着又长喝一声:“快扮上!”演员们纷纷行动起来,整理起仪态,一下子与先前的气质大不相同。一时间,在这个狭小逼仄的院子里,人来人往,人人都提吊着一股子昂扬的精气神。

小牛趁着大家伙儿忙,偷偷溜进了院子里,默默缩在角落,一双大眼睛嘀哩咕噜地来回转,呆呆地看着人流穿梭。不一会儿,从外边进来了一个梳着奇怪式样头发的男人,脸像抹了面粉一般白,中间又掺着一片红,红得像猪血一样。“红脸”披着蓝色外袍,袍子上绣着一圈百合花苞。第一次见这样俊的衣服,奇怪的扮相,小牛又新奇又害怕,视线紧随着袍子移到了一间屋内,小牛跨过门槛进屋,屋里摆着的都是像那蓝袍子一样的衣裳,直把小牛看得眼花缭乱。男男女女们正在化妆做演出准备。“红脸”终于发觉了身后的“小尾巴”,转过来摸了一把小牛的头,“哪里来的小鬼头,快出去”,“红脸”笑着要赶他,小牛麻利地转身跑走,小牛一面跑,满脑子想的却都是“红脸”,他说话真好听,比村里人都好听,声音还很响,嘴巴不用张大就很响,不像爹每次训他时嘴巴都要张得老大,真是奇怪。

老牛苍老的脸庞对着我,眼神却发散出去望着远方,他笑着回忆:“那天戏班子唱的也是《罗衫记》,那是我第一次听戏。”

台上咿咿呀呀地正在唱着,小牛和爹娘坐在台下,他听不懂这唱的是啥,只觉得调子真有趣,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叫他们说起来,一会儿停一下,一会儿拖一下,还要拐好几个弯,比平常说话有意思多了。这时,台上唱着的正是刚才遇见的“红脸”,“红脸”在台上摇头晃脑地唱,小牛也在台下摇头晃脑地学,他爹娘看见了直乐,小牛自个儿也乐。只是戏还没唱完,小牛的睡意就先到了,他靠在爹的身上打盹,心里想着:“这戏可真长啊!”

老牛转而向我感叹道:“那时候听不出个意思来,只知道乐,现在轮到自己唱,根本感觉不到戏长了。”

戏唱完了,天色也暗了,男人们要回家了,第二天还要干农活,要早早的歇下,小牛爹背着小牛回家了,小牛迷迷糊糊地再睁眼时,戏班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父亲背上看到的满天的星星。女人们却还意犹未尽,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摇着蒲扇,回味刚才那一出戏带来的情感上的波澜起伏。

戏虽唱完了,戏班子也走了,可这出戏一直笼罩了西庄的男女老少们将近月余。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时,常常刻意模仿戏里唱的腔调,一个字拐个弯拖成几个调来说,小牛也随了这股潮流,说话非要加一句“噢嗬罕”拖个腔,惹得大家哈哈笑。男人们在地里干活时,累了就吆喝两句“今日盼来明日等”、“进衙门好似把刀山上,我舍上性命撞金钟”。女人们在河边洗衣服时也会哼唱两句,“俺家有件传家宝,有钱难买衣罗衫”、“郑月素跪察院珠泪滚滚,尊一声青天大人细听原因”,情到浓时,还会抹抹泪儿。在这片土地上,男女老少们听着茂腔戏长大,从青丝到白发,茂腔逐渐在人们心里扎了根,也在这片土地里深深扎了根。

我静静地听完了老牛与茂腔的不解之缘,真心实意地附和了一句:“那您一定很喜欢茂腔了”。老牛却看着我说:“我迷恋它,迷恋它。”我心里感到惊讶,“迷恋”,这是一个很浪漫的说法。我不由得仔细去看老牛的神情,看着他认真到有些严肃的神态,我又问他如此迷恋茂腔的原因。我以为他会向我这个外地人洋洋洒洒地详说茂腔的特色文化,独特的唱腔,通俗又不失内涵的唱词这些能够让人迅速感受到茂腔戏魅力的独到之处,然而老牛却沉默了,沉默到我以为他想要点一根烟,半晌,他极度坦诚地回答我:“茂腔是我从小听到大的,一唱我就能想起来很多事儿,很多人。”我愣了一瞬间,一下子转过头去,有些明白老牛的沉默,又有些困惑,但不好意思再问。也许是因为茂腔承载了老牛太多的回忆,茂腔见证了他的成长,伴随着他一路走过人生的大半程,茂腔就像是他的记忆,他的血肉,不可分割紧密相连。一曲戏罢,老牛会不会想起第一次听戏那天,晴朗的天空,热闹的村落,亲密的伙伴,父亲宽厚温暖的肩膀,母亲洗衣时低低的哼唱呢?时至暮年的老牛会不会怀念少时的小牛呢?老牛那悲伤叹惋的唱腔中会不会夹杂着那么一点对过往的怀念与遗憾呢?时间的线终将燃尽,残留的痕迹都堆在了他的眼角,物是人已非,茂腔却始终停滞在心间,若是能从中找寻到哪怕一点对于岁月流逝的抚慰……我也沉默了,不敢也不想再向老牛继续求证。

导游的催促声打断了我与老牛的沉默,我向他道别。

新的一出戏开唱了,我往外走,后方又传来熟悉的宛转悠扬的曲调,再听一次,更觉悲伤。

我走下桥,几位年轻人正要上桥,许是同样被茂腔戏吸引。我回过头看,老牛正向我挥手告别。

我踏上了驶向下一景点的旅途,茂腔却一直悠扬在我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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