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寒风如刀,割在脸上, 鞭子抽打一般的疼。
我挑着和我几乎平齐的撮箕,走在三根或两根杂木横着的木桥上,摇摇晃晃地向河对岸艰难挪动。透骨的风,呼啸着,吹鼓了我空洞而单薄的裤管,发出“啪啪”的声响。我肩上的撮箕,被无情的风撕扯着,左右晃荡,以至于好几次,我几乎掉进冰冷的河里。
先我一步到达对岸的弟弟,此刻正瑟缩在寒风里,两条蚯蚓似的鼻涕差不多挂到肚脐,旋即又吱溜一声吸了回去,就像嗦粉。
这是一九八二年的一个星期天。我十三岁,弟弟九岁。
我们要到离老街五公里外的铜矿厂挑矿,那时我们的父亲正好在矿厂当厨师。之前父亲并不知道我们要去挑矿,直到中饭时候,他发现了我和弟弟,急急地招呼我们去吃饭。记得午饭吃的是芥兰包,很甜。这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有猪油焖芥兰包最好吃的一次。那一餐,我足足吃了相当于一个成年人的饭量。我发觉父亲的眼睛瞪得老大,但我明白那不是要骂我的眼神,而是满含着深深的父爱和怜惜。父亲惊讶,源于十二岁的我,却有着成年人的饭量。关于这次中饭,我曾在以后的无数次回忆中屡屡提及。当我一开口说出“铜厂”二字,妻子和儿女们就会抢着说:“那一餐的芥兰包真好吃……”随后就挤眉弄眼相互对视,“噗嗤噗嗤”掩着嘴,笑声从指缝间挤出。而我呢,则很不乐意地把剩下的半截话咽了回去,很勉强,极不舍的那种。
记忆里,那时我挑得并不多,第一趟挑的是五十多斤,回到老街已然很累。第二趟就少了些。弟弟呢,他是扛着,那一坨大概六七斤。跑第二趟的时候,刚走了半路,他便累得把矿丢进了路边的草丛。我是在挑第三趟的时候,顺带挑了弟弟丢下的那一坨。
我个子矮,挑着一对撮箕,一会旱路,又一会水路的,在小冲沟里左奔右突,磕磕绊绊,尤为费力。第一挑走了一半路,背上便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虽不似热天的大汗淋漓,但也觉着浑身暖烘烘的,全然没了先前的冷。我习惯于用左肩挑东西,右肩却不大好使。如果左肩一气能挑一里地,那么右肩最多能挑半里。而且右肩总不听使唤, 老觉不稳,在上下坡和坑洼路段,或跨过小沟时,都得及时换上左肩,否则就有被晃倒的可能。弟弟后来虽不能扛了,但他始终陪伴着我,在我的面前,若即若离,时走时停。
弟弟很可爱,皮肤白里透红,这样的肤色像我母亲。我家五姊妹,大姐和我与父亲肤色相似,黑不溜秋那种,我哥、二姐和弟弟一样,都随母亲。有时候,我就和大姐站在一边,逗着弟弟说,只有我和大姐是父亲的,你们都是在外面捡来的,我哥和二姐只顾笑咧咧的,没搭话。似懂非懂的弟弟,急了,挥动着两个小拳头,死命追着我们吵:“不是,不是这样的!……”
这时听到吵闹的母亲抽身从厨房出来,两手抹着围裙,扬起手,颤着指儿指着我和大姐说:“别哄老弟了。你们才捡来,才不正宗,黑得像炭头。” “我们黑,谁叫你嫁给一个那么黑的人?”我们看着母亲,调皮的扮鬼脸。母亲别过脸去,仿佛在窃窃偷笑。
记得那一天挑了三趟,好像领得一块多钱,具体数字记不清了。反正每挑一百斤就是八毛钱,这我还能记住。
当领到钱后,第二天我和弟弟便不去上学了,早上也不回家吃饭。我裤兜里揣着一块多钱,带着弟弟在街上到处瞎逛,心里美滋滋的,走起路来,像个大人,格外神气。我在想,我可以自己挣钱了,不再怕挨饿,我有力气,我能养活自己和弟弟。这么想着,饿了的我就和弟弟跑到供销社的粉店吃粉,一毛钱一碗,我吃一碗,弟弟一碗,放很多的辣椒,那汤就像现在的川味火锅,辣得带劲,红得耀眼。卖粉的那个肥噜噜的阿姨,一张嘴张得老大,向我们竖起拇指。我不知到那是表扬还是嘲讽,反正辣椒不能算钱,我是知道的。
不去上学的当晚,父亲回了家里,脸色很是难看,阴沉着。他盯着我和弟弟,好久不说话,样子很是吓人。也许发觉了我们的害怕,脸色稍有缓和:“吃饭先。吃饭后不准出去耍,我有话和你们讲。”我在心里犯嘀咕,到底是谁给父亲告了密,我钱还没用完呢。
“你们中用了啊?有本事了?不读书,不回家吃饭,有钱吃粉了?……”晚饭后,父亲的脸不仅难看,简直比包公还黑。话一说出来,像机关枪,“哒哒,哒哒哒,哒哒”,震得我和弟弟一个劲地用背搓墙壁。“不读书,能挑担就行了,那还要学校做什么?我们大人还累死累活做什么?不就是希望你们读书有出息,以后做一些轻松的活路?挑担哪个不会?” “你不去读,弟弟也跟着不去读,你这不是为他好,是害了他!”最终,在我和弟弟带着哭腔再三保证下,以及扮演白脸的母亲对我们一番数落后,父亲才消了气。
我那时已念五年级,父亲和母亲的话,我自是能分出好歹来。也许天生愚笨,初三时,我反复念了两年半,第二年补习考试后还是以十分之差,未能踏入高中之门。第三年只念了半个学期,我在苦闷中产生了厌学的情绪,且在另一个同学的怂恿下,我们双双离开了学校。这一次离校,铸成了我一辈子的遗憾。弟弟念得也不好,小学没毕业就死活不愿再读。尽管父亲声色俱厉地对他加以训斥,无奈是“牛不吃草按牛头”——白费劲。
弟弟十六岁就正式步入社会。那时长得极帅气的他,在我们那一带耍起老表来(谈女朋友),可谓左右逢源。看着帅气的弟弟,再看看惨不忍睹的自己,我真的怀疑上天的不公,我怎么就生个癞蛤蟆样?或许是缺少应有的恒心和毅力,在长达二十多年的社会闯荡中,弟弟终究未能打出一片天地来。在这期间,弟弟一次次错过美好的姻缘,修不来正果。乃至母亲、父亲离世后,成为了他们遗留于人世最后的牵挂和遗憾。
好在,事过境迁,时来运转,弟弟终于拥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贤惠的弟媳先后为他生下一女一男,年逾不惑的弟弟当上了父亲,我也升级为二伯父。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母亲和父亲虽已相继离开了我们,但那种“我有一口饭,就少不了兄弟一口吃”的初衷,从未因父母的离去而变淡或消失,反而让我们彼此愈加牵挂,血浓于水。无论以后如何,我们将秉承“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古训,同心携手,勇敢面对未来的生活。
这在以后身在异乡的无数个夜晚,我的眼前总会不时浮现,小小的弟弟,吱溜着鼻涕,瑟缩着,若即若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