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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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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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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脚沙虫

那些年 ,每到春夏多雨季节,父亲总为双脚染上脚沙虫病而备受煎熬。

作为一个土中刨食的农民,父亲一辈子,自是离不开家里的几亩水田。每年秋收过后,挨到入了冬,即着手犁冬田。一阵子忙活过后,适时播下油菜种子,满怀希望地卷着烟叶子,眼巴巴盼着来春。春天到了,父亲眼瞅着田里绿油油的油菜开了花,一片黄灿灿的煞是好看,心儿也仿佛灌了蜜似的既舒坦又快乐。

收割油菜完毕,又开始着手翻犁、耙田,清明前播谷种,清明后就可以扯秧苗插田。每年这个季节,父亲的一双脚,就好像被磁铁吸住生了根,几乎是一整天在水里泡着。由于长时间浸泡水中,父亲的双脚脚趾毫无例外地染上脚沙虫病。最初是脚趾与脚趾之间日见红肿,继而渐渐泛白、腐烂、剥脱,奇痒无比。脚沙虫的痒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只有染上的人才能深有体会。严重时,你会忍不住用双脚交叉着狠搓,可是越搓就越痒,越痒就越想搓,搓得似被火烧灼般痛不欲生,痒到无法忍受时恨不得咬咬牙把脚趾砍了。可靠双手双脚吃饭的父亲,又怎么可能硬生生把脚趾砍了。

1996年盛夏,我在县城西江路火车站路口,与妻子一块经营一家快餐店时曾有过类似的经历。我那会儿虽不像父亲整天双脚泡在水田里,但却一整天穿着人字拖,每隔半个小时就情不自禁用洗碗的第二道水往脚上淋,以此抵御炎夏,从而达到降温效果。这样整天双脚湿漉漉的,脚趾之间也就几乎从没有干爽过。尤其是夹着人字拖的两个脚趾,最先被细菌感染,而后实打实地染上了通俗所说的脚沙虫病(也有说脚癣、脚气)。最严重时踮起脚走路,一瘸一瘸的,那种锥心的疼痛与奇痒,真叫人苦不堪言。

父亲一辈子与农田打交道,也意味着一辈子与脚沙虫抗争。或许是久病成良医,父亲治疗脚沙虫也自有一套办法。一种是用乌桕树叶子捣碎了,用手揉捏成一小团一小团药泥,然后夹在脚趾之间,其汁液有清热解毒、消肿止痛之功效,可以缓解脚沙虫的瘙痒程度。然而乌桕叶的作用似乎较为缓慢,并不是很理想,或说起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这难道就是通常所说的中医不如西医?我看见父亲最常用,也觉得让他感到最过瘾、最痛快的莫过于用火烧。

父亲是个竹器编织好手,平时农用施肥、洗菜的撮箕,装猪菜与换洗衣服裤子的竹篮子,都是自己编织的。编织再好的竹器,总会经不住时光的消磨,总有用旧和破烂的时候,而这些不能再使用的破撮箕、破竹篮,就成为了父亲拆解来熏烧脚沙虫的最佳燃料。

父亲白天要做工,熏烧脚沙虫大多在晚上。父亲熏烧脚沙虫,常常喜欢选择在天井尽头两面通风的偏厦下方,之所以有这样的选择,或许是因为熏烧脚趾时,唯恐空气中或多或少散发着的腐烂皮肉焦糊气味熏着大家。

烧脚沙虫的晚上,父亲事先拿来两只矮凳,稍高的一只自个儿坐着,略矮的那只垫着脚掌。一切准备就绪,父亲便点燃了竹篾子,一只手捏着燃烧的篾子,紧接腾出另一只手使劲掰着脚掌,让脚趾有效分开。最先灼烧的是脚趾头的脚丫,如此这般依次往下灼烧。烧脚沙虫可不像出家人在头上点戒疤(香疤),你得讲究眼疾手快,慢了痛苦的自然是自己。篾子刚点燃时看着火苗很是吓人,其实有过烧脚沙虫经历的人都知道,只要你手脚够快,火苗一接触皮肤即触电一般弹起,脚趾总不至于被灼伤的。按个人习惯,左右脚掌依次烧灼,直到脚趾腐烂的皮肉被烧灼脱落,或鲜红的嫩肉被熏黄,干水;随着烧灼渐至佳境或渐近尾声,那种疼痛、奇痒也瞬间消失殆尽,这样染脚沙虫的脚趾就算烧好了。如无特别原因,每烧一次脚沙虫,可以维持十天半月睡得安稳。每当看到父亲呲着嘴,皱着眉烧灼脚沙虫豸时,我的心就会按捺不住一阵阵紧缩。我在想,我的父亲,他什么时候才可以摆脱这脚沙虫的纠缠呢?

父亲真正意义上不再遭受脚沙虫的煎熬,是在我母亲离世后的三年里,也就是父亲因脑梗动开颅手术后的第四年开始。

那年5月,父亲在乡下家里和县医院昏迷逾十日,被确诊脑出血后,年近古稀的他第一次被送上了手术台。手术很是成功。医生说自己从医几十年,从未遇到过如此高龄的患者,居然在术后能恢复如初,且无任何后遗症迹象。父亲能病里逃生,我深以为,应归功于其求生的本能和自身坚实而强壮的身体,想必这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安身立命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

母亲离世后,父亲随我到贵州黔东南一个与广西交界的小县城居住。我当时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临时租住了一个三室一厅的精装套房。房间不够安排,父亲就在客厅西面临近窗户处安了一张简易的床铺。这样一住就三年有余,无论严寒酷暑,父亲从未抱怨。

2007年春,父亲患上心脏病,常常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安睡,时不时发出低微而痛苦的呻吟。尽管如此,父亲仍不愿打扰我们,总是强撑着说没事没事,劝去医院检查总是死活不肯。直到有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了了,才背着我们去医院,但因为是已逾古稀之人,没有监护人,医院无法接收。这一幕幸好被我一个亲戚看到,打电话告诉了我一切。我急急赶到医院,嘴里难免忍不住嘟嘟哝哝。心里念叨着,父亲啊,您怎么那么不省心,劝您不来,非要等到病情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来。

记得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父亲便闹着出院,无论如何劝也无济于事。出院当天我是用电动摩托托着他回租住屋的。上了电动车后我大声嘱咐他要抱紧我,耳有点聋的父亲似乎听懂了我说话的意思。他也大着嗓门说:放心,那时候我们放木排,从沙坪鱼西里面放到金洞河、四堡河,什么急水险滩没过来,骑个电动车有哪样。说罢,却又神经质般用两只手紧紧抱住我,使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父亲或许是病得糊涂了,以为心脏病就像烧脚沙虫那么简单,用竹篾子烧烧就好?

最终父亲在当年中秋节过后的农历九月中旬与世长辞,我想如果天堂也有水田,而且父亲仍是一个农民,那么他一定再会以竹篾烧脚沙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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