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在基本的温饱之余,怎要找寻些许快乐的事情慰藉孤独的灵魂,对我来说,听雪即是其一,只要有一颗能够放空的心,有一份听雪的心境。当然,还得有雪,按我的理解境界,“缘起性空”得先有“缘起”。
如今,我所在的小城是越来越难以见到雪的身影了。于是,往往在某个有雨的冬夜,默默祈祷能在第二天看到雪花飘落。是喜欢那片洁白的本能和私心,也是出于对“瑞雪兆丰年”的几分希冀。
但一连几年愿望都落空。直到2021年,上天给了我一场机缘,我被派驻到海拔一千二百多米的山村——鹤峰口。
当年的冬天,雪就大得出奇,且较往年更为频繁。
在村里的日子,我长住村委会。村委会建于一山头,四周森林环绕,竹树翳然,方圆数里内少有人烟,是难得的幽僻之地。偶有鸡鸣犬吠从远处传来,更显阒寂。
乡村的冬夜似乎更长,不宜早睡,却最适宜感受天籁,就比如听雪。就着嫣红的炉火,燃一支烟,瀹一壶茶,在袅袅的水汽与烟雾中,白天俗事缠绕的浮躁渐消,思绪逐渐沉落,窗外森林和田野的音韵自然流淌到耳边。
风声是前奏,往往急不可耐在树梢峡谷间流窜,“呼呼”作响,忽大忽小、忽急忽缓,如莽撞的男童进入瓷器店,不顾一切,让人提心吊胆。
不多时,雪跟随而至,她却是懂得音律的,分得清哪种乐器该有哪种声音,不需要编辑,不需要修音,不需要费尽心力配器,自自然然,却脱俗清新。森林中、田野里、溪沟间,该有的都有,只要尽情演奏即可。指挥棒握在上天的手中,或舒缓,或优雅,或激昂,或慷慨,都由他说了算。
“子子雪”(霰雪)如米粒,打在田间枯萎的苞谷叶和林中的枯枝败叶上,发出“嚓嚓”的脆响,节奏明快,你能感受到雪粒蹦蹦跳跳的快乐,是轮指下的琵琶,“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初始尚清晰可辩,逐渐连绵成一片恢弘。夏夜常闻的鸟鸣虫唱在这个季节早已销声匿迹,连狗都蜷缩在笼中不愿吱声,天地间只剩雪落的独响。
夜幕渐沉时,是“鹅毛雪”表演的舞台,斯时的天地间,万籁俱寂,雪絮轻盈飘落,高耸的枞、杉,仪态潇然的竹,茂盛的桂,敦实的茶.....全都张开双臂以欣然的姿态拥抱那带着清凉柔情的纷纷飞花,共同在暗夜奏响宏大的交响。以深沉的低音大提琴为主音调,辅以长笛的悠扬、沙锤的细碎,还有时而跳荡点缀的鼓点、铙钹......,绵绵密密,浩浩荡荡,不绝如缕地在耳际回响。这时节,你得卧榻而听,需凝神静心,无有杂念。你得怀有这场音乐会是专为你而奏响的感恩之心方可。其实也是这样啊,在红尘裹挟的世间,如今还有几人会在暗夜之中安得住神,静得下心?只是因为你的清明之心才可以品味到啊。
天亮了,雪已停,阳光挥洒。大地一片银白,刺人眼目,山岭田野失去了往日颜色,透着冷清,又显着慵懒,形成一种奇怪的反差。树木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被,饥饿的山雀叽叽喳喳在林间觅食,跳跃时蹬动枝叶,“雪被”扑簌簌滑落到地上、草丛间,噗噗作响,细微的雪雾在阳光中飞舞,光影迷幻,熠熠生辉。雪后的森林食物极少,偶有枝头尚存的野果成了争抢的目标,成群的山雀遂在林中追逐,雪声杂沓,此起彼伏,幽寂的丛林有了活力与生机。
风从林中穿过,被雪挤压,稍显滞涩,声调悠长厚重,如萨克斯吹奏的《回家》,带了忧伤,深情款款。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沉稳了许多,内敛了许多,恰似步入中年的男人,隐藏锋锐,一旦在不动声色里摇落枝叶上的雪,倏忽间就恢复本来面目,由萨克斯转为长笛。
部分枝干承受不住重压,放弃反抗,“咔嚓”断裂,颓然下垂。屋旁的竹失去了潇然的姿态,沉沉地弯着腰,默然中积聚力量,积雪稍有松懈,瞬间弹起,“唰”!身躯上尚存的雪蹦得满天飞舞,透着欢欣,透着与雪和解的释然。
乌鸦在我的老家已匿踪多年,鹤峰口却常见,尤其是在通往麦淌村的悬崖公路那一段,护栏上停歇得密密麻麻,耸着肩,缩着头,染得护栏呈一线乌黑。有车经过时,齐刷刷直向悬崖下方滑翔而去,“哇哇”的叫声漫天,把天宇间的苍凉以集中的方式呈现出来,让纷飞的每一片雪都粘上它们的声音,然后彼此复制传播扩散,在旷野山崖间无序地流窜,渐行渐远,直至杳然。
天气稍暖,屋檐上开始“滴滴答答”,但你却无法发现屋顶的雪有什么变化,依然厚厚的覆盖着。傍晚,“滴滴答答”声悄然止歇,天明后又开始。时间就在反复的“滴答”声中流逝。
溪谷里,水势渐大。蹲在沟谷边缘,认真一点,你似乎能够听见积雪小心翼翼消融的细微声线。雪水渗透进土层,在隐秘的世界里汇集,整个森林变成一张巨大的湿毡,树木生灵得以尽情享受甘醴的狂欢。
林间多腐殖质,其间时有雪菌,味极美,然而很难得。有经验的老人说要找雪稍微凸起的地方,应该是菌丝吸收水分后快速生长所致,我想,伸展腰身的过程于雪菌的生命来说也该是惊心动魄的吧。
茶厂的老任开始生火,浓烟从烟囱中翻滚而出,随风急匆匆飘走,没有一丝留恋。也许就在这时候,你才发现,天什么时候变得阴沉,雪又开始飘落了,我甚至怀疑乌云是柴火烧出的烟变化而成,在如今的承平时代,正符合“水火相济”的卦象嘛。但在白天的村居,无论是“子子雪”还是“鹅毛雪”,都弄不出多大声响,一切都让步于生活所需,服务于柴米油盐。除非,你忙完手头的事,且愿意顶着风雪和寒冷,去林间独步。
林间树木密集,深邃幽暗,要不是白雪的映照,你可能会找不到砍柴人走的小径。但这当然不重要。你可以随心所欲行走,反正雪地是如此干净。停下脚步,雪落声从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似春天蚕群啃食桑叶,密集而细碎,萦绕在你的周围,如一张巨网,无论你走到哪里,始终不急不躁如影随形,摆脱不了,顶多音律节奏高低有所变化。某个时间,你可能会陷入迷茫,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往哪里去?眼前的世界是真实的吗?还是如金刚经所言“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但有松鼠在,你无法开悟,精灵般的身影是如此可爱,在枝叶间翛然跳荡时扬起的一小撮积雪就可以让你清醒,回归红尘烟火。
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极清晰,你可以据此回看来时的路,但稍远,即不可看清,并且,随着积雪渐多,连近处的足迹也逐渐消失。其实,人生的旅途不也是这样吗。因此,铭记初衷,不忘初心其实很难,人性如此,故而能够不忘的人尤显珍稀难得。
森林里不可久待,只适合做好离群索居准备的人。
天光骤然明亮,雪声依稀,没有了令人不安的包围感。路旁的小吊脚楼,在茂密森林的拥抱中,显着孤独和几分落寞,但沉静从容,任由雪在屋顶和场坝堆积。
若有若无的落雪声里,屋顶的烟似乎愈来愈谈,说话声隐约可闻,一只土黄狗蜷卧于檐下的狗窝,睁一下眼又闭上。
世界在这一刻是如此简单,清晰可辩。
2025年12月
